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記裏亂糟糟一片,全馥芬倒越發靜謐。慕老爺子閑適地喝茶,偶爾看看窗外的蘇記,並不十分上心的樣子。雲卿完全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麽,但漸漸也就釋然,不再猜他心思了。

眾人將蘇行畚拖下了樓好一頓亂揍,而另一邊,蘇老爺及時地趕來了。雲卿瞧著蘇行畚隻是頭發和衣衫過分淩亂實則沒什麽大礙也就放下心來,她到底是做不來慕垂涼交待的殺伐果斷。

“行畚!”蘇老爺看了半天才認出這果然是自己的兒子,一把上前拉起蘇行畚,雲卿這才將蘇行畚瞧了個囫圇。

前陣子還趾高氣揚的蘇行畚精氣神兒徹底垮了,海水綠的錦緞袍子因為太久沒換洗黑乎乎的一片汙漬,還黏黏丨膩膩地粘在身上,加上剛剛被人揍時撕扯爛了一些,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好像一隻皺巴巴的綠皮青蛙。

蘇行畚方才還抱著頭淒慘求饒,現如今一見蘇老爺立刻撲上前去大喊:“爹,救我!”

蘇老爺看了亦是心疼,拉了蘇行畚忙關切地看了又看。那旁邊兒的債主們卻等的不耐煩了,一個光膀子的彪形大漢低吼一聲:“蘇老爺,咱們敬重你們蘇記也是百年老作坊了,怎的現如今欠錢不還,人在還藏,句句假話呢?!”

另一人立刻接下話茬兒嚷嚷道:“蘇家這是置我們於何地呢!”

餘下人立刻跟著嚷嚷起來:“就是就是!快還錢!”

蘇老爺一邊護著蘇行畚,另一邊卻恨不得掐死這個不孝子。而杜衡和杜仲也悄然退出蘇記,摸進了附近一家鹵肉店大吃大喝起來,怎麽看都不像是和蘇記的事有關。

一切順利。

這當口,一輛金碧輝煌極盡奢華的馬車駛進視線。那駿馬高大威武,毛皮如緞,目光炯炯有神。馬車用純白毛氈罩著,上麵用金絲銀線繡著一幅精致華美的畫,雲卿仔細一看,那繡的竟然是物華城的地圖!那用碎密的藍寶石鑲嵌的,可不正是貫穿物華城的沁河水麽?城郊青山則是用了大量的翡翠薄片兒,而城中道路則是白玉、珍珠和銀絲穿起來的。雲卿蹙眉,又想起坊間傳言,便隱約猜到這是哪家的馬車了。

對麵的慕老爺子亦是瞧見,卻隻平靜地轉過頭喝茶,同時淡然問道:“蔣初也是你騙來的?”

雲卿一激靈,沒錯,蔣初,蔣家次子蔣初。

物華城物阜民豐,若說富貴之家,那自然多了去了。可奢華到這份兒上,還公然出來顯擺的,近些年來可就隻有蔣家。蔣家是物華城第一望族,連現如今蒸蒸日上的慕家也及不上它現有的名望和曾有的輝煌。越是這樣的家族對於名望越是有與眾不同的見解,或有人毫不在意這份基業,如蔣寬,當然也會有人比旁人更加在意這份基業、恨不得人前人後時時提醒別人一番,正如麵前的蔣初。

一切順利,比想象中更順利。

雲卿看著慕老爺子老實搖頭說:“沒有,我先前不認得蔣初。我隻是琢磨著蘇行畚既然認識蔣寬,興許也就認識和蔣寬地位相當的公子哥兒。那些人想必不屑於像外頭那些人一樣為個小錢天天守著那麽掉份兒,但心裏恐怕都是咽不下這口氣的。所以我早早地差人放出消息,說蘇行畚已經回到物華城了而已。”

慕老爺子目光如炬,略點頭讚,爾後淡然一笑看向窗外說:“做事很細心。”

雲卿得讚,也就稍稍放了心。許是都被那過分奢華的馬車震撼到了,蔣初這一來外頭立刻安靜下來,蘇行畚卻麵色灰敗拚命掙紮著往後退。

蘇老爺自然也看出來對方來者不善,想必此刻和雲卿一樣,隻等著來人下馬車尋事。

可是蔣家二少爺蔣初,根本不屑於站在這片繁雜淩亂的街道上。雲卿聽見異常華美悠揚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行畚哪,你可算是回來了,唉……”

綿綿一聲輕歎意味難辨,雲卿離得遠都聽得一陣頭皮發麻,近處的蘇行畚自是驚恐地拚了命要逃,可是方才讓一群人亂揍此刻反倒爬不起來了。

“你可別逃了吧!”蔣初聲音婉轉柔媚,聽的人一陣酥麻,他歎著氣說,“欠了債,可總是要還的呀……”

蘇老爺為眼前馬車氣勢所迫,卻又不得不護著兒子,於是磕磕巴巴地開口問道:“不知……不知道我家行畚欠了大爺你……你多少銀子……啊?”

