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眼底泛起大片殤逝,他握著雲卿的手腕的大手甚至輕輕在發抖,雲卿從未見他如此難過過,比前些日子的情緒失控更加折磨著他——雲卿明白,他當真是沒有辦法了,足智多謀的慕垂涼,成竹在胸的慕垂涼,麵對她被人下藥幾乎不能生育一事,實在是想不出任何辦法了,所以他不得不收起他的高傲與仇恨,跪下來求他此生最恨的醫藥裴家。

雲卿明白,正是因明白,所以她不能答應。

“你起來,”她小聲道,“你說了都聽我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慕垂涼神色複雜望著她,幾度欲言又止,待開口,唇瓣卻碰觸到她溫熱的手心。

“你說了要寵著我慣著我的,”她將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般道,“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慕垂涼闔上雙目,久久無言。

裴老爺望著雲卿扶慕垂涼起身,又望著慕垂涼一臉隱忍背過身去負手而立,終是隻能長歎一聲,轉而問雲卿道:“他分明有事相求,又分明是為了你,怎的你竟不願意?是不願他低頭求我一次,還是不願你自己承我一個人情呢?”

雲卿笑道:“都不願。但伯父終歸是伯父,日後若有機會,侄女定當再來拜訪。今次天色已晚,兩個孩子也到了就寢的時候,若無他事,侄女便就不打擾了。”說罷上前去,伸手欲接過藥方和丹藥。

裴老爺再度重重一歎,將東西一並交到她手上,然後如慕垂涼一般轉過身去、負手而立,再不多說一個字了。雲卿望著那背影,隻覺像極了裴二爺,卻仿佛比裴二爺任何時候都更憔悴與失落。

雲卿不忍,遂將東西收妥帖了,又叫上兩個娃兒與她一道行了大禮,下跪告辭,方與慕垂涼一道去了。

待上了馬車,慕垂涼仍緊抿薄唇一言不發,雲卿也由著他去,隻是與兩個娃兒說笑。路過沁河,曦和忽說要去看燈,雲卿見慕垂涼仍自生著氣,便就十分討好地問他:“就一同去吧?你不是老早就想看燈?”

這話不說便罷了,一說,卻見慕垂涼臉色更沉了幾分,一時是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了。雲卿自討沒趣兒,幹脆不理他,直吩咐車夫早早兒停下,與蒹葭黃慶兒一道帶著昭和曦和逛燈買燈,十分和樂。待及買燈回來,兩個娃兒都已累極,一上馬車便就困倦睡了。她遣了蒹葭去別處,隻餘黃慶兒抱著昭和乘了另一輛馬車,雲卿則抱著曦和與慕垂涼同乘一輛。

“你也是,”雲卿輕聲道,“昭和曦和素日裏被老爺子管得嚴,多久才出來玩一次,你還要擺臉色。自己說要來看燈,當真來了,又不叫人盡興。”

慕垂涼沉沉抬起目光,十分不屑冷哼了一聲。

知他不悅,雲卿又放軟語氣好好解釋說:“今兒不是我不跟你商量,我若說是來裴家,你必定不答應。可我爹的方子,整個物華還有誰能看得深說得透?我不去找裴老爺還能去找誰呢?你若不答允,我一婦道人家三更半夜去裴家,不定旁人怎麽往歪處想呢,再狠一點,說我通裴害慕,我可真是要百口莫辯了。”

慕垂涼仍是悶聲不語,雲卿見曉之以理居然無用,便將曦和摟緊了些,繼續動之以情道:“及至後來,你下跪求他,我自然要攔著。你也曉得的,如今正是因為你與裴子鴛有兩個孩子,裴老爺才認定了不論裴慕二族今後如何,你都會對裴子鴛手下留情。若你巴巴地求他施以良方助我生育,他未必不會多防著我幾分,甚至對你出手。這一點子彎彎繞,你那心思自然能懂,如何偏就生這悶氣?況且,你分明厭極了他,卻又為我而下跪求他,我如何看的下去?”

“然後呢?”慕垂涼冷冷道。

“然後?”雲卿一愣,“什麽然後?”

慕垂涼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麽、然後!”

