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三日,蘇記船破燈毀的消息就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物華城每一個大街小巷。但蘇行畚等人尚未歸來,是以關於蘇記沉船之事仍是眾說紛紜,各種猜測在坊間傳的沸沸揚揚。

嵐園外頭那攤子事著實讓人心裏頭添堵,雲卿也懶得再勸那兩位大少爺,便日日來全馥芬喝茶。還是慕垂涼喜歡的老位子,一麵靠窗,三麵隔著湘妃竹骨的清爽簾子。長庚為她們準備了紅泥小火爐和一把小陶壺,還有各種精致的小點心。卻不料連全馥芬這素來客人少、地界靜的地方都有人興致勃勃地談論蘇記。

鄰桌的一位長者說:“那船瞧著可真是精致,怎麽就讓水浪輕輕一撲就散了架子呢?聽說那船是旁人轉手半賣半送的,別是讓人給坑了吧?”

長者對麵的壯漢嗤笑一聲高聲說:“不定誰坑誰呢!”

那壯漢身後的幹瘦小哥本與他們不一路,卻也回頭問:“兄台此言……難不成兄台知道蘇記沉船的內情?”

壯漢豪飲一杯茶茶,聲如洪鍾回答道:“內情?莫說是內情,我連船頭船尾哪個先沉都曉得!”

雲卿與蒹葭相視一眼,都存了幾分好奇心。

那壯漢猶自嗤笑,卻聽與他同行的老者對幹瘦少年說:“小兄弟是不知道,老朽內子苦命的外甥先前就在蘇記做工,前幾日一直跟蘇大少爺同一條船。現如今……唉,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哪!便隻好來問吳壯士了!”

幹瘦小哥一聽便疑道:“那這位壯士又如何得知——”

“如何得知?哼!自然是我兄長等人命大,早在船行了半個月時便看出那船有異,幾次三番要求蘇大少爺停船修補。可是這蘇少爺呢?整日裏隻知道吃喝玩樂,那時才出行半個月,船上光窯姐兒就蓄了四個,花錢跟流水似的!船走了二十五天,眼見是抗不下去,無奈我兄長等人不得不再度跟蘇大少爺請示修船——”說到此處,那壯漢手中茶杯“砰”地炸碎,熱茶與碎渣濺了一地。

與此同時隻見麵前一暗,竟有一個高大身影擋在了雲卿和壯漢桌子之間,雲卿定睛一瞧,可不是宋長庚麽?

壯漢與老者一見竟是掌櫃模樣的人忙起身,宋長庚不在意地撣一撣被熱茶濺到的地方,笑著擺擺手說:“無妨,實是怕驚擾貴客。”回頭便先看向雲卿。

要說雖是鄰桌,但雲卿旁邊兒是個走道,和那壯漢的桌子隔了有足足兩道的簾子,哪裏就能濺到。但見長庚如此雲卿隻得點頭道:“無妨,多謝。”

壯漢與老者一聽是個弱女子,更加覺得歉疚,磕磕巴巴倒不知怎麽開口。長庚幹脆朗聲吩咐小二過來清理,旁邊的幹瘦小哥則更幹脆說:“若二位兄台不嫌棄,不如和在下一道喝一杯吧?”

壯漢和老者見長庚和雲卿都不做計較,收拾桌子又確然需要時間,便道謝坐過去了。

姓吳的壯漢接著道:“我兄長等人已說的明明白白,若再不停下修補,怕是一般的風雨浪潮都未必扛得住,可那蘇大少爺卻說,天佑蘇記,蘇記要發財是誰也攔不住,叫我兄長等人莫要眼紅嫉妒,再胡言亂語擾亂軍心,便一分銀子不給地將他們統統趕下船去!”

幹瘦小哥一聽當真是驚了:“會有這等事?蘇記怎會叫這麽一個窩囊廢去押貨呢?”

“誰說不是呢!”姓吳的壯漢歎了口氣說,“我兄長本是被蘇家雇去跟船的,可眼見船都要保不住,哪敢跟自己命過不去,便也不顧那些個銀子便自行下船了。夜裏果真暴風雨起,三兩下就把船掀翻了,好家夥,真是碎成一片兒一片兒的,漂在水麵兒上全是腐木!我兄長喊人將蘇大少爺等人撈了上來,天不亮就匆匆趕回家,現在還高燒不退呢!”

老者和幹瘦小哥聞言便一陣唏噓。雲卿聽了這麽久自然也琢磨過來了,見宋長庚還在一旁盯著小二清理桌子順便保護她們,便隔著簾子招了招手小聲問:“咱們這茶莊可有酒麽?”

茶莊裏要酒原本不敬,雲卿卻直覺地認為蔣寬和慕垂涼開的茶莊裏頭怎可能隻有茶?宋長庚果然點頭,沉聲說:“有的。不知雲姑娘想要什麽酒?”

雲卿和蒹葭相視一眼,蒹葭不確定地問:“最烈的……是什麽酒?”

長庚蹙眉看了一眼她們二人,沉思了片刻,看著蒹葭回答道:“最烈的,當屬我家爺自釀的老白幹,但是不必爺交代長庚也曉得,這酒是不得讓雲姑娘沾一滴的。”

蒹葭知他會錯了意,也不在意話中那幾分輕看,隻避開了目光落落大方為雲卿斟茶。雲卿笑著解釋道:“自然不是我們喝。”

長庚立刻會意,點頭說:“曉得了,這就為雲姑娘送上。”臨走又道:“爺臨走前交代,要小的拿命保護雲姑娘,所以還請蒹葭姑娘海涵一二,長庚在此賠罪了!”