“哈哈哈哈……”馬車裏的蔣初無比歡愉地笑出聲來,雲卿從未在一個男人口中聽到如此好聽的聲音,如百靈婉轉,如黃鶯清越,更如清泉撞擊碎石、珠玉碎落銀盤、指尖撥弄琴弦,叫人聞之心醉,向往難耐。

可是蘇行畚麵如死灰,一副即將赴死之色。真是奇怪,蘇行畚既然怕,幹什麽還要管他借銀子呢?

笑罷,蔣初輕聲道:“行畚呐……你說呢?”

蘇行畚頹然跪地說:“你陷害我的,是你陷害我的,那一場我根本不可能輸,不可能……”

蘇老爺一聽竟然又是借錢豪賭更加惱怒,當即一巴掌劈頭蓋臉打過去恨罵:“你、你還敢……你究竟欠了多少,你總共欠下這些人多少銀子?”

蘇行畚眼睛略略掃過一圈,神色呆滯毫無表情。可是蔣初卻咯咯一笑說:“行畚呐,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的事……你且跟我走吧……”

除了最後一句,其他原不過是些尋常話,但蘇行畚聞言卻一愣,然後嚇得瑟瑟發抖連連後退,緊接著猛然跪直了拉著蘇老爺胳膊嘶號道:“別把我交給蔣初!爹,別把我交給蔣初!爹,我知錯了,我欠的錢……我娘那裏還有些嫁妝,您要許我的蘇記和蘇家我也不要了!我統統拿去還債會夠的會夠的求爹救我!救、我、一、次、啊……”

別說蘇老爺驚訝,連雲卿也看愣了。怎麽這蔣初一句話蘇行畚倒跟要了命似的。慕老爺子見她驚訝,竟伸手親自為她續上熱茶,雲卿連忙收回目光道了謝,隻聽慕老爺子不急不緩地問:“四族的事,你知道多少?”

雲卿一愣,老實回答說:“裴家略知一二,蔣家隻聞其人,葉家隻聽其聲,慕家麽……見過慕老爺您,慕孫少爺,和孫少爺的兩房妻妾。”

以慕垂涼的心思,這麽多年都算計不過慕重山這個老狐狸,雲卿也不敢妄想能騙過他什麽,幹脆老老實實坦白說了。畢竟慕重山既然知道慕垂涼想娶她,那就不可能沒查過她。

慕老爺子對她的坦白倒是有些驚訝,他盯著雲卿看了半晌,突然捋了花白胡須問:“阿涼已有妻妾兒女,你果真不介意?”

雲卿一愣,等明白慕老爺子說了什麽後一張臉立刻燒起來,半晌才說:“介、介意……”

慕老爺笑:“介意還嫁?”

“我還沒說過要……要……”

慕老爺子了悟,卻精光畢露地盯著雲卿說:“阿涼這孩子雖不是我慕家骨血,卻是我慕重山一手帶大的,可他真是越大越不跟我親近了……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雲卿本臊得慌,聞言卻瞬間冷靜下來,原來等待已久的正題終於到了。

“回慕爺,我與慕孫少爺相識不足半年,見麵也不過寥寥數次,哪裏會比慕爺您還了解他?”雲卿紅著臉說。

“哦,是了,”慕老爺子淡然說,“那該是一見鍾情了,七夕鬥燈,一眼定終生,倒是一段良緣。他既鐵了心要娶你,甚至不惜主動要求為我做事換我點頭同意,那麽恐怕認定了你是生平所遇最適合他的。你不妨以你們的心有靈犀隨便猜猜看,讓我這個老人家也了解下孫兒的心思,免得好好一段祖孫情越走越疏遠了,太過可惜。”

雲卿知道難得慕老爺子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那這個問題大約是躲不過去了。她仍舊紅著臉摩挲著茶杯,費心思索一番,良久才說:“心有靈犀……怕是真的沒有,更何況我對慕孫少爺除了那兩房妻妾,其他幾乎一無所知,慕爺您也是知道的,我們……根本沒見過幾次,對於慕孫少爺的意外求親,我也……很是驚訝呢……”

慕老爺子麵色如常,點點頭卻堅持道:“盡管猜,無所謂。”

雲卿隻得坐端正了道:“之所以沒見過幾麵卻執意要娶,我猜與我好不好哪裏好根本無關,不過是……從前那兩房,都不是他自己挑的罷了……”

慕老爺子麵色終於有幾分明顯的異樣,大約慕垂涼從小乖順慣了以致於老爺子從未考慮過他喜不喜歡這個問題。他盯著雲卿看了半晌,上上下下地認真打量,良久才喜怒難辨地哼笑一聲說:“看來我想修複這段祖孫情,就隻有借花獻佛,順著他的心思辦一場皆大歡喜的婚宴了。”

這話中意思是……同意了?雲卿不敢掉以輕心,隻做羞狀不敢妄言。慕老爺子嗬嗬笑了兩聲,接著道:“嫁入慕家,你有什麽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