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源邁步走進屋子,房門便自動關上了。

屋子裏的光線有點暗,隻有東麵兩扇按了透明琉璃的窗戶,射入兩道不太亮的光。

老年人住這樣的房子不太好,秦源心裏嘀咕。

但還是按照禮節,行了作揖大禮。

“晚輩乾西宮廝役太監秦源,內廷衛密探檔頭,清正司尚未實授的青影使秦源,拜見劍奴前輩!”

一開口就把自己的底兒說個幹淨,一股濃濃的老實人範兒就迎麵而去有沒有?

然而劍奴卻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也沒有搭話,宛若一尊雕像。

秦源保持著九十度彎腰行禮的姿勢,劍奴沒開口他也不敢直起身來,畢竟這老頭排場大,他要是來個活蹦亂跳彰顯個性啥的,萬一引起他反感怎麽辦?

但一刻鍾過去了,這老頭竟然還不說話,饒是秦源是大宗師,也不由腰酸背痛起來。

嗎的,本來昨晚就很費腰子!

忍不住,秦源抬起頭來偷偷看了劍奴一眼,卻見他依舊雙目緊閉,而且胸膛毫無起伏,似乎連呼吸都沒有。

不由心想,這老東西不會是掛了吧?

應該不會這麽選日子吧,特麽的我一來就掛,那回頭這黑鍋不得扣我頭上?

卻正在此時,隻見老頭猛地睜開了眼睛,接著用磨碾般粗糲的聲音,淡淡道,“老夫還活著,不必緊張。”

秦源嚇了一跳,隨後又一陣毛骨悚然。

握草,老子在想什麽他都猜得到?

這老頭……咳咳,這位勇猛無敵、仙風道骨的劍奴大人,當真是厲害得緊呢!

劍奴睜著渾濁的眼珠子,默默地打量了秦源一番,隨後淡淡道,“怎麽,就這麽一刻鍾的功夫,你就站不住了?這一身的仙氣,還有萬年冰魄之氣怎生不用,是怕老夫瞧出來?”

秦源聽到這裏,後背已經微微發涼了。

果然,劍奴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底牌。

這下有點麻煩了!

想了想,他連忙說道,“晚輩不敢在劍奴前輩跟前,班門弄斧!”

劍奴又淡淡道,“仙息之事,老夫就不問了。你不解釋解釋,這萬年冰魄是如何到你的體內的?”

秦源“咕咚”咽了下口水,然後如實答道,“回前輩,這萬年冰魄是晚輩無意間發現了乾西宮底下有個暗道,沿著暗道又找到了一堵牆,然後又發現牆上嵌著一隻狐狸,而那萬年冰魄就在狐狸體內,所以……”

“那狐狸,竟沒有將你凍住?”劍奴又問,這次的語氣,竟饒有興致的樣子。

秦源稍稍寬心了些,又趕緊把如何用紙人及機關消耗狐王的妖氣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劍奴。

不得不說,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後,講實話最多的一次。

有些人,隻要坐在那,就會散發出一種莫名的氣場,那種氣場就似乎能觸及到你的靈魂,讓你本能地產生恐懼。

這是秦源第一次見劍奴,饒是他自認心性穩健強大,卻也擋不住那種莫名的恐懼感,竟半句話都不敢胡說。

天底下,大概也隻有劍奴能做到這點了。

劍奴聽罷,微微頷首,隨後又平靜地說道,“你自入宮以來,屢立大功,尤其是此次探得妖族之詭計,於朝廷,於人族都大有裨益,論功,賞你老夫親傳秘法,亦不為過。”

秦源忙道,“晚輩隻是職責所在,不敢貪功!”

話音剛落,卻聽劍奴又凝聲道,“你還有功嗎?你已然犯了死罪,還不自知?”

秦源聞言,頭皮頓時一麻。

連忙說道,“前輩,晚輩真的是無意間才得到的萬年冰魄,並非真的有意盜取皇家藏寶,還請前輩明鑒!”

