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幾丈之外站著的,可不正是蘇行畚嗎?

臘月天兒裏,屋頂上雪都沒化幹淨,寒風吹得幹樹枝子嘎吱嘎吱作響,不時有枯枝在半空戛然斷裂、沉悶地撲落在雪地上。這樣的時節乍然看見蘇行畚隻鬆鬆罩著一件兒油黑薄稠衫,讓雲卿冷不丁一激靈,下意識伸手將雲湄護在了身後。

蘇行畚目光沉靜幽深,盯著雲卿的舉動,靜靜綻出一個極深的笑來。

“許久不見,問裴小姐安。”

雲卿暗暗蹙眉。

若是蘇行畚像個潑皮無賴一樣大聲打罵,雲卿恐怕還不會把他放在眼裏。但是現在她麵前站著的蘇行畚眼神沒有嘲諷,沒有憎恨,沒有恐懼,隻有湖水一樣的平靜。越是如此,雲卿隻得越加謹慎。

“原來蘇少爺是來找我的?”雲卿不動聲色將雲湄往後推了半步,笑說,“蘇少爺別來無恙。”

蘇行畚盯著雲卿的舉動,卻並不步步緊逼,而是站定在兩步開外說:“裴小姐也別來無恙。冒昧打擾裴小姐,還望小姐不要見怪。隻是昨兒午夜驚夢,夢見一間極華貴的燈籠坊,門外溜圓的紅燈上用混金墨寫著大大一個‘蘇’字,我自小見過百十來間燈籠坊,再沒比這個更恢弘氣派的。我看得甚是歡喜,急急忙忙推開門進去,小姐猜怎麽著?竟然就是我的蘇記!廳堂中央掛著巧奪天工的‘九鳳還巢’,百結花廳上懸著蘇記最出彩的百結花燈。後院兒裏堆著剛砍下來的青竹,幾位老匠人在給竹子蒸煮殺青,幾個小學徒跟著師傅將殺了青的竹子劈成細細的竹篾絲兒,撕拉一聲,撕拉又一聲,真真兒是比外頭的琴聲還好聽得多。我心心念念的,要吩咐人將那竹篾子抱到樓上讓咱們錢師傅給紮成燈籠架子,一看,錢師傅竟早就紮好了滿滿一屋子,有的溜圓兒,有的方正,還有六角、八角、十二角的,更有魚形、虎形、龍形各式各樣,我實在看得滿心歡喜,忙喚上孫成說,快給裴畫師送去,萬不可讓裴畫師久等了……可你猜怎麽著?”

雲湄緊緊抓著雲卿的胳膊,但縱使雲湄不這樣提醒雲卿也知道——蘇行畚根本不隻是變了性子,他更像是神誌不清了。蘇行畚一手敗掉了蘇記,怎麽忽然之間竟像是沒有蘇記就活不下去了一樣,但雲卿不敢深思的是,蘇行畚記得每一個細節,那他究竟有多恨她呢?

“所以怎麽了呢?”雲卿一邊回答一邊飛速盤算。裴家的宅子建得本就偏僻,此刻又是寒冬,街上行人不多。而那宅子十分大,仆從又少,臨近年關個個都忙。恐怕就是雲卿高呼救命,裏裏外外隻怕並沒有人聽得見。倒是曉得裴太太和裴家管家裴度方才出來送她,算著時間理當還在門外。如果能讓雲湄去求一求,裴家沒道理袖手旁觀。

卻聽蘇行畚喟然一歎說:“唉,說來真是……我叩開畫室的門,便看見我二娘柳氏和我妹妹小雀兒,裴畫師你拿刀架在我妹妹脖子上,說,蘇行畚,交出蘇記吧,把蘇記交給我,我便放了你妹妹。我妹妹不足十歲,纖細粉嫩的脖子,讓你手一歪就劃出一道血痕,鮮紅的血像一道紅線劃過鎖骨淌進粉盈盈的小衫子裏,我妹妹哭著求我,說哥哥哥哥你快救我,你快救救我……”

雲卿聽得越發恐懼了。蘇行畚根本就是瘋了,若說蘇記垮塌有雲卿插手的緣故,他現如今來找雲卿麻煩雲卿是一點兒都不意外,但竟還有臉提她妹妹小雀兒!把小雀兒逼到絕境的人是誰他竟不記得了嗎?

