齡嬪蔣氏一告裴家謀害慕婕妤,這倒好說。蔣家遭難,雖非事起慕氏,但不幸的開端卻與慕氏滑胎息息相關。如今齡嬪不為自己當日過錯作任何辯駁,但也直言,當日不過輕輕推了慕氏一把,慕氏雖跌倒,但也不是肚子著地,冬日裏房中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便摔著了,大抵也不過見紅或者早產,怎得會產出一個死胎來。

齡嬪的意思,胎落,事起於她不假,但胎死,乃是太醫院保胎不力。

慕氏便疑道,言,雖終日受盡此胎折磨,但裴太醫每每提起,都說此胎甚是穩固,並無一絲異樣。

緊接著齡嬪方道,慕裴二族物華相爭,裴家不願坐看慕家獨大,而慕氏若此胎一舉得男則宮中地位穩固,裴家自不樂見如此,所以慕氏這一胎,乃是裴家惡意謀害。

此一則,牽扯便就大了。

太醫乃是直接為帝王看護性命,是比臣子更親近、更掌握秘密、更全心信任的人。換句話說,太醫的忠誠與天子的安危乃至江山社稷都息息相關,謀害一個未出世的皇裔事小,信任危機事大。

齡嬪空口無憑,但此事確有疑點。皇上原就可憐著痛失愛子的慕氏,如今牽扯到太醫院擾得後宮人心惶惶,若置之不理,實是怕出了大事,因此思前想後,便著人去查。

後宮之事,本是由賢妃葉氏掌管,但齡嬪特特言名葉氏娘家外甥女如今做了裴家*奶,是以皇上為避嫌,此事未令賢妃去查,而是交給了宮中德高望重的瀲妃去盯著。瀲妃乃是江南杭州人士,當日皇上尚是太子之時就服侍在身邊的,皇上登基時她在,皇上寵愛漓嬪夏氏時她在,皇上寵愛賢妃葉氏時她在,如今皇上寵愛婕妤慕氏時她還在,多年來坐看風浪巋然不動,端得是沉穩,此事交給瀲妃,連賢妃都說不得什麽。

卻說雖瀲妃隻查後宮,但查著查著,倒還真查出了點子事來。慕氏身旁一名曰瑩貞姑姑的,每日懸籃綴花於慕氏臥榻之上,那花瓣之中另有香粉,而香粉取自太醫院,香粉有異。

瀲妃另著人查,原來香粉配方十分之精妙,若不細看,隻會覺得是花瓣上沾染的花粉,初初探查,又覺皆是大有裨益的,然而慕氏身體柔弱,懷胎之後更是時常服藥,那花粉便與她藥中的一味,恰巧相衝。

皇上自是十分震驚。

瀲妃便請當庭對質。裴太醫言,香粉確然是過了太醫院的手,但當日呈錄簿子上所簽並非他的名字,若論罪,也隻是他這院使管教無方,何來謀害一說?但瀲妃則道,過手簽字的乃是太醫院禦醫洪章,正是裴太醫關門弟子。洪太醫不敢天子麵前妄言,故道,此香粉確然經他之手,但卻是裴太醫囑咐為慕氏寧神安胎之用的。太醫院的規矩,若是太醫自創的方子,需自行配藥,經手簽字,但洪太醫是不可能配此香粉的,因香粉中有他過敏之藥。為表清白,洪太醫當場塗香粉於身,區區不過兩刻鍾便全身抽搐,危及性命,所言果真不虛。緊接著,刑部介入,刑部侍郎石中益從太醫院搜出部分藥粉,並從大興城裴太醫家中搜出香粉方子,石侍郎道,那方子是從一本舊簿子上撕下來的,看似裴家秘方。

至此,矛頭直指太醫院院使裴三太爺裴太醫。照後來宮中流出的說法,乃是裴慕二族物華相爭,裴家深恐慕氏宮中穩固於裴家不利,是以設計謀害慕氏,致使慕氏皇裔胎死腹中。為免被人查出,裴太醫假借弟子洪太醫之手將香粉送至慕氏宮中,以此方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謀害一事,自以為高明,又哪知另有齡嬪與應嬪不巧撞上,提起將此事暴露了出來。

