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雲卿低聲嗬斥,左右看了無人,將孫成拽進存放紙張的大屋裏。

孫成也知自己激動了,訕訕一笑,摸著頭說:“謝雲姐姐提醒了,我這一激動就……哎,三姨太隻知道霸占,哪懂什麽生意,蘇少爺更不濟,聽說前些日子跟蔣家的少爺混在青樓裏,一個月都沒回過家,還是銀子敗光了才不得不回去求他娘還債的,可拿了銀子,人又沒影兒了。你說這,你說……哎!”

可依著蘇老爺怕麻煩的性子,隻要二太太不死扛,蘇老爺還真能應下蘇太太和蘇三姨太的要求,怎麽分是後話,但總會先平息一個人,鬧到最後,總之是二太太和蘇記吃了大虧。

怪不得蘇二太太今日舉止反常,雲卿便對孫成說:“那你師傅趙掌櫃知道嗎?”

“我師傅是二太太請來的,我估摸著我師傅是念著這份兒知遇之恩的,所以這廂要是把二太太換掉,怕是蘇記就留不住我師傅了,”說到此番,孫成歎一口氣說,“可我瞧著,二太太倒是沒有爭的意思。”

這點雲卿自然知道。雲卿早知有蘇老爺那樣的東家,蘇記實難長久,但沒料到是這麽快。若是二太太、趙掌櫃、孫成都走了,蘇記可就不是現在的蘇記,能撐多久也真難說了。

“那麽小姐你呢?當初是為了查鄭中扉,現如今這段事情了結了,總不好繼續拋頭露麵做畫師。”蒹葭知曉了便如是勸。

雲卿這位貼身丫鬟比她虛長半歲,素日裏是極淡然冷靜的女子。聽蒹葭這麽說,雲卿也猶豫了,便隨口問:“杜衡杜仲回來了麽?已將鄭中扉送出物華城了嗎?”

“沒,”蒹葭略略皺眉道,“沒回來呢。倒也奇怪,算時間早該回來了,這都晚了大半天了。”

“是嗎?”雲卿倒不大有所謂。其實鄭中扉在不在物華城沒什麽分別,該守口如瓶的他這麽多年都沒說出去,倒也夠了。倒是另一件事她正好奇,便問道:“慕九章那邊呢?”

“查了,”蒹葭說,“查到的不多。現如今慕家的事上有慕老爺子慕重山執掌,下又有慕家大少爺慕垂涼應對,曾經最得寵的慕四爺慕九章大約已經無人知曉了。不過再緩緩,定是查得到更多的。”

雲卿點點頭,撥弄著窗台上幾盆石蓮花不語。

陽光之下,疏影搖動,窗台上幾盆石蓮花各自玲瓏有致:玉蝶翠綠,朧月暈紫,黃麗染金,月影則綠中透藍,冷寂又妖嬈。石蓮花葉子厚實,原本葉瓣披*,顏色發暗。偏就碰上個有心人,拿祖傳的醫術並著名貴藥材試花草,終是種出幾盆顏色極佳的石蓮花來。陽光穿過疏落有致的石蓮花瓣,在窗台上印出淡淡的金色暗影來。

蒹葭看她半晌,幾番思量後猶豫地說:“慕家……和裴家是有姻親在的,若小姐你真心要跟了裴少爺,於情於理都不便再算慕九章的帳了吧……”

雲卿恍若未聞,手撫一片月影葉瓣默不作聲。隻聽蒹葭絮絮輕歎:“也不知裴少爺在忙什麽,有七八天未曾見過了呢,上次還惱著,像家裏出了什麽煩心事,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雲卿看著幾盆精致的石蓮花,心想,是整七天加一個早上,是這麽久未見他了。

到了晚上她去看燈,走著走著便忍不住笑。她一度想要心想事成,但都是大事,今兒隻是想見裴子曜便真的見到,卻覺得心底突然開出大朵的花,幾日來的混沌化作清風徐徐,令她沉醉,不願再糾結其他。

“咦,你果然來了。”

“我才不是來看燈。”

裴子曜卻取笑她:“這是同行相欺嗎?見別人家的燈籠好,你便懶得多看。你可使小性子吧,別到了第二輪你上場,連對手是誰都不知道。”

他說那話時站在河邊一株垂柳旁,“數樹新開翠影齊,倚風情態被春迷”,綠柳紙條就拂在他肩頭和身後,讓他頎長的身姿有了十分突出的玉樹臨風氣質。雲卿瞪他一眼說:“你大少爺不知愁,我還不能有些煩心事麽,你看燈去別煩我。”

裴子曜拂過柳枝,分花而來,他有一雙笑起來月牙彎彎的雙眼,嵌在白淨的麵皮上,很能掩飾眼底的揶揄。裴子曜說:“你個小丫頭能有什麽煩心事,無非是你師傅要把你從嵐園趕出來,或者蘇家要把你從蘇記趕出來。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要流落街頭。”