“嗬嗬,”劍奴沒有感情地冷笑一聲,又沉聲道,“萬年冰魄事小,既然你得了,便是你的機緣。可你以假太監之身混跡後宮,便是在劫難逃的死罪了!你可知,高祖最痛恨的是什麽?”

說起“高祖”二字,劍奴那渾濁的老眼之中,似乎忽然放出了一道異光。

也似乎隻有這個時候,他那蒼老的軀殼,才有了靈魂。

秦源小心肝頓時一顫,心想照你這話,那還用問嗎,柴莽那廝大概是最怕被人偷家了!

也對,連後宮侍衛都要弄成清一色的女子,而且皇後每天做了什麽都要登記,他可不就怕這個麽?

這廝,莫不是在藍星上有過血的教訓?

這特麽,可真要命啊!

想到這裏,他連忙解釋道,“劍奴大人,小的進宮時的確是太監啊,隻是用了某種秘法,才變回正常人的!後來,因為在宮裏清查聖學會、拜妖會逆黨的需要,這才暫留宮中,但絕無穢亂宮廷之舉,還請前輩明察!”

“老夫明察不明察已經不重要了。”

劍奴拖著長音,沒有絲毫感情地說道,“老夫知你是個奇才,於朝廷有大功,但高祖有遺訓,有亂宮闈者死。

既然是高祖之訓,那無論是聖上還是老夫,都保你不得。你的賞,可由你的兄妹接著,但你的死罪,在劫難逃。”

頓了頓,又微微歎氣道,“隻是可惜你這一身好機緣了!”

秦源聽出劍奴並沒有在開玩笑,頓時脖子一涼,心裏叫苦。

劍奴,果然是柴莽最忠實的走狗。

柴莽說什麽,他就做什麽,五百年了都沒有變!

但還是不甘心地說道,“前輩,但是高祖也有說,‘對有突出貢獻的人才,應該網開一麵,讓他們投身於建設偉大祖國的大潮中去’啊!”

這話不是他胡說,這可是柴莽那廝自己寫在日記裏的!

現在沒轍了,隻能用魔法打敗魔法。

劍奴聞言,忽然老眼微微一眯,臉上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表情。

此話,此子竟也曾聽說?!

隻見他立即問道,“此話確是高祖所雲,卻並沒有記載於《高祖實錄》中,你是如何聽到的?”

秦源這會兒也不藏著掖著了,心想左右是死,還不如說個痛快!

再說,好歹自己現在有三轉仙息,又有隱守,還有一個掏出來過但沒用過的劍仙錦囊,老頭子又受著傷,他還不一定能弄死自己呢!

但是,如果這件事說好了,或有一線生機!

於是,他便說道,“晚輩機緣巧合,得到了高祖的日記,於日記中看到這段話的!”

劍奴的眼睛又猛然一睜,大聲道,“你進了地宮?!”

秦源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沒錯,我進了地宮!那日趁亂,我偷偷溜進了地宮!地宮裏有劍仙錦囊三個,不過全部已經被我用了。還有一本高祖日記,我翻閱了下,大都是他平日裏的感悟。”

一邊說,他一邊又悄悄準備好了劍仙錦囊。

心想,丫要是非弄死我不可,我就立馬逃跑。

回頭等朝廷攻隴西,再暗中助他們也可!

隻不過,這麽一來,待妖域平定,我就與朝廷不死不休了,畢竟我不殺劍奴和皇帝,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話說完,卻隻見劍奴依舊瞪著老眼,一動不動!

良久過後,他才沉聲道,“這麽說,地宮裏的那麵牆,你也破了?”

秦源心道,這就是自己的生機所在了!

沒錯,就是那道牆!

劍奴也知道那道牆,那就對了!

於是他又如實答道,“破了!上麵有一道題,此題的答案,我於夢中聽高祖說過,因而直接能順利答出!”

