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念著雲卿的好,原本打算親自帶雲卿過去見太太的,但兩人才隻轉了個身他便聽到身後有響動,回頭一看,幾日不曾出門的裴子曜站在門框裏頭,單手打著簾子,正專注地看向遠方的天際。冬日裏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灰色的雲投下淡淡的光彩,裴家隨處可見的蒼勁鬆柏裏躲避著低聲咆哮的風,裴子曜素白的衣衫裹挾著少年的溫柔和嫡子的貴氣,天地蒼茫,裴氏興旺,物華何其繁盛!

“裴牧,跟我去書房!”裴子曜提起袍角,穩穩邁過門檻。

裴牧大喜,卻不敢立即跟上,雲卿收回目光,吩咐說:“去吧,今後萬事須以你家少爺為重,好生照料著他。”

“哎,多謝小姐!”裴牧連連道謝,忙不迭吩咐一旁丫鬟帶她去見裴太太,自己則跳著跟裴子曜去了。

這裏原不過是裴宅裏一處僻靜角落,雲卿曉得離正廳甚遠,也並不急著趕路。反倒是這邊越順利,心頭越擔心起另一邊的雲湄來。雲湄和蔣寬究竟是怎麽回事?一模一樣的臘月翠柳間有什麽關聯?葉家和裴家在其間擔當著什麽角色?現如今蒹葭又是否已確認了雲湄的安全?

思緒紛亂繁雜,教雲卿一時分了心,直跟著丫鬟走到正廳也不曾留意。到了門口,丫鬟悄沒聲息地退下,換做是早早兒候著的裴府管家裴度在前領她進門。

“太太,是裴小姐到了。”

雲卿陡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卻仍免不了一時遲滯,便不曾跟著裴度行禮,而是怔怔打量麵前的人。正廳主位空右,左邊坐著的那位端莊貌美的夫人顯然便是裴家太太宣氏了。

裴宣氏下著同色海藍流仙裙,上穿白底海藍色暗花對襟繭綢上裳,警鵠髻上綴著些點翠,碧璽,紫晶,右側則插一支雲紋金釵,挑起雙貫珍珠流蘇墜。舒眉朗目,端莊大方,較一般大家閨秀更多一份持重。

見雲卿並不行禮,宣氏幾不可查地蹙了下眉頭,轉瞬又舒展開來,吩咐裴度說:“裴管家辛苦,這位貴客我來招待便是,還請裴管家先退下吧!”

裴度自然恭敬告退。

宣氏起身,親自為雲卿斟茶,罷了端著茶杯麵含笑意鄭重說:“此番有勞雲姑娘,宣華以茶代酒,敬雲姑娘一杯,略表謝意。”

雲卿低頭看看,笑著說:“裴太太倒是頗為豪爽,叫雲卿好生欣喜。可惜雲卿是晚輩,又是客,實在擔不起裴太太一個‘敬’字。至於這略表謝意麽……”雲卿推過宣氏近在眼前的手,輕拍一下柔聲笑說:“若真有謝,‘略表’又怎麽夠?”

宣氏原想先禮後兵,以柔克剛,但雲卿一開口就是直來直去,便曉得她是一心要軟硬不吃了。於是作罷,就近放下茶杯,摸出帕子細細擦著手說:“雲姑娘說話做事倒是幹淨利落得緊。”

雲卿扶額軟笑道:“裴太太這是笑話我呢!雲卿原也想多在裴府坐一坐,沾一沾這裴葉聯姻的喜氣,可裴太太要為裴少爺操辦婚事,今次不開門見山說話,來日隻怕裴太太要不得空了呢。”

裴子曜有多厭惡這門親事宣氏自然最清楚不過,她不得已請雲卿來,最大不過盼著裴子曜能吃睡如常,若說能勸得裴子曜心甘情願早日成親,她先前是根本不信的。但雲卿此番話,麵兒是做勸,暗裏是邀功,但卻讓宣氏聽得心口一顫——她的兒子,怎可受這女子擺布!

開口確是說:“原是盼著把雲姑娘這份兒也一起忙過去的,到底是我們子曜沒福分。”

雲卿抿口茶笑:“葉家嫡女等著盼著要嫁給裴少爺,裴太太卻還嫌裴少爺沒福分。這話若是落到葉家人耳中,便隻是無意,怕也要鬧不快了。到時候別說青煙穀一脈溫泉水,就算是把青煙穀整個兒送給葉家,也難說葉家會怎麽看呢!”