但是不能再耽擱了,蘇行畚多說一句,雲湄就危險一分。

“不過是個夢魘罷了!”雲卿笑說,“蘇少爺也是的,若是念舊,大可找幾位熟識的夥計坐一坐、聊一聊。便是蘇記,現如今雖不姓蘇了,裏頭的格局到底是沒一丁點兒變化,蘇少爺若想再回蘇記,孫東家也是念舊的人,不會不答應的。”

蘇行畚果然如夢初醒,微微怔忡著看向雲卿,低頭歎說:“念舊,確然是念舊!”末了又抬起頭,緊盯著雲卿的臉,咧嘴一笑說:“所以十分得想念裴小姐你。”

雲湄低聲驚呼起來,抓著雲卿肩膀的手開始微微發抖。雲卿定了定神,極力讓語氣聽起來不急不緩地說:“既是如此,讓旁人打擾著倒甚是無趣了。”

蘇行畚先前隻死死盯著雲卿,聽雲卿如此說,目光才稍稍移到了雲湄身上。雲卿心歎“糟糕”,唯恐說錯了話反連累雲湄,不料蘇行畚緊盯著雲湄看了半晌,爾後漸漸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最後竟一揚手說:“這位麽?請便。”

雲卿當即一驚,轉而欣喜,來不及細想忙回頭推了雲湄一把,小聲急促吩咐:“快走!”

雲湄剛回頭,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聽雲卿匆匆又說:“先走!”

雲湄曉得她話中之意,立即慌慌張張跑出巷子,果然看見裴太太臉色極差、裴管家俯首躬腰,兩人正要轉身進門。

雲湄的身影一消失,這廂蘇行畚的神色竟陡然一變,冷不丁上千一把抓住雲卿肩膀、另一手捂住她嘴巴直往巷子另一邊拖。雲卿本就瘦小,雲湄走時又失了防備,自然是連掙紮都無用。蘇行畚聽著她“嗚嗚”叫神色越來越冷靜,竟仿佛從方才的魔怔裏跳脫出來,恢複成先前所見的麵目陰暗沉鬱、恨不得殺雲卿而後快。

半條巷子,雲湄仍然沒回來。再往前右轉是一個小胡同,走進裏麵便是縱橫交錯的街道與民居,雲卿難以記得路、雲湄更不可能追到了。然而走近之後,蘇行畚並沒有直接拐進去,而是吹了聲口哨,召來一個一早等在這裏的絡腮胡壯漢。

蘇行畚鬆開手,靜靜看著雲卿被壯漢用帕子堵住了口、用麻繩捆住了手腳,聲音平穩無波道:“勞駕,帶去蓼花樓!”

那壯漢捆綁時特地摘下了雲卿的鬥篷,等綁緊了便又將鬥篷披上係好,並扣上帽子壓低了她的頭,然後一手摟著肩膀挾起來匆匆趕路。雲卿分明雙腳離地,但鬥篷拖在地上,看起來便像是壯漢摟著自己兩人一起前行一樣。這壯漢一言未發,活兒做得又利索,讓雲卿心驚膽戰。但她來不及思索其他,心中隻掛念著那個名字——

蓼花樓!

分明在哪裏聽過!

蓼花樓、蓼花樓、蓼花樓!她絕對聽人提起過,但緊急關頭一時竟想不起來!壯漢挾著她一路走出了巷子,蘇行畚在她旁邊並排走著。三人匆匆而過,盡管她極力掙紮,但她的兜帽壓得過低,人又是在走動中,所以最多隻惹來好奇目光,一路上並沒有人多管閑事地上前詢問。

“甄八爺那邊怎麽說?”

竟然是蘇行畚發話,雲卿一愣,明白這是問那壯漢的。

“八爺很生氣,”壯漢說,“小搖紅不是平常姑娘。蓼花樓裏姑娘百十來個,唯有搖紅、濺翠是八爺親自**出來的,一年裏接客的日子還沒陪八爺的日子多,是八爺心尖兒上的人。蘇爺您看上了小搖紅,那是小搖紅的福分,可八爺開口說要送您,您卻當小搖紅的麵兒給拒絕了,別說小搖紅掛不住那臉,八爺也認定您是不識抬舉。”

雲卿全身上下頓時齊刷刷冒起了冷汗。蓼花樓……蓼花樓分明是——

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