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卦上所指,分明就是慕垂涼。

也難怪,裴老爺卜的那一卦裏,她的夫君慕垂涼乃是既克裴家又克裴子曜,注定要置二者於死地的人。裴老爺看見他如何能開心得起來?

雲卿反倒是有些感激,裴老爺既有此一卦,少不得要防備甚至怨恨著慕垂涼,若說對慕垂涼起殺念雲卿也是毫不意外的。但幸而他是了悟大是大非之人,曉得天命既定,無從更改,所以並未出手。否則以當日慕垂涼初至物華區區一介孤身少年,再聰慧,若有裴老爺狠下下手他又豈能逃得掉?

是非因果,天命人為,原就是一念之差下的一賭。

說來雲卿今日前來,豈不也是一賭麽?

念及此事,雲卿不由笑笑,小聲說:“這也怨不得他。況且你說了今兒我怎麽高興怎麽來的,如今這話不作數了?”

那男人分明心裏別扭著,卻也隻是涼涼看她一眼,別開目光,未再說話,那麽明顯地要遷就她。雲卿見房中並無旁人,便也不故作矜持,幹脆直接牽了慕垂涼的手大大方方上前請安問禮。

裴老爺正與兩個娃兒說悄悄話兒,聽她請安下意識就抬了頭,待看到她身旁慕垂涼,臉上笑容不由就僵了一僵。

場麵一時就有些冷,兩個小娃兒一人正抱著裴老爺胳膊,另一個正趴在他腿上,如今都緊張來回望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慕垂涼手亦漸漸僵了,慢慢抽出他的手,嘴角忽噙上一絲若有似無飄忽的淺笑,悠然便就要去摸折扇。雲卿自知他心裏越是冷淡防備,越是能笑得雅致翩然恍若仙姿,便就不容掙脫及時抓住他手,用力握緊了,對裴老爺說:“往日裏我爹還在物華時,伯父曾說待到春暖花開就去我嵐園住一陣子,我雖出閣,有心與夫婿一道拜見伯父,但他又是伯父東床快婿,說來畢竟尷尬,因而隻敢等伯父去我嵐園,並不敢上門叨擾。如今已近盛夏,侄女等不來伯父,又著實遇上了非伯父不能施以援手相救的難事,是以不得不失禮了,萬望伯父海涵。”

裴老爺一怔,目光輕輕掃過慕垂涼,忽地笑了,待再看向她時臉上愁苦之色已悉數褪盡,目光柔和之中帶著幾分釋然,慈愛笑道:“我還道文柏的女兒果真不大喜歡我,實在有幾分難過,如今聽你說原是顧慮這個,那也罷了,我多半能懂。隻是當初慕裴二族親事著實非我本意,如今親事雖成,心卻不合,我亦無力更改因果。子鴛乃是我女兒,我看她自然是極好的,覺得她不論嫁了再好的男人都是吃了虧的,可如今垂涼既不喜歡她,也隻能說緣分未至,不能強求。此一則乃是天命,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不至連這一點也看不開。”

雲卿長舒一口氣,釋然笑了,裴老爺見狀便請他們入座,且著人看了茶。待他們坐下,方聽裴老爺道:“你方才說,遇到了非我不能幫的難事?且說來聽聽。”

雲卿一頓,假意思考一番,方從袖中取出兩張方子、一瓶丹藥來,要慕垂涼給裴老爺呈上。此一事她尚未跟慕垂涼提起,便見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接過東西給裴老爺呈上去了。

“藥方子?”裴老爺驚訝。

“是了,”雲卿笑道,“說是我爹托人帶回來的,一張給我,乃是醫治我手腕之傷,一張配上丹藥給我姑姑,竟不知是醫治的什麽。早些時候我醫治手腕之時,聽城北一位姓呂的大夫提及,說咱們醫藥裴家行醫治病之理和調配藥物之道乃是自成一家,旁人多半看不明白的。加之若給別的大夫瞧,不說這是裴家的方子,恐他們瞧不透徹,說了,又恐給我爹惹了是非,畢竟他既是暗中托人送來的,總歸有他的不便,我不能不顧及他的周全。如此種種,思前想後,這方子若要用,當真就是非伯父不能相助了。”

裴老爺聞言自是點頭道:“再無你這般周全的了,謹慎些好。”說罷亦不多言,便開始研究那兩張方子和瓶中之藥。

兩個小娃兒見裴老爺無暇顧及他們,神色迷茫之中有些失落,雲卿便就招手叫他們過來,抱了他們低聲笑問說:“可還喜歡來外公這裏?”

昭和道:“喜歡,很喜歡。”

慕垂涼別開目光,望向別處。

雲卿便更加溫柔問道:“那以後,讓你們阿爹常帶你們來,好不好?”