宣氏不得不對雲卿多一份警惕,對一個十足孩子氣的女娃娃來說,有些事她未免知道的有點多,並且也太敢說了。她左右思量,對雲卿卻越發不了解,因不了解,也越發忌憚、越發不敢隨意開口。便不接這個話茬兒,轉而說:“年關將至,不知雲姑娘準備得如何了?聽裴管家說,雲姑娘現如今還住在城東地藏王菩薩廟,這可叫我怎麽過意的去?二爺雖說早已不是裴家人,但終究是姓裴,這物華城中裴氏子孫原本就是同宗同族,互相幫襯也是應該。所以我想著,若雲姑娘不嫌棄,不妨在裴府小住些日子,順便喝杯喜酒,等過完年再尋去處不遲。”

“裴太太真是熱情好客,”雲卿摸索著茶杯笑道,“不過雲卿近日裏心氣不順,易動肝火,整個人脾氣暴躁得很,因此極想在廟裏多住幾日,願聆聽菩薩教誨,早日平靜心神。所以裴太太盛情,雲卿也隻有不識好歹地拒絕了。”

宣氏並不意外,歎說:“雲姑娘執意如此,我又怎好勉強於你。不過你與子曜相識一場,他成親這等大事還望雲姑娘你務必賞臉捧場。”

雲卿自然曉得宣氏話中之意是生怕她與裴子曜再有什麽牽連,便忍不住咯咯笑說:“我去,怕這親就結不成了。”

宣氏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但說到此處,神色卻略顯不大好了。

“雲姑娘這意思我倒是聽不懂了呢!”

“裴太太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呢?”雲卿巧笑嫣然,“沒見麵我便借裴牧之口提醒過裴太太,我說怕裴家的茶待不了我這樣的客,裴太太您回了話我才願意幫忙勸裴少爺的。如今裴少爺趕去書房用功了,裴太太便七七八八跟我彎彎繞繞,再不提這件事了。我雲卿雖年幼,也是吃不得這樣的大虧的,所以隻好來提醒裴太太,免得裴太太不願兌現承諾,叫我白幫這一回忙。”

宣氏見雲卿終於沉不住氣,心中暗想,方才亦是高看她了,不過是小孩子學了大人模樣,心思仍稍欠火候。宣氏便說:“雲姑娘難不成是誤會了什麽?冷茶待客,原是我疏忽了,可我已吩咐裴牧以好茶相待,雲姑娘你也早已喝過,現如今卻空口無憑說什麽承諾,可叫我如何兌現是好?”

雲卿隻得歎口氣,說:“想必是年關將近事務繁雜,所以才叫裴太太貴人多忘事了。我方才說,真請我喝你兒子的喜酒,我真怕你兒子扔下葉家小姐跟我浪跡天涯。裴太太你太不坦白,所以不願深思這句話吧?你怎麽不把算計我的時間拿來想一想,想想你生養的兒子為何連你的話都不聽,卻叫我兩盞茶的工夫輕易給勸下?不妨告訴你,我太了解裴子曜了,他心裏在想什麽我看一眼就知道,要我幫扶他一把是輕而易舉,可若有朝一日我想毀了他,同樣是易如反掌!”

宣氏麵色當即不對,背挺得僵直冷言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威脅我?”

“自然是十成十的威脅。裴太太不是以為我雲卿真這麽好請,來個人來輛馬車我便乖乖跟著來裴家為你做事了吧?不妨再說一遍,我與裴家的關係便是我同裴子曜的關係,現如今我與裴子曜都恩斷義絕,又豈會把你們區區一個裴家放在眼裏?”

宣氏一拍桌子,喝道:“放肆!”

“若不是裴太太欺人在先,我哪有這等閑工夫來跟你放肆?”

兩人聲音太大,連門外的裴度都聽到響動,在外叩門問:“太太,可是需要添茶了嗎?”

宣氏怒視雲卿,雲卿不為所懼,一個劍拔弩張,一個悠閑自在,片刻之後宣氏便後悔自己失態了。原不過是個毛丫頭,實在不該如此方寸大亂。

“不必!”宣氏回了裴度的話,轉而斟酌著問雲卿:“你究竟想要什麽?你要知道,撒潑打滾無理取鬧的事,便是你再威脅我也做不得。”

雲卿當即收了笑,盯著裴太太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說:“我想要的,對裴太太你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不妨說說看。”

雲卿起身走到裴太太麵前,清清楚楚地說:“我要你裴家,從此以後不再插手蔣家大少爺蔣寬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