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先前並不知道雲卿要來。

話說他與裴葉兩家的抗衡在四族裏不過是個笑話,都是要臉麵的大家望族,也已經互換庚帖,更別說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任是誰也無法挽回了。可是他硬要再爭一爭,幻想所有殘餘的希望交織成一種萬事如意的可能,便索性借著裴二爺的喪事要求延遲婚期。

葉家終於忍無可忍了。

饒是平常人家的女兒也經不住被這樣嫌棄,更別說葉家那還是個掌上明珠。葉家太太一氣之下病倒,又堅決不讓裴家人上門診治,以致小病拖成大病,不免便讓宮裏的葉賢妃知道了緣由。

再接著,葉賢妃便也病倒了。

貴、淑、德、賢,乃是正一品的夫人,太醫院本就不敢疏忽。但逼得裴子曜的三叔公、太醫院院使裴三太爺親自前去照料,倒有另一重好巧不巧的緣由。

話說當年,夏叢箴的女兒二品修容漓嬪娘娘因冒犯皇上被一道白綾賜死冷宮,獨留下一個不足百日的六皇子。彼時夏家已如大廈將傾,宮裏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根本沒人敢與六皇子親近。隻有葉賢妃,以自己膝下無子、和漓嬪是同鄉、六皇子又太過年幼的確需要照料為由,幾番苦苦哀求終於使皇*六皇子寄到了她的名下。但夏家的事牽連甚深,皇上對六皇子的態度是十成十的眼不見為淨,葉賢妃也因此失了不少寵愛。

要說壞事,倒是壞在了慕垂涼的手上。

慕垂涼有心要雲卿嫁給她,所以第一步就是去安雲卿的心。雲卿一心想複仇,慕垂涼便將心思放到了另一個夏家後人、夏叢箴的外孫也就是當今聖上的六皇子身上。當初他去大興城,不單是聽從老爺子的話幫自家妹妹爭寵,還特地幫扶了一把六皇子。現下六皇子重得聖寵,葉賢妃自然也隨之守得雲開見月明,因教養六皇子得宜而獲得協理六宮的權力,聲勢直逼皇後。

正是因為此番變故,太醫院才不敢疏忽了葉賢妃的小病。貴為太醫院院使的裴三太爺隻得親自前去照料,從號脈、開方子、選藥、煎藥到試藥全都一力承擔,但藥用了不少,葉賢妃的病卻反而加重,六皇子甚是焦急,皇上更是不悅,幾番盛怒之下險些革了裴三太爺的職,反倒是葉賢妃帶病為裴三太爺求了情,終是皇上開恩,隻罰了裴三太爺半年的俸祿。

裴三太爺自知其中警告之意,當晚修書一封,八百裏加急暗送到物華裴家,這才有了裴子曜被逼婚的一幕。

隻是雲卿不知尚有葉家相逼,單惱裴家欺人太甚。裴子曜亦不知另有慕垂涼插手,獨恨葉家跋扈囂張。

實則世間恩怨因果,羈絆種種,不可溯也。

桌上畫紙淩亂,硯中墨已殆幹,桌角放著一個雕花方木托盤,裏頭是精致的青花瓷碗碟。雲卿一看,飯是參湯粳米飯,補氣,湯是蠔豉瘦肉涼瓜湯,降火,冷菜是茴香豆幹絲,熱菜是烏梅糖醋小排,這兩個是裴子曜素來愛吃的。湯上的油花還沒固住,但飯與熱菜是早就涼了。

“怎麽,不吃飯?”

原來如此。怪不得裴葉兩家都要辦喜事了,裴家人還巴巴地要請她來。

雲卿自顧自尋了一把椅子坐了,為自己斟了茶閑閑說道:“我師傅曾說過,裴家一眾小輩兒裏單屬你裴子曜最有誌氣。若是有朝一日裴家曆經劫難,也就隻有你有能耐保全裴氏一族。我一直覺得師傅好像神仙一樣看人從不走眼,看來到你這裏終究是失了準頭。絕食也能算作是抗爭嗎?”

裴子曜也漸漸回過神了,他收了筆,默默站了一會兒,靜靜說:“隻是最近諸事紛亂,想要靜一靜,好好想一想。”

雲卿啜了口冷茶,懶散歪在座位上笑說:“你也不問問我為何在這裏,你不好奇嗎?”

裴子曜目光一黯,略略點頭,澀然說:“不敢多想。”

一句不敢,真叫雲卿無話可說。她亦點點頭說:“罷了,總歸我恨是恨,從來恨的也並不是你。”不等裴子曜發問她便放下茶盞說:“喊個奴才來吧,茶都冷了,喝著牙疼。”

裴子曜心下惘然,如在夢中。又靜默許久,才依言喊了人,來的並不是旁人,正是裴子曜的書童裴牧。因是裴子曜的貼身使喚,從前跟雲卿倒也相熟。

“原是小姐你來了,裴牧給小姐請安。”

雲卿點頭說:“起了吧,我也不是什麽小姐了。”

“哪裏的話……”裴牧呐呐。

雲卿笑:“你們少爺在這裏住了幾日了?不吃不喝又幾日了?”

