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蹙眉:“四族?”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其中的裴家自然就是裴子曜的家族。裴子曜身為裴家嫡長子,怎麽可能逃得過接下來的動亂,就算她雲卿不出手,他裴子曜也遲早得入這個局。

她許久不曾如此近地細細打量過他了。

裴子曜比她年長四歲,自小愛好古籍,學識淵博,遊醫期間又走遍大江南北,很難想象這樣的人心思竟如此純良——至少已比她純良多了。念及此處,雲卿禁不住自嘲一笑,搖頭擺脫這個念頭,說:“若有朝一日你恨極了我,還望你記得至少今日今時,我是一心要幫你的。”

說罷不等裴子曜發問,便起身踱步陡然變了語氣說:“物華四族,蔣裴葉慕。你是裴家嫡長子,四族的淵源想必你心中了然。現如今蔣家頹勢漸顯不足為據,餘下慕家一族獨大,你們裴家和素有仁善之名的葉家表麵上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實則早就厭倦了永遠屈居第二的感覺吧?”

裴子曜心中一緊,料不到雲卿一個四族外人竟說得出這番話來。事關重大,裴子曜幾乎瞬間警醒起來,目光清寒,灼灼有光。

雲卿留意到他神色間的變化,踱到他身邊悄聲說:“十幾年前是夏家,夏家垮了之後是蔣家,好容易熬到蔣家不濟了,慕家卻悄然崛起獨霸物華。裴氏一族幾百年榮光,多少代神醫,偏偏就是第二,偏偏隻能第二!它夏家算什麽呢?還不是落得個滿門抄斬?它蔣家又算什麽?子嗣諸多個個不濟!至於慕家,唯一算得上有勇有謀的老狐狸慕重山曾孫都抱了幾個了,又能再熬幾年呢?而所謂的四族之子麽,若有朝一日四族不再同氣連枝,還要這個外姓人做什麽呢?簡直是不足為懼!話說你們裴家……是這樣想的吧?”

裴子曜盯著雲卿的眼睛,突然一把將她摁在座位上然後迅速左右看看,起身欲關掉一扇半開的窗戶。等到匆匆關緊,才想起方才雲卿早就叮囑裴牧將人全部撤到院子之外……她從一開始,想說的就是這些不該說的話麽?

“你今兒話多了,”裴子曜站在窗子旁負手而立,冷靜告誡,“我可以當做沒聽到,但是隔牆有耳,又豈容你汙蔑我裴氏一族?四族和睦,同氣連枝,原論不得什麽第一第二。慕老爺子德高望重,慕大少爺慎思勤勉,由他們做主四族,我裴家心服口服得很,更何況裴慕兩家亦有姻親,你說的那位外姓人他是我的姐夫!”

雲卿聽得無趣,嗤笑道:“這裏沒有旁人,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雖然你年幼,知道的事可比你多了去了!不管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我隻知道裴葉兩家為防止慕家獨大而聯姻了,難道不是嗎?”

提起聯姻裴子曜立刻臉色慘白:“不過是、是一樁親事……”

“不過是一樁親事罷了?你當我是第一天認識你?是非對錯你向來掂量得清楚,單隻是一樁親事用得著你非要跟我鬧得恩斷義絕不可?單隻是一樁親事你裴家至於下這麽大力氣跟我嵐園過不去?單隻是一樁親事你們膽敢作假造謠說我師傅魂歸巴蜀?單隻是一樁親事,至於把煉藥的青煙穀都劃給葉家做聘麽?嗬,你真是當我傻呢!”

裴子曜越聽越心驚,並不是這些話有問題,是這些話竟然會從雲卿口中說出來……她什麽時候這麽關心四族的事了?

“怎麽,難道我有說錯什麽?”