雲卿死瞪他,鼓了腮幫子不說話,扭頭跺腳就要走。裴子曜輕巧拉住她手,雲卿下意識地甩開,用勁兒過猛,倒讓裴子曜一愣。

“真被趕出來了?脾氣這麽大,”裴子曜跟上一步,推著她往前走,笑不可抑,“也沒什麽,裴家比嵐園大多了,蘇記也算不得什麽值得留戀的地方,你要沒地方去,我可以收留你的。裴家還缺個裴少奶奶,我可以委曲求全讓你暫代。”

雲卿一愣,疑心自己聽錯了,猛然抬頭看他,裴子曜的目光像春水澄明,兜著滿滿當當的笑意與柔情,令雲卿感到窒息。

裴子曜突然極開心的笑了。

臉一陣兒白一陣兒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她瞧著四下沒人往這兒看,便叉了腰吼他:“誰稀罕啦?你愛找誰找誰去,天天煩我做什麽,你如今十九了,還缺少奶奶,眼見是你性子不好沒人要。我才不稀罕要人家挑剩下的!”

裴子曜聽完大為驚訝,卻分明一點兒都不生氣,鬧得雲卿更加生氣。這邊兒冷清,隔著沁河,對岸一處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看樣子是第一輪鬥燈開始了。雲卿看他終於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恨不得一拳打碎他彎彎的笑眼,踢他一腳,氣鼓鼓地就走。

裴子曜便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著,走過賣河粉的小攤子,走過測字卜算的舊木桌,走過古柳和夏花,最後一起走上彎彎的沁河橋。雲卿今兒本就心情不佳,讓他大少爺這麽一鬧頓時更懶得說話,倒是裴子曜心情愉悅,到了橋中央便突然牽了她的手說:“你說的對,我十九了,該成家了,你不曉得我在等誰?”

雲卿臉並著手都發燙,像塗了紅油,辣辣的不自在,卻怎麽使勁兒都抽不出手。裴子曜難得收了揶揄的笑,穩穩握著她的手一字一句認真地說:“縱使我一個外人也瞧得出蘇記快要不行,你還在蘇記耗什麽呢?”

是了,是沒有必要在蘇記耗下去了。可是終結一段旅途,下一段又該何去何從?裴子曜這樣子,讓她心神不定。

“你是我二叔唯一的女徒弟,嵐園的小主人,你嫁來裴家也算得上門當戶對。我待你如何你分明就知道,所以給我答案,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沁河水在橋下靜靜流過,映著燈火波光粼粼。雲卿背靠著沁河橋欄,左手邊是人山人海鬥花燈,又手邊是寂靜無聲夜色暗,她一隻手如同火淬,被攥在裴子曜骨節分明的大手之中,連指尖都發著顫。

“你先鬆手。”

裴子曜固執地不鬆開,甚至還要跟上半步,雲卿退無可退急道:“出什麽事了?你向來不這麽咄咄逼人。”

裴子曜沒再跟上,隔著半步的距離就此沉默,再開口便像費了很大力氣,又帶著點兒賭氣:“沒什麽事,能有什麽事。”

語氣頹然,但不鬆手。兩人就那麽麵對麵地別扭著,誰也不再進行下一步。不一會兒,遠處突然爆發一陣喧囂,有歡鬧呼喊,也有聲聲歎氣,雲卿偏頭看去,見一盞華麗的花燈被高高掛起,那是八仙過海的樣式,底座翻騰著藍白雲海,精致華貴,溢彩流光。這是今兒第一個本局勝出的,看工藝像出自最古老的李記古華齋。

雲卿再度努力抽了一下手,裴子曜不鬆手,卻突然不悅,猛然甩開她的手大步走在前,他穿著石青廣袖煙羅輕綃,大步走在夜色中似要乘風而去。裴子曜這一走,雲卿心裏一直卯著的勁兒突然鬆懈,整個人大口喘氣,幾乎要站立不穩。

裴子曜甚少這般少爺氣。

雲卿看他身影融入對麵喧囂的人群,起初還能在燈火中隱約辨認他清俊的側臉,不一會兒就徹底瞧不見。要說門當戶對,雲卿怎麽當得起,他又憑什麽認為物華城最大的醫藥世家裴家會允許她這等拋頭露麵謀生的人進門。更何況她師傅裴二爺,當年可是親手將自己名字從族譜劃去,轟轟烈烈反出了裴家的。若是裴家嫡子的裴少爺居然娶了裴家逆子裴二爺沒家勢沒身份的小徒弟,那一切會顯得多麽的好笑。

可是究竟出什麽事了,竟讓裴子曜亂了分寸,他先前明明雲淡風輕自在玩鬧,決口不提這份朦朧的感情,今天居然直接許她裴家少奶奶之位。為什麽?又為了誰?

人群再度若鞭炮炸響,第二盞燈是牛郎織女鵲橋相會,華彩熠熠,柔光流轉,遮蓋了久別的淒涼,竟隻剩相見相惜的美。雲卿發了許久的呆,終究沒走過沁河橋,而是轉身原路返回,隻是沒走幾步,就撞上一個人的胸膛。

“姑娘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