蒹葭斟茶動作未停,麵兒上似笑非笑,恍若未聞。長庚亦不是婆媽糾纏的人,再度略一點頭便退下了。不一會兒,雲卿便見長庚親自捧了酒過去笑道:“東家新釀的酒,夫人嫌烈,一直沒放在外頭賣。三位客觀可要嚐一嚐麽?”

今兒客人依舊不算多,長庚多拿了幾壺,眼見是人人有份,那三位客氣兩句便收了,當下便大飲特飲起來,幹杯的聲音是一句高過一句,對蘇記的罵罵咧咧也是一句難聽過一句。

蒹葭取笑她:“瞧瞧,拿命保護呢,我怎不知慕少爺何時對你那般上心了?”

雲卿一個臉紅,悄悄低頭。十月的天兒雖算不得多寒涼,但雲卿仍是乖乖拿沾了藥酒的厚棉布將右手腕子受傷的地方細細纏了兩圈,每日裏纏著,便難免想起他來。

蒹葭見她低頭,挑眉說:“喲,我說小姐你原不甚在意的,怎的最近特別小心,日日看幾遍,竟生怕留了疤。原是有人許你做‘夫人’了?”

雲卿忙說:“才不是!你可別胡說!”低頭看了手腕子,又難免壓低了聲音笑道:“我也不是怕留疤,我將來要嫁的男人,若是因著這小小一道傷疤便看不上我了,我自然也是瞧不上他的。”

蒹葭偷笑道:“沒羞!”

雲卿亦偷偷低笑起來說:“是你偏要問的麽……”

“話說慕少爺可去了許久了,還不回來麽?我瞧著裴家那邊……若裴少爺再來,葉家稍稍施壓,裴家可就要鬧上嵐園了。二爺怎麽說也要尊裴家老爺夫人一聲哥嫂,有些事,怕不好做難看了讓人看笑話吧?”

雲卿瞧著那邊三人約莫有些醉了,便安心喝茶說:“那能有什麽辦法。你是曉得裴子曜這個人的,死性子,倔,除非他自己想開了,否則八頭牛都拉不回去。至於裴夫人,來就來吧,來了也是那句話,不嫁就不嫁。”

蒹葭看她半晌,笑著搖搖頭說:“說裴少爺倔呢,小姐你可不比旁人少倔一丁點兒。可是話說回來,蔣少爺的事也需得料理了,咱們可都聽說過蔣少爺長姊的厲害,怕是不好惹呢!”

何止不好惹啊!雲卿歎氣說:“這個,還是等慕垂涼回來再說吧……我可是當真不便插手呢!”

“啪!”

雲卿和蒹葭一激靈,同時住嘴看去。

眼見是那姓吳的壯漢醉酒摔了杯子,這次長庚隻遠遠看著並未上前。壯漢一把撩開竹簾說:“媽的,老子不等了!等個勞什子蘇大少爺,光茶資就耗了大半!我這就去蘇記,這就去蘇記討個說法,我、現、在、就、去!”

幹瘦小哥手執酒壺搖搖晃晃起身,分明也是醉了,言語卻尚存一分理智:“不不不,哥哥,我看你還是……還是歇著吧!蘇家沒錢,蘇家真沒錢哪!哎喲你不信我?我告兒你,我們家開賭坊的,蘇行畚欠了我爹兩千兩,白花花的兩千兩,得,我爹喊我來看看蘇行畚回來了沒……”

“回來了沒?這是回來了沒?”老者亦醉得厲害,起身便要摔倒,讓幹瘦小哥一把抓住胳膊,等到穩住身形才突然放聲痛哭:“可憐我內子那大外甥啊,好好一個利落孩子,才十七歲半,怎麽就不回來了呢?怎麽就不回來了呢?怎麽就……”

姓吳的壯漢越聽眼睛越發紅,一把抄了長條板凳大喝一聲:“有恩還恩有債還債,我、我這就、這就去蘇記討個公道!”

幹瘦小哥嘿嘿一笑,醉醺醺半靠近說:“我也去?成,我也去給哥哥助威!”

老者越哭越悲戚,聞言便道:“得讓蘇記還我們一個公道,至少把孩子屍首給撈上來還給我們哪!”

三人罵罵咧咧便離開了,連茶資都沒付。雲卿眼見著三人往蘇記去、壯漢一把踹開了蘇記停工緊閉的大門,對蒹葭說:“唉,這哪是天災,都是人禍呢。”

“敢問——”

雲卿驀然一驚,差點喊出聲來。雲卿隔著簾子細細瞧了,發現外頭站著一位精瘦的老頭子,明藍錦緞紫金團花紋樣,雪白千層底兒的皂麵兒布鞋,一雙眼睛如同蒼鷹一般精光畢露,他隻簡單雙手背後隨意站著,卻叫雲卿感到一種強烈的壓迫感,別說動什麽心眼,根本連目光對視都覺吃力。

“要怎麽樣才能做的毫無插手痕跡,卻讓蘇記一敗塗地、讓這三人做你的馬前卒為你叩開蘇記的大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