裴子曜默然不答,有些話即便是眾所周知,也斷不能從他口中說出來。

雲卿自然也清楚,再度做了個“請”的手勢邀裴子曜入座。然後喝了口茶,轉而慢悠悠說:“你裴家急,我是知道的。你祖父輩兒的現如今隻有一個裴三太爺是太醫院院使,雖說地位尊崇,但年事已高,又在深宮中,更非嫡子,是有心無力。你爹這一輩兒的,容我說句不敬的,算是無人可用。小輩兒裏能指望的隻有你,可你畢竟年幼,心又仁善,跟葉家慕家那幾位根本沒法比。所以你娘急啊,急著和葉家聯姻,急著讓你當家作主,這些不難猜到,你說對不對?”

裴子曜臉色又變了。如果說剛剛雲卿對四族的了解讓他震驚,那麽現如今她對裴家的掌握可就讓他不得不戒備了。然而雲卿依舊雲淡風輕,飲茶笑談,大方自若,道:“可有一件事,是你疏忽了。你裴家急自有你裴家著急的道理,他葉家咄咄相逼,又是急個什麽勁兒呢?葉家老爺子身子骨比慕重山還硬朗,葉家老爺二爺的手足之情比爹和我師傅更深,葉家孫少爺更是個謹慎的人,它葉家四世同堂和樂融融,非急著跟你們裴家聯姻做什麽?”

裴子曜暗暗咬了牙,依舊不言語。

雲卿一拍腦門說:“呀,瞧我這話說的,自然是因為看上裴子曜你這個人了!可……”雲卿打量著裴子曜,笑道:“可本就是為葉二小姐覓良人的,現如今尋尋覓覓幾番折騰,不僅沒能讓葉二小姐歡歡喜喜出嫁,還累的名聲受損,如此葉家還執意要與你們裴家結親……看來你裴子曜果然是這普天之下唯一配得上葉二小姐的男子,所以不論你做什麽葉家都急著要把葉二小姐嫁給你,你說是不是?”

點到即止,不需多說。

“葉家……急……”裴子曜不自覺輕聲念出來。

這件事他從沒認真考慮過,確實,葉家韜光養晦這麽多年,現如今不惜賠上一個嫡女、更不惜名聲受損也一定要和他裴家結親,又是為什麽?

見裴子曜陷入沉思,雲卿知道不必再多說了。裴子曜原本就是聰明人,隻要能保持冷靜和清醒,就擔得起裴家這份責任。

“你是受誰之托來告訴我這些?”裴子曜突然問,“你師傅?”

提起裴二爺雲卿不免語氣嘲諷:“我師傅不是已經被你們裴家披麻戴孝給葬了嗎?就算他老人家真能活著回來,看到你們把我們逼出嵐園,不找你們裴家算賬就不錯了,你還指望他以德報怨來提點你?”

“那是誰?”裴子曜逼問,“四族的事,你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誰告訴你的?”

雲卿嗤笑:“你不必知道誰告訴我的,你隻需記得,永遠記得,在一開始我就提醒過你,防著葉家、防著葉家、再防著葉家。你若是認定了這是個計謀,堅信我不過是受人指使來挑撥離間,那我也無可奈何。不過聽了這些你至少應該明白,在所有你消沉倦怠不知所謂的日子裏,四族其餘人都在拚盡全力為自己籌謀。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雲卿將杯中殘茶一飲而盡,裹緊鬥篷起身離去,裴子曜幾乎下意識擋在她麵前,卻隻發癡一般看著。長長久久的沉寂之後,雲卿伸手推開他,大步走出門外。

裴牧等人還縮著手候在院門外,見雲卿出來都嚇了一跳。裴牧率先反應過來,從一旁丫鬟手中奪過早就備好的小手爐恭恭敬敬遞給雲卿,雲卿也不客氣,笑笑收了,暖著手說:“給你們少爺準備一份飯菜。對了,他以後不住這裏了,飯菜備好後直接送到他從前的書房。”

“書房?”裴牧訝然。

見雲卿不答,忙吩咐丫鬟去準備飯菜,然後說:“小姐,太太說若你出來,且吩咐我們為少爺準備飯菜,就有請你去前廳一見。”

外頭倒真是冷,雲卿再度裹了裹鬥篷,望著遠處蒼勁的鬆柏嘴角浮著一抹笑說:“見,當然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