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寬一愣,看著雲卿叉了腰氣呼呼的模樣,心裏頭陡然神思清明,竟仿佛醍醐灌頂,當即搖著雲卿肩膀傻樂著說:“嘿嘿,是這麽回事,是這麽回事!你放心雲卿,我不會叫你姑姑受一丁點兒罪的,我娶她回家就是要她過好日子的,雲卿,多謝你雲卿……”

雲卿肩膀快被晃散架了,瞅準時機又是一腳踹上去狠罵:“還傻愣著幹嘛,趕緊回家去呀!”

蔣寬嘿嘿傻樂,揉了痛處說:“這就走,嘿嘿,這就走!”

說完連連道謝,傻笑著後退,差點兒讓花木給絆倒,雲卿又好氣又好笑,眼看著他大手一揮,帶著手下人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總算了結了一件事,雲卿撫著胸口長舒一口氣,不經意就看到了裴子曜。

裴子曜的臉色比方才更差了幾百倍,簡直有些像七夕鬥燈當日高燒不退時人不人鬼不鬼的蒼白樣子。

雲卿拿了一方帕子拂掉落在身上的枯葉,迎著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從花木裏走出來。轎夫們將小轎往前抬了點兒,幾乎是恰好停在了裴子曜跟前。

這一來雲卿不得不從裴子曜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雲卿聽到裴子曜低聲說:“我以為再見不到你這麽撒潑的模樣,原來這模樣不止我一人有幸瞧見。”

雲卿嗤笑一聲頓住腳步,轉身看著他說:“你總不會指望因為區區一個你,讓我從此消沉淪落再無翻身之日吧?多好笑,日子總要過下去,我又不是你,看不見前路上重重險惡,更不是你,根本沒膽量往前繼續走下去。”

裴子曜本側著身,聞言猛然回頭與她麵對麵,一雙眼睛陰鬱中夾雜著凶狠。

“就算前情不在,你又何必——”

“既然前情不在,你又是何必?”雲卿打斷他,冷言道,“和葉家的婚約我勸你還是別再拖著了,你讓葉家下不來台,你裴家自然會叫我下不來台。你一邊答應一邊又一意孤行,是要見我被你們兩家的婚事折磨成什麽樣子麽?”

裴子曜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明顯已經在隱忍。如此近的距離雲卿自然看得見他眼底的疲憊,那是從心底深處透出來的心灰意冷,恐怕連他裴子曜自己都不知道。

“你看清楚,你的前路上,危難和幸福,都早已與我無關。入冬了,嵐園外頭沒什麽景致,你看夠了就早些回家吧,葉家小姐還在等你的花轎上門。”

雲卿說罷不再理他,徑直上了轎子。轎夫們穩穩當當起轎,那轎簾子隨風忽起忽落,裴子曜的身影便忽隱忽現,最終是徹底看不見了。

轎子裏,雲卿緊緊握著右手腕子,近日裏天氣陰沉,怕是要下雪。她那手腕子根本沒好利落,一到這種鬼天氣就酸痛難當,這手腕子的事雲卿原不打算算在裴子曜頭上,但不可避免地,每到最疼的時候都會想起他,想起那個雨夜裏哢嚓碎裂的紅瑪瑙鐲子。

“小姐,”芣苢在外頭小聲問,“小姐你還好嗎?”

手腕子酸疼酸疼,像是從骨頭深處慢慢吹著陰涼的風。雲卿苦笑:“沒事,原是我自己的錯,我怨不得別人,隻能提醒自己莫要再犯。”

雲卿先是去了蘇記。蘇記早不做買賣了,原本還有幾個夥計們幫忙守著,可大約某日他們發覺蘇記再也給不了他們工錢,便和外人一起上門討債了。雲卿粗略看過,這裏頭七八個人裏有一半人衣著打扮像是富家公子手下的小廝,另一半則是凶巴巴的打手之類,約莫來自青樓賭坊等地。

見雲卿進門,四下裏瞬間安靜。蘇老爺躲著不出來,站在前麵的是一個常年在蘇記紮燈的老師傅,六十多歲,姓錢,從前也很是照拂雲卿。

“錢師傅。”雲卿是晚輩,進門便先行禮。錢師傅身形高,人枯瘦,是實誠人,見外頭七八人都緊盯著雲卿忙請她去了百結花廳。外頭人當即大吵起來:

“這是什麽人,是不是蘇家的親戚?”

“蘇行畚呢,蘇正德呢?讓他們出來?”

“還錢,還錢!”

錢師傅關上門,又是關切又是無奈地說:“雲卿,這當口你怎麽來了?”

雲卿感念錢師傅沒如蘇家一般稱她一聲“裴小姐”,心下也不那麽緊張,便笑道:“我怎不能來了?錢師傅不也還在這裏嗎?”

錢師傅無奈,請她入座,為她倒一杯冷茶說:“蘇記現在是是非之地,你有事差人過來就行,近日裏可萬萬不要再來了。”

雲卿心下感激,正要道謝,卻忽覺哪裏不對,這百結花廳怎麽……雲卿猛然抬頭,當即愣住。

“錢師傅……百結花燈呢?”