說來裴太醫原是正六品、許用五品冠帶,此事一出,皇上便將其下了大獄。原本裴家醫術名滿天下,宮中太醫院禦醫、吏目、醫士、醫生共計九十二人,裴姓獨占二十四個名額,禦醫十六人,裴姓獨占五個,不為旁的,隻為裴家醫術是實實在在的好,又素有醫德,低調謙和,與人無爭。此事既出,雖皇上並未牽連其他裴氏醫者,但後宮人心惶惶,已有多人不敢再用裴氏醫者。皇上隻得恩威並施,暫時壓著,避免驟起更大的動亂。

至於其他被牽扯到的,洪太醫、慕氏宮中瑩貞姑姑皆以大意、不周降了罪,挨打的挨打,罰俸的罰俸,算是好好給了慕氏一個交代。

至此,人人皆以為此事已結束,齡嬪雖為慕氏伸了冤,但她有錯在先,娘家蔣氏合族敗落,她除了繼續安分守己,恐此生也無其他出路。

但她偏不,她緊接著又告了裴家一回。

這一回麽,事兒就大了,她告裴家謀害漓嬪夏氏。

夏家舊案,匆匆已過數年。當年夏家事起便是自宮中開始,漓嬪夏氏深得聖寵,卻被查出在枕中下*,企圖讓皇上在神誌不清之下立她所生的六皇子為太子。當日亦是人證物證俱在,夏氏百口莫辯,淳化四年,對內以冒犯聖上的名義被一道白綾賜死冷宮。

對外,則為顧戶部尚書、太子太傅夏叢箴及其背後勢力雄壯的夏家麵子,簡單說是暴斃。但漓嬪夏氏欲立六皇子為太子,此事若說其母家不知也太過荒唐,皇上已有防備之心。那之後,太子漸漸跋扈囂張,身為太子太傅的夏叢箴自然難辭其咎。同年,清點庫銀出錯,意外查出夏叢箴貪汙,其門生一日之內齊齊聯名上書,則被人反告為結黨營私。至此,數罪並罰,夏家被滿門抄斬。

此事畢竟牽連太深,無論是漓嬪夏氏還是戶部尚書、太子太傅夏叢箴,皇上大約此生都不可能會忘記,如今夏氏之子六皇子已長大成人,因其孝賢智勇而深得皇上疼愛,所以此事忽被提起,連皇上都有些震驚。

次日,一吳姓從四品言官上了折子,說當年為夏叢箴求情而死的吏部侍郎吳存儒死得冤枉,他原不過受人挑撥罷了。如此一來,皇上震驚之中更多了惱怒,當即就著刑部徹查夏家舊案,至於宮中漓嬪夏氏一案,則仍由瀲妃掌管查辦。

消息傳到物華,四族更是震驚。

因這一來,在物華觀望的裴氏族人方明白,齡嬪此番告他們醫藥裴家是做足了準備的,她已不單單是求一個聖寵,她要醫藥裴家如蔣家一樣一朝垮塌,榮光不複。

那已是一年夏蔭濃,七月初初,物華滿城華燈。

雲卿受了裴子曜暗邀,沁河邊上,古柳夏花一如往日,裴子曜提一盞最普通的明紗燈過來,神色淡定從容,絲毫不見陰霾。

問及齡嬪蔣氏之舉動,裴子曜竟不避忌,淡淡笑說:“你沒有發現,凡蔣家子嗣,外嫁女皆不能生麽?到蔣寬這一輩,男丁得子亦甚少。”

雲卿便就能懂齡嬪這玉石俱焚誓死一搏的憤怒了,不由歎道:“醫藥,當真是神奇。”

裴子曜定定看著她,恍惚笑道:“殺人如是,害人如是,救人亦如是。”

雲卿蹙眉問:“什麽意思?”

“你手腕之傷,你生育之損,我皆可救。你曉得的,我是物華最好的大夫,或許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之一,錯過我,你這兩則傷損恐難痊愈。”

雲卿笑:“你有條件,直說便是,我自會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