竟不是先問蔣寬的情況,而是先問蔣寬有沒有為難她,雲卿繃緊的心弦兒忽就軟了,一時也沒了脾氣,隻得柔聲說:“好,好得很。他也好,姑姑你放心。”

雲湄方笑了,輕輕點了個頭,道:“你既回來,想來茶莊那邊所有事都已塵埃落定,我也是時候回去了。你夫在此,你便在此,可我夫卻在別處,是以此處我也不便久留。”

雲湄素不曾這樣說話,雲卿不由暗自驚了一驚,過了片刻,便見雲湄轉身向慕大姑娘和阮氏告了辭,便就是要走了,雲卿心知蹊蹺,便就十分抱歉地說:“小主,太太……”

“去送送你姑姑吧!”阮氏笑道。

雲卿便就應下,徑自追了上去。雲湄麵色平靜,嘴角始終噙著一絲笑,但雲卿總覺心下不安,仿佛發生了一些事關重大、人人皆知,卻隻有她一人蒙在鼓裏的事,少不得越想越狐疑、越想越緊張。

雲湄見狀,便在一轉彎偏僻處停了下來,使了個眼色叫白芍與巧綠前後看著,她則拉了雲卿的手低聲問:“那瑩貞姑姑是什麽人?”

雲卿一愣,當即知道事情不對,忙追問說:“怎麽了?我不在時,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倒也沒什麽,”雲湄笑道,“隻是有些古怪。慕大姑娘來找我閑聊,實是套我的話,問些蔣大爺的喜好習慣之類,尤其近些日子遭遇的事,且問得極細。那慕大姑娘眼見是要回宮的人,打探這些,無非是要說給蔣家在宮中的齡嬪應嬪二位娘娘聽,恐是要在宮裏拚一番算計,我原不覺意外。加之也牽連不到蔣大爺,說了便就說了。可那瑩貞姑姑倒是古怪,偷偷塞給了白芍一方帕子,你看。”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方淺豆綠的絲帕,上頭繡著淡雅素淨的*兒,雲卿登時蹙眉道:“這帕子,我約莫記得你也有一方一模一樣的。”

雲湄點頭道:“是了,是咱們入住嵐園之後,我繡的第一方帕子,帕子上繡的正是裴二爺得知我喜茉莉後親手挑了送到我房裏的那一盆,其姿態形貌,恐除我二人之外再無人知曉。可如今情形,我倒不大能懂了。”

“單隻這一方帕子?”雲卿心下好奇,不由便道,“竟無旁的?”

“有,”雲湄說,“是一瓶丹藥,和一張方子。我恐丹藥味道大,放在白芍身上了,她近日裏正吃著藥,旁人不會生疑。至於方子,隻瞧著字跡並非二爺的,至於是治什麽病,我是看不懂的。”

雲卿略略蹙眉,琢磨了一番,便就道:“說來我也收到一張方子,說是醫治我那手腕的。隻是如今變故頗多,我也就並未放在心上。如今既你也收到,倒值得找人問一回了。要我說,近日裏蔣家恐不太平,你那丹藥和方子就先放在我這兒吧,等回頭我確定了是什麽東西,再細細說與你聽。那慕大姑娘轉眼就要回宮,如今不知在謀劃什麽,這幾日你便不要再過來了,有事我會差紫株去找你。旁的事,你一應都聽蔣寬的就是了,他但凡還能動一動就不會叫你吃虧受苦的。”

雲湄聽她如此提及蔣寬,不由就帶著幾分羞意笑了,她素來信得過她,聞言便一字也不多問,將丹藥與方子連同帕子都交給了她,雲卿收下了,略送了雲湄幾步,便就轉身回房。

回去時,卻聽聞她這廂一出門,那慕小主便覺不適,已由阮氏送她回不厭台了,二人是一刻也未曾多留。

七月初三,原是七夕鬥燈第二段,比的是賞心悅目,五家華燈之中取三。去年七夕鬥燈雲卿一戰成名,原就是因此一比。今年她原就心不在此,慕垂涼雖早早兒提過幾回要帶她看燈,今日既惹惱了他,她便就不再存那份兒心思,隻安心窩在窗邊兒小書桌前靜默梳理這幾日之事。正自坐著,卻聽門開了,茯苓低低道:“涼大爺回來了!”

慕垂涼進了房,便見雲卿一人坐著,燈影寂寥,心下驟然生起幾分心疼。便就示意下人都出去,自己則上前在她身旁坐下,問說:“晚飯吃了沒有?”

雲卿朝房中小圓桌兒努了努嘴,沒有說話。慕垂涼一看,仍和往日一般都是滿滿的菜,她一口不吃,隻等他回來,便忍不住道:“何必等我?”

見雲卿隻是不動,便伸手輕撫她臉龐,笑說:“快吃飯,吃完帶你去看燈。老早就叫你把蔣寬之事提前幾日結束,如今果然提前了,咱們便就好好歇息兩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你怎麽開心怎麽來。”

雲卿合上書頁,兩隻眼睛直直看向他,揚著下巴問:“當真我怎麽開心怎麽來?什麽都聽我的?”

