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說不急,心裏頭哪能不操盡了心。自從蘇行畚醉酒撒瘋後,雲湄就整日裏將自己關在房裏,連雲卿也無法令她一展歡顏。說來這世上,有人難過時會痛哭一場,有人難過時會大吃一頓,雲湄卻用了最安靜卻最揪心的法子——每當她有什麽抗不過去的事,她總是將自己關在房裏,像是吃多了一樣安靜歇一歇,等著愁情思緒一點一點自行排遣消化,最後柔柔弱弱搖搖晃晃堅持站起來。

她始終記得,她雖是不入族譜的末等庶,卻也是永不倒下的夏家人。

蒹葭曾問,蘇行畚並沒真的傷害到雲湄什麽,為什麽雲卿要費這麽大力氣繞這麽大彎子地跟他過不去。雲卿從不找托詞,她唯一的答案,就是蘇行畚惡意的言行舉止令雲湄更安靜,更怯懦,更弱不禁風。就像是在風中兜著一根極細的風箏線,雲卿始終怕一個不留意它就突然斷掉,那個結果她簡直不敢想象。

“雲姑娘,”宋長庚在旁看她們許久,終是上前略鞠一躬沉聲說,“能否借一步說話。”

雲卿驀然回神,這才想起來似乎慕垂涼這邊的人很少如別人一般稱呼她的“裴”姓,而是大都叫她一聲親切簡單的“雲姑娘”。雲卿想起這個不由又想起慕垂涼,壓下心底一番波瀾,雲卿道:“好。”然後吩咐蒹葭和芣苢繼續盯著蘇記。

“雲姑娘,”長庚帶她到一間客房關好門窗說,“爺臨走之前交代了小的兩件事,要小的審時度勢尋好時機轉述給雲姑娘聽,恐怕現在時候剛剛好,煩請雲姑娘聽仔細了。”

慕垂涼走之前特地交代的?雲卿不由下意識道:“公子請講。”

“第一,蘇記的事咱們這邊暫時不便插手,但懇請雲姑娘此番對待蘇記定要幹淨利落、穩紮穩打、殺伐果斷。”

“蘇記?”雲卿不由驚訝,“這件事和慕垂涼有什麽關係?”

長庚麵不改色地回答道:“這個小的並不清楚。但小的始終知道,咱們爺絕不會對雲姑娘你不利,而他最近一心準備的,也不過是和雲姑娘的親事。”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要麽有利於雲卿,要麽有利於慕垂涼娶雲卿。雲卿忍不住在心中想象他臨走之前將這些話交待給宋長庚時的神色,那麽容易想出輪廓,卻又那麽看不清神色。

“多謝,那麽第二件事呢?”

長庚猶豫一下,抬頭直直看進雲卿,言辭懇切地說:“第二,萬望雲姑娘周全考慮您姑姑和蔣少爺的親事。爺說,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可以保全最多人的法子了。”

雲卿神色一凜,保全?

良久,雲卿有些虛弱地問:“宋公子,不知我可否在這裏稍作停留?”

長庚沉聲道:“當然可以,小的這就差人送一壺茶來。”

雲卿點點頭,由著長庚步伐穩健賣出房門,且將門小心關上了。

如果慕垂涼隻說保全雲湄,雲卿是可以輕易明白的。雲湄那樣打斷牙齒活血吞的性子,隻能找一個全心全意護著她、絕不可能容忍她受一丁點兒委屈的人。盡管雲卿不願意承認,但現如今的蔣寬的確就像是這麽一個人。

但慕垂涼說的是,保全最多的人。那麽還有誰呢?

蔣寬!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四族同氣連枝,生死與共,表麵上實在祥和,可是慕老爺子連裴葉聯姻都見不得,非要慕垂涼出手橫上一杠子,可見慕老爺子的野心了。說起來慕家現如今為四族之首,卻不可能不記得當年蔣家是唯一可以和夏家平起平坐的望族,現如今慕老爺子若想獨大,又怎麽可能容得下蔣家囂張。他是遲早要動蔣家的。

如此看來,慕垂涼意在保蔣寬哪!他出錢幫蔣寬開茶莊,費心教蔣寬做生意,特地引導蔣寬做一味絕不可能被蔣家接受的茶,並且鼓勵他愛一個絕不可能被堂堂蔣家當做蔣夫人迎娶進門的卑微女子。這一切的一切,雖是要推蔣寬徹底與蔣家決裂,卻也是在盡力給蔣寬留一條生路啊!

雲卿許久不細想這件事。自從慕垂涼出現之後,她恍然發現很多事都變得容易,不論是蘇記曹致衎的生意,還是禦史大人認雲湄為義女,她隻需安安靜靜坐享其成。

大概是太久沒謀算過什麽,如今隻覺辛苦,頭腦好似要炸開。

雲湄,蔣寬,慕家,蔣家。這些事牽扯的太多,他慕垂涼做事背後總不止一個目的,每一個細小入微的動作背後都有一連串環環相扣的深思熟慮。雲卿突然開始想,她又是哪一環呢?

