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記燈籠坊裏,臨近大街的窗子旁,雲卿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補眠,不時向窗外望去。晨曦漸染,東方的天空開始有朦朧的媚色,像少女笑靨含羞,溫軟甜美。太陽漸高,金色的陽光若碎金一般逐漸鋪滿整個街道,灰色的瓦深沉又柔和,白色的牆幹淨又耀眼,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個個都安靜又匆忙。雲卿在困倦之中再一次望向窗外,終於等來了久違的兩個身影。

近些日子每天都見麵的江南客商曹致衎,和,前些日子時常“偶遇”的慕家大少爺慕垂涼。

曹致衎未及不惑之年,清瘦,利落,目光虎虎生威,既有年輕人的莽撞衝勁,又帶著幾分上了年紀的老謀深算。他今兒穿一襲灰藍長衫,十分柔和的顏色,笑起來豪邁又坦然,於是柔和中平添幾分豁達,一切都恰到好處的樣子。

而慕垂涼穿一件月白織銀紋大袍,略低著頭,笑意不深不淺,步幅不大不小,速度不快不慢,像是刻意隱藏了獨屬於他的尖銳棱角,讓整個人淡漠地融入在周圍的一切中。好在雲卿已經領教過,他慕少爺無論表麵如何淡漠,背後的心思往往十分深遠。是以此刻可以明確分辨,他並非是無聊散步,而是像微服出巡的帝王,在欣賞自己的國土江山。

居高臨下,雲卿能夠將兩人的行蹤全部看透。曹致衎心情極佳,不停地和慕垂涼說著什麽,笑時一口白牙。慕垂涼隻安靜聽著,嘴角抿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唯一一次抬頭卻是望向這個窗口,雲卿幾乎以為被他看到,伶俐地躲到一邊,不久再偷偷看去,卻發現二人一切如常,隻是離蘇記燈籠坊越發地近了。

這時候,慕垂涼卻轉身走進一家茶樓,那是斜對麵的全芬馥,離這裏不過幾步之遙,並且二樓是敞開式的,在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蘇記一切動向,包括雲卿此刻的表情。雲卿緩緩關上窗戶,一雙眼睛一掃先前的困倦,頃刻間變得清靈婉轉,像溢滿了陽光,然後一層一層暈染在十五歲精致的臉龐上。窗子隔開了大街的熱鬧,也隔開了人群的喧囂,讓供瓶荷花的清香絲絲縷縷蔓延到了身邊,深吸一口氣,滿心荷花香,雲卿聽到樓下十分準時的一聲:“喲,曹爺早,裏麵請!”禁不住莞爾一笑。

事情還要從月初的七夕鬥燈說起。

物華城是中原第一富庶之地,和北邊的國都大興城,以及江南的蘇杭,共同成就著整個國家的輝煌。然而物華城又十分獨特,既不如大興官僚眾多,又不比蘇杭溫軟柔靡,它似乎更為單純,更為直接,某些地方更隨意,某些地方卻更為中規中矩。這樣一份獨特恰到好處地為各行各業提供了落地生根的最好土壤,連小小的燈籠行當,也並無例外地勃勃生機著。

七夕鬥燈,便是獨獨針對燈籠行當的一個古老傳統。遴選七家燈籠坊參加七夕鬥燈,七月初一比“工藝精湛”,舍二留五。七月初三比“賞心悅目”,舍二留三。七月初五麽則是要為在場的達官貴族特製一盞燈,這可就要評出個狀元榜眼和探花來了。到了七月初七,所有參賽的未參賽的燈籠坊都要拿出幾盞最好的燈掛在穿城而過的沁河兩岸以供觀賞,狀元點孔明燈向天放飛,榜眼點蓮花燈順水漂走,探花則點一盞普通的大紅燈籠掛在河邊古樹上,寓意天地呈祥,燈照浮世,人間共光輝。

雲卿所在的蘇記,今年便參加了七夕鬥燈。

蘇家燈籠坊是個古老但不大的作坊,當家的蘇老爺是個酒囊飯袋,蘇家太太又好吃懶做,一大家子的生意全靠蘇二太太撐著。蘇二太太娘家姓柳,做的是紙張生意,蘇柳氏自小幫著家裏打點生意,出嫁後便自然而然挑起了蘇家的大梁。作為回報,蘇老爺和蘇太太賜了蘇柳氏二太太的身份,如此便不必叫二姨太,也算是平妻而非侍妾了。

雲卿一進燈籠坊便看到蘇二太太了,蘇二太太生得眉眼濃麗,又常穿豔色的衣裙,遠看近看都像一朵怒放的花兒,看得人心情愉悅。這天蘇二太太的羅裙是合歡花樣的暖紅色,脖子上戴著一掛通透的白玉珠串,整個人便是這屋子裏的耀眼所在。