慕垂涼眨了眨眼,神色不變道:“當然。”

他曉得雲卿這幾日心氣兒不順,芣苢之死,花籃下藥,此二則單取其一也足夠震動她、叫她深深痛苦,這些與年齡、閱曆等許多東西相關的情緒,並不是靠足智多謀就能控製的。

但這一次,她控製的實在太好,前幾日的沉默寡言叫他擔心,但今日突然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的鎮定反倒更叫他憂心。若可以做些什麽叫她好受些,即便什麽都聽她的,由著她去鬧,又何妨?最多不過哪些失控的,他再修正過來就是了,無妨,無妨。

“既都聽我的……”雲卿慢吞吞開口道,“我想去一趟裴家。”

慕垂涼怔了一下,端的是有幾分意外。

見他如此,雲卿便接著道:“裴家有一名橘水杏灣之處,乃是裴老爺如今避世之居所。我想要你陪著,再帶了兩個孩子,一道過去一趟。”

慕垂涼臉色不大好。

雲卿自然看出來了,卻故作不知,隻是笑道:“你這幾日遷就我遷就得這樣明顯,我若不給你找件麻煩事,豈不顯不出來你的真心?你既寵著,便就寵到底算了,否則我隻當你說說,不記你這份兒心,你豈不又吃虧了?”

慕垂涼伸手將她整個兒抱在了自個兒膝上,香香暖暖,溫軟一團,如此近看了,又覺當真是小姑娘的樣子,那麽小、心思又那麽重,一時不由想起今日蔣寬那句話:“我娶她,原是要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如此想了,不由就心軟。

“吃虧倒無所謂,你知道我寵你遷就你就好,”慕垂涼蹭著她額頭低聲輕問,“真想去?想去到都不能緩緩、寧可耽擱了咱們看燈?”

“真想去,”雲卿亦笑,“至於燈,你當真覺得他們畫的會比我畫的好?你得把話給我說明白了,這醋我可是要吃一吃的。”

慕垂涼將臉埋在她發間,低低悶悶笑了。

是夜,雲卿便攜了蒹葭與黃慶兒,帶了昭和曦和兩個娃兒,與慕垂涼、宋長庚一道往裴家去。因先前說是去看燈,離開裴宅的一路倒也無人多問,待到了裴家宅子外頭,雲卿吩咐馬車駛去東邊一側小門,親自下馬車叩了門。

這原是一角偏門,慕垂涼熟悉裴家,曉得此處十分荒僻,如今夜色漸深,原不該有人聽到敲門聲,是以看著雲卿的舉動不由眉頭緊蹙。雲卿敲了三遍門,裏頭始終沒有應答。

慕垂涼正欲上前勸她,卻聽裏頭傳來低低一聲悶響,像是一段木頭悶聲砸在地上的聲音,聲音十分之近,顯然裏頭人是聽到敲門聲了。雲卿因就又敲了一遍,這才罷手,靜靜候著。

慕垂涼恐有危險,上前將她護在身後,卻見門果然開了,夜色濃重又無燈火,難以分辨麵容。雲卿卻笑了,喚道:“錫叔叔,是你嗎?我是雲卿。”

裴老爺的近侍鄭錫用一隻木頭船槳撥開了門,慕垂涼挑高燈籠,看見他一臉不可思議。

幾人隨鄭錫登了湖心島,一路到了裴老爺處,雲卿先進去在小廳堂候著。鄭錫去請裴老爺出來,裴老爺一見雲卿便就笑了,仔細端詳著她道:“好侄女,你可想起來還有我這個伯父了。”

數月不見,雲卿隻覺裴老爺仿佛老了許多,燈影綽綽,人看著都飄忽,不免就說:“是侄女的不是。伯父也要保重身體才是。”

裴老爺在鄭錫攙扶之下坐下,雖神色透著喜悅,但遮掩不住身上深深的疲憊。他聞言渾不在意地笑道:“如今已是上了年紀的人,身體如何,乃是天定,並非人力可為。越是此時,反倒越不可看重這副敗絮之軀,而是應把每一天都用好,方對得起這有限的時日。”

雲卿細細品味一番,隻覺其間深意甚是蒼涼,令她著實有幾分不忍,心說不知裴二爺若聞此言若見此景,不知該多難過。這般想著,又想起上次與裴二爺一道過來拜訪的情形,不免就更加感慨,於是忙岔開話頭說:“侄女今日並非獨自過來,帶來的那幾人……也不知伯父時候歡迎,是以叫他們都在門外候著了。”

“你既帶來,必有你的意思,我如何能不歡迎?”裴老爺慈愛道,“你去帶他們進來便是。我叫人準備你上次喝的茶,尤記你十分喜愛。”

雲卿便就謝過,出去請鄭錳帶蒹葭等人別處吃茶,自己則帶了慕垂涼和兩個小娃兒進去。欲進門時,便見昭和揉著眼睛問:“阿娘,咱們這是在哪兒?”

雲卿揉著他頭頂心笑道:“你們想不想外公?”

曦和乍然抬頭,一臉驚愕。

雲卿一左一右牽了他二人的手,才一進門,便聽曦和驚喜大叫:“外公!”爾後兩個小娃兒幾乎同時掙脫了她的手,飛一般奔跑上前猛撲進裴老爺懷裏。

慕垂涼臉色越發得不好。

似乎所有能把他和裴家緊密聯係在一起的東西都令他厭惡作嘔,如今雲卿這安排著實不稱他的心如他的意。

可雲卿以為,畢竟人前,他定不會如此情緒外露,說來他最擅長的不就是叫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麽?如今又是何故。

慕垂涼輕易看透了她心思,看著房中裴老爺抱著兩個娃兒的團聚樣子,冷冷淡淡低聲道:“並非我不喜看見他,是他不喜看見我。他看你時目光是慈愛與關切,看我時目光是謹慎和防備。我來物華第一天,第一次見他時便就察覺到了,此人不僅不喜歡我,還比我自己,更痛恨我來了物華。”

雲卿心底低低炸響一個驚雷,上次過來拜訪時裴老爺之言突然在耳邊雷鳴般轟隆隆響起:“她身邊當有一人,一人二姓,一身二家,一心二用,一情二分,乃是金火之命。火生土,乃是旺,土生金,亦是旺。然而南火克西金,西金又克東木,卻是要致我裴家、致我子曜於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