她嫁慕垂涼,自然是有很多好處的,而毫無疑問,慕垂涼娶她,亦是會有許多好處的。他們的人生似乎可以由此嵌合,然後攜手共進,一起得到想要的東西。

可是……真的沒有哪裏不對麽?

雲卿冷汗涔涔。她不得不承認,慕垂涼的影子近日裏開始無孔不入,那個來了又去、從不在她身邊久留的男人,早就能夠操縱他存在的痕跡。就如同今日,明明不出現,卻能夠讓人咀嚼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深思。

“雲姑娘。”房門外頭,宋長庚在敲門。

雲卿小心擦拭了額頭的冷汗,然後深吸一口氣,緩緩凝出一個笑,吩咐道:“請進。”

長庚將一壺熱茶放在桌上,然後說:“秋涼了,爺吩咐小的交代小姐,這受傷的手腕子最是嬌氣,怕見不得涼,要盡早了多纏一些棉布護著,切不可大意。”

雲卿一愣,低頭看向那隻受傷的右手腕子。

那隻手腕子讓商陸請來的各路神醫細細照料過已經沒什麽大礙,平日裏也隻在陰天下雨才酸痛難當,她又不常拿重物,疤痕又消退了七七八八,極少讓人看出來。連向來疼她的府尹夫人和禦史夫人,都不曉得她手腕子曾受過那麽重的傷。

雲卿簡直無話可說,這個慕垂涼,她搖頭歎氣說:“罷了,罷了!哎……”

“雲姑娘……”

“煩請退下吧,我歇一歇。”

“是。”

可是沒等長庚關上門,雲卿便抬頭喊:“公子——”

長庚一愣,抬頭看向雲卿。

雲卿苦笑著搖頭,然後斟酌著措辭道:“若是方便,轉告你們爺,心意我都領了,多謝他。”

長庚點頭關門離去。

雲卿在那間房裏獨自坐了許久。有太多的利弊需要權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下定決心。她很明白,當慕垂涼下一次回來的時候她能看到怎樣的結果,而他又想看到怎樣的結果。

一想到這些便甚是疲憊。

一杯一杯,自斟自飲,不知何時才恍然明白過來這裏竟然是慕垂涼歇腳的地方。不為的別的,隻因牆上掛著一幅墨寶,落款是一個沉穩遒勁的“涼”字: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

雲卿雙目一闔。似被灼傷。

“老爺,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雲卿猛然睜開雙眼——蘇記!

一把拉開門,雲卿三步並作兩步趕到窗邊,蒹葭和芣苢也緊張起身看向窗外。雲卿目光一掃才發現全馥芬已經隻有他們三個客人,宋長庚正親自在一旁盯著,碰到雲卿目光便衝她點頭以示放心。

“怎麽了鬼哭狼嚎的?”蘇老爺舒服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出來問,“急赤白咧地跑回來,又隻哭不說話,你上墳呢?”

“呸呸呸,老爺是怎麽說話呢!”蘇三姨太嫌惡地抖了抖帕子,看著跪坐在蘇記門口兢兢戰戰的人問,“什麽事?”

雲卿和蒹葭相視一眼,連著芣苢在內,三人都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船、船……”那人一邊嘶嚎一邊猛扯蘇老爺的衣袖。

“船個什麽勁兒啊!還不快說!”

蘇老爺自然知道個中緣由,臉上猛然浮出驚恐神色,然後蹲下矮胖身子強行將那人往屋裏拉,不一會兒隻聽蘇三姨太一聲尖叫,然後蘇老爺慘白著一張臉跌跌撞撞地從蘇記跑出來。

雲卿和蒹葭同時長噓一口氣,頹然坐下,手都是癱軟的。

“成、成了嗎?”芣苢結結巴巴地問。

雲卿口幹舌燥地點頭,船,來人的驚恐,蘇三姨太的尖叫,蘇老爺慘白的臉,所有的一切都印證了雲卿之前的猜測——船出事了!

蒹葭為她斟茶壓驚,良久才問:“很順利。那麽接下來呢?”

“吩咐孫成做準備吧,讓他和趙掌櫃做好準備,不日衣錦還鄉!”

這樣的一個家要敗,真是全然不需雲卿費心。但是事情走到這一步實在難免不感慨,很快,很快蘇二太太和小雀兒便能重回蘇記,很快蘇行畚便再無囂張害人的本錢了!

不經意間目光掃過宋長庚,隻見他罕見地露出個極深的笑,與雲卿目光相接時也不回避,而是明顯讚賞地點了點頭。

蘇記的事一切按部就班,那麽嵐園那邊呢?

不論是裴子曜還是蔣寬,有些事似乎的確需要在慕垂涼回來之前快刀斬亂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