“哦,孩子啊,”雲卿頓悟,道,“我本就還小,也沒那麽想現在就——”

慕垂涼冷冷瞥過來一眼,令她生生頓住。正自鬱結,馬車忽一個顛簸,雲卿不由身形一晃,眼見額頭要撞上馬車壁,待碰到卻覺軟綿,慌亂一看,便見慕垂涼仍黑著一張臉,卻伸了手穩穩墊在她額頭之下,分明的保護姿態,令她不由就笑了。

這廂一笑,慕垂涼臉色更差,幹脆利落扶她坐穩,目光便又落向別處繼續惱著。

待回了房,慕垂涼一聲不吭便就進了屋,茯苓原在院裏候著,見慕垂涼如此便頗有些替她擔心的樣子,雲卿便道:“他是生自個兒的悶氣,咱們怎麽勸都沒用,索性不理他,好好的還慣壞了他不成!”便就幹脆與黃慶兒一道送孩子回房,又親自用熱毛巾給兩個孩子擦了臉,前前後後折騰了半個時辰方才收拾妥當,及至等到蒹葭回來,方屏退下人,獨自折返回房。

房中倒還留著燈火。雲卿打著珠簾悄悄兒往裏頭看去,便見慕垂涼合衣斜躺著,束發未解,靴子未脫,遠遠兒隻見梨花白的袍角和烏墨黑的靴子垂在軟榻邊上。他顯然是閉著眼睛的,又顯然並未睡著。

雲卿便將外間兒燈盡數熄了,躡手躡腳打了珠簾進到裏間兒,床榻上那一位果然看也不看一眼,竟似沒聽到似的。雲卿也由著他去,將裏間兒燈熄得隻剩窗邊小書桌上那一盞。她一盞燈一盞燈地熄,那一位至始至終一聲未吭。

雲卿心底暗笑,手上動作卻未停,幹淨利落鋪了墨,提了筆,徑自作起畫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床榻上那一位已經耐不住性子了,卻也死賴著不起身,而是故作了極其厭煩的神色粗聲粗氣道:“大晚上不來睡,倒是忙些什麽?”

雲卿但隻想著他這一麵外頭人絕無可能看到,便就忍不住暗笑。好在自己這廂也忙完了,便就道:“素來隻有你送我禮物的,想來我竟未送過,你如今這般心胸狹窄,難免不會腹誹我小氣。所以你起來,收了我這禮物罷!”

慕垂涼聞言冷哼了一聲,卻果然撐起身來,可那一瞬間,窗邊僅剩的燈火亦熄滅了,當即眼前一黑。

“你究竟是鬧什——”

慕垂涼偏頭看去,生生頓住。

燈。

一盞極其普通的圓燈,細白絹的麵兒烏墨漆的燈挑,下墜八寶如意扣的穗子,造型極為簡潔大方。中間擺的是鵝黃色香薰蠟,燈色是暖融融的昏黃,味道卻是清冽的白梅香,處處違和,合在一起又有幾分恰到好處的別致。

然而叫慕垂涼震動的不是那燈,而是燈上之畫。

“那是什麽?”

慕垂涼隻一心盯著燈上之畫,心卻隨挑燈女子的一聲嬌笑跳得如沙場戰鼓擂響,便聽雲卿道:“江南春暖,小橋流水人家。”

燈上四聯畫,一畫青石橋下碧波水,烏篷船自橋下過,二畫岸邊青簷黑瓦白石牆,高低錯落有人家,三畫院中紅杏暖春意,稚子嬉鬧弄紙鳶,四畫青衫少年素衣女,雙雙河邊正歸家。四景墨色相連,意境相通,燈略一轉,便覺真真切切如置身其境。

慕垂涼仿佛看癡了,喃喃念:“江南春暖,江南春暖……”

他原是江南杭州人氏,卻被逼留在物華,多年身不由己未能返鄉,如何能不思念。雲卿曉得他心中波瀾,便上前將燈交到他手中,看著他握緊了不鬆開,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你畫的?”

雲卿笑:“自然是我畫的。”

“為我畫的?”

他的目光仍然膠著在燈上,雲卿便道:“自然是為你畫的。”

許是入了夜,雲卿總覺他聲音有些沙啞,他此刻不是平常模樣,雲卿坐在他身旁閑閑踢著腳,隻覺房中靜謐,心中一片澄明。

他卻忽問:“你的手何時能畫了?”

“右手是不能了,所以試了試左手。唔,技巧上雖不比當日那盞‘踏雪尋梅’,但好在心懷這等意境,是以能夠一氣嗬成,下筆並無滯澀。我曉得名家大作你見得多了,如今我這一畫雖難媲美大家之作,但好在心意是足足的,你也不許嫌棄唔——”

慕垂涼猛得欺上身來,眼底全然不複往日的冷靜自若,此刻隻有滔天的狂亂,“你故意的。”他道,並非疑問,而是確定。

這算什麽話兒?雲卿喘息不定道:“我故意什麽。”

“你故意的,”他道,“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