裴牧看了一眼裴子曜,遲疑著說:“住了小半月了,四日未曾進食、一日未曾喝水了……還望小姐你給個恩典,多勸勸咱們少爺,裴牧跪謝小姐了……”

“裴牧你倒也奇怪,你自小跟的少爺,自己不去勸,你們裴家這樣的大族,也不找旁人來勸,還要費心求我一個外人?”雲卿看了一眼裴子曜,笑,“況且還是當著你們少爺的麵求,也不怕你們少爺怪罪。”

裴牧眼圈兒一紅,重又給雲卿跪下說:“少爺他若還有心思怪罪,裴牧但願被罰。都是裴牧無能,幫不了少爺,也見不到老爺,太太亦不準我擅自出府,否則裴牧早就想去求小姐你了……”

看來這件事是裴太太一手所為,連裴老爺也並不知情。雲卿也不再兜圈子,說:“你起來吧,你原不該跪我。”見裴牧起身,方才看了一眼發怔的裴子曜直入主題說:“裴牧,你親自去給你們太太回個話兒,就說我雲卿人在這裏,什麽董嬤嬤什麽裴管家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了,該怎麽做我自有分寸,叫她無須多慮。隻是也要告訴她,我與裴家的情分原不過是我與裴子曜的情分,現在我二人既恩斷義絕,我自然也沒有白白為裴家奔波的道理。跟你們太太說,一碗冷茶是待不了我這樣的客的。”

裴牧一愣,忙起身說:“怠慢小姐了,我這就吩咐人為小姐換一壺上好的茶來……”

“不必了,去回話吧,一字一句跟你們太太說清楚。”

裴牧這才了然,立刻點頭說:“是,裴牧明白,這就去。”說著恭敬退出門外匆匆關門離去。

裴子曜至始至終姿態不變,像變成一尊石像。這屋裏炭火不旺,茶又是冷的,坐久了雲卿自然覺得冷。雲卿並無忌憚,徑自搓起手來,裴子曜看在眼裏,思緒恍惚回到幼年,深山蒼茫,踏雪尋梅,她冷的發抖的樣子,和如今並無二致。裴子曜目光幽深看了她一眼,緩緩轉身步入內室,再回來手上已多了一件厚厚的石青色錦鼠裘鬥篷,隻是站在她一步開外不知該如何為她披上。

雲卿看見,不免笑:“你自己也穿得單薄。”

裴子曜低頭認真看了一眼自己,良久才說:“我不冷。怕你冷。”

雲卿笑:“你如今怕的倒挺多。”

這樣僵持著,誰都無話可說。不多久裴牧便回來,一進門見裴子曜如此自然而然以為冷的是他,順手就將那鬥篷披在了他身上,雲卿隻噙著一絲笑看著,末了才問:“你們太太怎麽說?”

裴牧忙說:“太太說,到底是二爺教出來的人。還說,小姐肯賞臉來坐一坐便是極好,至於喝什麽茶,自然聽憑小姐吩咐。”

“不愧是裴家的太太呢!”雲卿說,“我想和你們少爺說些話。勞你加些炭,沏壺茶,然後讓人全部退到院子外麵去,這裏不需要伺候,更不想被打擾。”

裴牧大喜,忙說:“是,是!多謝小姐,多謝小姐!”說著匆匆出門喚人來添了上好的銀絲炭,自己則親自沏了一壺廬山雲霧送來,並撤了那盤冷掉的飯菜。雲卿站在床在前,眼看著幾個下人放下手中活計出門,裴牧甚至在她示意下查看了各處角落,確保無人遺漏後自己也退出門外,緊緊關上了院門。

“其實……我不過是想靜一靜罷了……”裴子曜聲音甚是疲憊。

雲卿在先前的位子坐下,也對裴子曜做了個“請”的手勢,說:“我此番來到裴府,在見你之前曾見過兩個人,一個是從前伺候我師傅的董嬤嬤,另一個是你們裴家的管家裴度。雖說旁人特地讓他們看起來好像隻是意外撞見我,但我曉得有些話隻是故意叫我聽見,好叫我明白此番該勸你些什麽。”

見裴子曜也隔著一方小幾坐下,雲卿為二人斟了茶,靜靜說:“你自小聰明,大約也能猜到。董嬤嬤是我師傅的乳母,在裴府仆從中地位原是不低,可自我師傅將自己從族譜中除名後她的日子便大不如前了。裴管家由此歎說,但凡是人,隻要活著,都有責任,棄之便是不仁不義。你怎麽看呢?”

裴子曜隻是默然。

雲卿笑:“這些話,我原是不屑拿來說與你聽的。其實旁人隻覺你忤逆,又豈知堂堂裴家大少爺你,早就已選擇了身為裴家嫡長子的責任……從你答應接受裴葉聯姻開始,你就已經背負起整個裴家的這份責任了。裴太太和裴管家試圖拿責任來說服你,未免太小瞧你了。我們今兒不說這些,我們來聊一聊……物華四族,蔣裴葉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