“二太太新裁的衣裳?真是好看極了!”雲卿說罷,笑著問早。

“好看吧?小雀兒挑的料子,恰好就挑了這最上等的雲香綾。”提起女兒,蘇二太太臉上微有得色。

雲卿瞧著蘇二太太一副悠閑之態,便也不急著開工,順著話茬兒說:“雀兒小姐可真是靈氣,上回硬吵著來跟我學畫,說回頭畫了紋樣,要給二太太繡衣服呢。這麽快,連衣料都會挑了,難為她才八歲半。”

蘇二太太笑容愈加明麗。

這天是七夕鬥燈的第一天,蘇記雖是老牌燈籠坊,但這些年漸顯頹勢,所以雖有鬥燈資格,但確然是不敢妄論勝負的。蘇二太太今兒看起來比往日裏還氣定神閑,雲卿便猜她原也沒想過能大贏。兩人笑說了兩句,雲卿便要上樓做工,卻聽蘇二太太閑閑地說:“今兒不做了,咱們都歇著吧。我這兒有一罐上好的碧螺春,你也嚐一嚐。”

雲卿便隨蘇二太太去了內室。她是蘇記的畫師,做的是文人的活兒,加上又有師傅的名號壓著,在蘇記地位不低。蘇二太太不跟她生分,親手泡了碧螺春,先行開口說:“雲卿,若是蘇記垮了,你有什麽打算?”

雲卿一驚,蘇記雖有頹勢,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夕之內不可能垮塌。蘇二太太見她如此反應,蛾眉一挑,風情旖旎:“怎麽,很驚訝?”

何止驚訝。雲卿說:“原不是沒有過打算的,但從未想過會逢著蘇記垮。二太太開玩笑的吧。”

“你有那樣的師傅,不做畫師也餓不著,”蘇二太太笑容婉麗,眼睛微眯著,慵懶又從容地說,“自然是開玩笑的,不過我呀,倒真盼著那一天。成日裏辛苦忙碌,也不知是忙個什麽,我隻盼小雀兒能衣食無憂平安長大,我倒在乎蘇家這幾個錢麽?”說完,又是輕輕一聲“哼”,眼角挑得極高。

蘇二太太這般神色的時候總是有著迷人風情,她傲慢的姿態總是更加奪目。雲卿猜著許是牽扯到家事,並不作答,果然不久,蘇二太太緊接著歎口氣說:“若是真有過打算,就盡早作安排。蘇家這鬼樣子,蘇記難長久。”

蘇二太太笑容依舊,但神色卻像破絮一般黯淡又無力,雲卿為蘇二太太斟了茶遞過去,十分恭敬地說:“謝二太太提點。”

兩人一道喝茶,絮絮話些家常。蘇二太太神色懨懨,雲卿斷斷續續問些七夕鬥燈的事,蘇二太太笑她固執,卻也耐心作答。

“……照近幾年的規矩,除了府尹大人等,蔣裴葉慕四族也會派人來。不過我知你是不會人前露怯的,我倒從沒擔心過你。”

雲卿便笑:“二太太盡誇我了,我倒心裏沒底。盧府尹還在街上遠遠看到過一次,那蔣裴葉慕麽,二太太你曉得的,我便隻認得幾位裴家人。”

蘇二太太抿了茶不緊不慢說:“那有什麽,不過和咱們一樣一隻鼻子兩隻眼睛。再說了,往日裏也沒來過大人物,不過派個三四等的庶子走個場麵。今年怕也沒什麽分別。”

雲卿食指摩挲著茶杯,茶已涼了,她點頭笑:“這倒挺好。”

話音未落,便聽得敲門聲。蘇二太太又恢複婉麗之態,笑著說:“孫成麽?進來吧。”

蘇記趙掌櫃的小學徒孫成抱著一大摞簿子進來,給蘇二太太問了安說:“我師傅說還差八本,都是先前蘇老爺差人拿走未還的,這兒列有單子。其餘都在,按年份排好了,請二太太過目。”

“放這兒就好。”蘇二太太吩咐。抬頭又問孫成:“對了,回頭去紮燈籠的老鄭家裏瞧一瞧,趙掌櫃說他幾日沒來了呢。”

“回二太太話,去過了,街坊都說老鄭四五天沒回家了,暫時也問不出什麽頭緒。”

蘇二太太蛾眉微蹙,細想一會兒,也不多說什麽,不久再度看向雲卿說:“七夕鬥燈是大事,你也去看看吧,今兒不做工。”

雲卿道了謝,隨孫成一起告退。二人年紀相仿,素來熟慣,雲卿便直接問:“月底不是盤過賬了嗎?不年不節的,怎麽要了全部的賬簿?”

孫成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說:“還不是因為蘇老爺嗎?娶了個河東獅的三房,非鬧著要來燈籠坊主事,也鬧了好幾個月了。蘇太太眼見三房生了兒子又要霸占燈籠坊,也急著為自己兒子爭一份兒。要說蘇少爺今年可十七了,論年紀是該來接管祖輩生意了。”

“那麽蘇老爺呢,怎麽說?這事兒是定了沒?”

孫成厭惡地說:“定是沒定。不過這蘇老爺……嗬,什麽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