頭頂上蘇記鎮店之寶百結花燈竟不在原處了。一方蟠龍雕花的掛燈彎鉤還在,燈卻分明是沒有了,那彎鉤就在他們所在的桌子上方泛著陳舊的冷光,如此看去當真是觸目驚心。

錢師傅一聲歎息,痛心道:“蘇老爺說那是鎮店之寶,說要帶回蘇宅保護起來,可我聽說,根本就已經……”

錢師傅連連搖頭歎息,雲卿簡直不敢相信:“鎮店之寶的百結花燈,蘇老爺現在就給賣了?”

這一來,雲卿當真是無話可說了。

良久她歎道:“錢師傅,二太太和蘇小姐前陣子在我那裏做客,今兒一早回柳家了。我以為這當口蘇老爺會在蘇記,才想著過來跟他說一聲。既然暫且不在,那勞煩錢師傅幫我轉告一聲。”

錢師傅自然應下,親自送雲卿出門。到了外頭雲卿瞧見,果然連那盞九鳳還巢花燈也不在了。外頭人罵罵咧咧推推搡搡的,讓雲卿好不惱火,正要喊自己帶的人過來,卻突然有幾個青衣雙髻小廝上前幫忙,分開人群讓雲卿安然地過去了。

“見過裴小姐,”為首一位青衣雙髻小廝恭謙有禮地說,“冒昧打擾裴小姐了。對麵全馥芬,我家老爺想請裴小姐喝杯茶。”

全馥芬?老爺?

雲卿抬頭,隻見全馥芬一樓靠窗的位置,一個須發花白、矮小精瘦、身穿明藍團花繭綢袍的老頭兒正在看她。慕重山?

雲卿笑著虛行了個禮算致謝,然後回答說:“煩請代我先謝過慕爺。我這裏還有幾句話要交代,馬上就過去。”

看戲的來了,大戲便要提前開幕了。

青衣雙髻小廝們行禮退去,雲卿利落喊了杜衡杜仲兄弟過來稍作安排。雲卿笑說:“去吧,做事小心為上,做成做不成,回嵐園一律有賞。”見二人去了,雲卿便帶了芣苢應邀去全馥芬。

雲卿去全馥芬向來都在二樓,從未坐過這一樓靠窗的位置。這裏沒用竹簾子隔開,看起來空曠的人,裏頭零零散散算有兩三桌,偶爾有人壓低了聲音說話,窸窸窣窣的,其他便是小爐煮茶的咕嘟聲,聽著就叫人安心。青衣雙髻小廝邀雲卿,雲卿便道謝進去,見禮坐下。

慕老爺子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蒼鷹一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在雲卿臉上掃過,雲卿端端正正坐著,落落大方笑著,自然挑不出毛病來。

“外頭景致不錯,”慕老爺子淡淡說,“可惜阿涼不在,無人共賞。”

這一聲“阿涼”叫的何其親切,可現如今隻要提起慕垂涼她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的傷,而那傷又和慕老爺子有關,雲卿自然就覺得眼前的老頭子不甚親切了。

況且,入冬的天了,又即將落雪,天上陰沉沉到處灰蒙蒙,哪裏有什麽景致可言。雲卿知他言下之意,便順著說道:“風景雖如畫,但有花無鳥,終究是死物,略顯不夠熱鬧了。”

“哦?”慕老爺子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道,“那麽如何才能熱鬧起來呢?”

雲卿亦在人群中尋找,過了一會兒看到了杜衡,笑道:“加人。”

杜衡隱沒在人群裏,和一個先前去蘇記討債的人聊了起來。那人是小廝打扮,看樣子是蘇行畚欠了他們家主子錢。杜衡一拍手說:“喲,可也欠了我家主子的錢呢!”

“嘿,這倒不稀奇,瞧見沒有,七七八八的,欠了可有十來家呢!”那小廝說,“當初眼見著蘇記做了江南曹爺那單買賣,誰也沒料到他借了錢會還不起啊!現在倒好,人都跑沒影兒了,單剩下蘇記個空殼子,哎喲可把我家爺急得不行,天天催我來盯著呢!”

杜衡故作驚訝,瞧著蘇記的招牌問:“沒影兒了?不會吧,我家主子是聽人說蘇大少爺回來了才催我過來呢!”

“回來了?”那小廝一驚,說話聲兒沒留神就大了些,引得幾個催債的都往這邊兒瞧,過了一會兒人群中有人惡罵:“這他娘的算什麽人,欠了老子的債不說還,還躲在樓上享起福來了,讓老子在樓下挨冷受凍的!”

這一來當真是群情激奮,七八個人一窩蜂衝向蘇記,有人忽喊道:“搜!今天定要揪蘇行畚出來!”

隨他們搜去,雲卿知道,那裏頭早就人去樓空,隻剩些個紙張和竹篾子,也不怕這些人糟蹋。況且她已吩咐杜衡暗中護著錢掌櫃,讓杜仲暗中引蘇老爺過來,那麽就不會真得傷到誰——畢竟,再怎麽樣都是不可以弄出人命的。

正琢磨著,蘇記裏突然一聲高喊:“在這裏!蘇行畚果然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