“好!”這一次,卻是兩個娃兒異口同聲了。

慕垂涼扯了扯嘴角,終是未開口,也未回頭看她,倒是再度摸起折扇,閑閑扇起來,神色頗有幾分不冷不熱的厭倦。雲卿也不理會他,隻是逗弄兩個娃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些課業的事,兩個娃兒今兒倒是乖巧,連曦和也不曾作鬧。若非慕垂涼板著臉,氣氛著實算得上融洽。

這廂和樂融融,那廂裴老爺也心情甚好,望著他們癡癡看了一會兒子,許是想起自家閨女裴子鴛,神色多半有些黯淡,好在到底是慈愛笑了,對雲卿說:“我知你帶他們來,是怕今次有求於我我卻不答應,如今這些話雖未必假意,卻當真是說給我聽的罷?”

雲卿略一思索,坦然笑道:“侄女雖知自己分量不足,但尚不至為一己之私利用兩個無知*,疼愛是當真的疼愛,並無一絲假意,至於話,確然是說給伯父聽的。但不隻因今日之求,還有其他。”

裴老爺並無生氣的意思,隻是若有所失淡淡點了個頭,道:“直言便是。”

雲卿繼而道:“不知堂兄是否提起過,但侄女身上亦背負半個裴姓,所以思前想後,似乎有責任告知伯父:裴慕二族紛爭將起,這一次不是玩笑。”

慕垂涼的折扇生生頓住。

“如今倒不大看得出來,”裴老爺淡淡然道,“你竟不怕我回去提點子曜?所謂先發製人,我若出山,未必不是垂涼小兒的對手。”

慕垂涼幾不可察地冷笑了一聲,再度搖起折扇,優雅喝起茶來。

“若說先發製人,”雲卿笑,“堂兄他已經做得很好了,亦是他先發製了人,如今侄女才如此被動,不得不深夜過來求伯父辨藥。”

裴老爺一驚,乍然低頭看向那兩張方子,錯愕道:“這……皆是子曜所為?”

“侄女不敢斷言,因伯父尚未解釋此二則藥方。”

裴老爺確然有幾分激動,當下起身道:“一是醫治手腕,另一乃是女子滑胎受損,著以調理之方。子曜他縱是再——”

“那便就是了,”雲卿淡淡笑說,“堂兄傷我手腕,此一則伯父心下了然,無須贅述。另一方子乃是我爹給我姑姑、如今的蔣家*奶的,她那一胎乃是堂兄授意、蔣家小三爺蔣祁動手,生生給打沒了的。堂兄業已先發製人,蔣家、慕家乃至侄女自己,皆有損傷。想來堂兄旗開得勝,暫無須伯父出手相助了。”

裴老爺麵色慘白,驚怒交加,半晌方重重一歎,頹然坐下。

雲卿心知裴老爺心中極疼愛裴子曜、又極厭惡四族紛爭,如今眼看自己最心愛的長子竟做了自己最厭棄之事,難免心中難過。越是如此,雲卿反倒越能篤定,四族紛爭,裴老爺想必是不會插手了。

因而又道:“以上所言皆是前事,如今提及也無益,便就罷了。倒是今日來,是想讓伯父明白,無論裴慕二族將來如何,垂涼他是否一敗塗地流落街頭,我都會極盡所能照顧好昭和與曦和,教養他們、庇佑他們、守護他們,讓他們有朝一日長成伯父心中所喜的模樣。不僅因我是垂涼之妻,亦因我是伯父之侄女。我今日膽敢深夜叨擾懇求伯父,並不因旁的,隻因這一點罷了。”

裴老爺長聲一歎,沉默良久,方無限落寞地說:“好,極好。你今日所言,我皆明白。你是我侄女,你幫我照顧外孫,我亦是你伯父,如何能不照顧你?罷了,你過來,容我為你號個脈吧!”

慕垂涼始終一言不發,聽聞裴老爺此言卻突然手一頓,“嘩”一聲幹淨利落收了折扇,不容分說上前撩起袍角直直跪下,裴老爺與雲卿皆是一驚。

慕垂涼臉色不大好,仿佛是有些難堪,但雲卿離得近,隻覺那是一種受盡羞辱、忍辱負重的神色,看得她心頭一緊,說不出的難受。

“裴——”

他原是該叫一聲嶽父的,因而此一字出口,不由便就頓住了,裴老爺亦是眉頭輕蹙,定定望著她。

慕垂涼卻是暗暗咬牙,忽抬頭道:“雲卿她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藥,如今恐是——”

“阿涼!”雲卿起身一喝,打斷了慕垂涼的話,亦驚到了裴老爺與兩個孩子。

雲卿見狀,少不得放軟了聲調,勉強一笑說:“此事暫且不提。”慕垂涼分明不願承了裴老爺這個人情,卻仍是暗自咬牙、狠下心來,再度開口道:“若是能——”

慕垂涼低頭一看,已有一隻溫軟小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捉了她的手欲拿開,雲卿卻不容分說再度捂緊了,低聲道:“你要反悔了麽?來時你怎麽說的,說了我怎麽開心怎麽來,都聽我的,如今不足一個時辰這話便就不作數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