劍奴的眼中,又放出一道精光。

“你說,是高祖托夢給你的?”

“沒錯,否則此種天外飛仙般的題目,我又怎可破解?”

f(x)什麽的,誰特麽能看懂?

勾股定理,這個世界也沒有啊!

難道讓我告訴你,我和柴莽都是穿越的?

我敢說,你敢信嗎?

劍奴除非真的有讀心術,否則懷疑自己說的是假話,那他就無法解釋自己是如何通過那道牆的!

難不成,劍奴會懷疑劍仙設置的牆,可以被一個凡人以其他方式,輕鬆破掉?

劍奴不會的,任何人都不會的,因為在這個世界,除了自己可以用平視的目光看柴莽,其他人都是仰望的,沒有人會去懷疑他!

所以,結論就是,自己拿到的這一切,包括混入後宮,都是柴莽的安排!

現在,皮球就踢回給劍奴了,看他怎麽辦!

劍奴聽完,目光漸漸呆滯,渾濁但深邃的眼裏,忽然像是看到了時光的那頭。

他似乎看到了五百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時,劍仙猶在……

吾兄柴莽,猶在……

五百多年了,一晃五百多年了……

從時光的恍惚中,劍奴似乎回過了神來。

隨後,他那蒼老幹枯的手掌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來,衝秦源招了招。

秦源愣了下,謹慎地往前走了幾步。

劍奴似乎還嫌不夠近,繼續招手,“過來,過來說。”

秦源喉結一動,心想老東西不是想一掌拍死我吧?

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他的跟前,然後呈跪姿與他相對而坐。

卻聽劍奴嘶啞著嗓子,沒來由地“嘿嘿”笑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笑,笑起來有點滲人,露出兩顆大黃牙。

然後,又隻見他盤著腿,縮著脖子,像是村口一個拉家常的老頭,湊在秦源跟前,神秘兮兮地問道,“你在夢裏見過高祖?”

秦源答道,“是的,隻是夢裏看不太清他的臉龐,但能感覺他是玉樹臨風的!”

廢話,穿越者十個裏頭,九個必須玉樹臨風,這是定律!

卻見劍奴一陣點頭,“是也,高祖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當年女人緣,可比咱們好多了!”

他似乎又活了,又靈魂附體了,不再是一個枯瘦的老頭了。

“那是的,那是的!”秦源跟著連連點頭。

劍奴又道,“你可知,你之前那句什麽有突出貢獻者雲雲,是高祖何時講的?”

還沒等秦源回答,劍奴就自問自答道,“開元三年仲秋,我因一塊月餅與工部侍郎發生口角,隨後一氣之下就帶人查他的賬,結果果然查到他貪墨了一百多兩公款,於是當場就拔劍殺了他。

高祖得知後大發雷霆,就將我拖到後院打了一頓。對了,高祖經常打我,所以老夫的修為,才比鍾、陳兩家的老祖要高,嗬嗬嗬!

不過那次打得是有點用力的……

隨後高祖曰:丫罪不至死知道嗎?丫死了老子上哪找這麽能幹的去?對於有突出貢獻的人才,應該網開一麵……嗬嗬,與你說的一模一樣!”

秦源此刻再看劍奴,卻見他老臉上滿是笑意。

不由心道,看來他跟柴莽的感情,真的很深。

隻是因為自己說在夢中見過柴莽,他就想拉著自己說柴莽的往事。

也對,五百年了,天天枯坐在這個地方,再強的人也會憋瘋。

加上從柴莽的日記裏看,當年的雷奴,可是一個十足的莽貨,性情又極為外向開朗。

這五百年裏,前塵往事無人可說,也無人能親近,大概唯一能支撐他活下去的,就是這些回憶了吧?

卻聽劍奴又一臉傲然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知道那地宮之中,有道牆的?嗬嗬,當年高祖快要升仙時,就跟我說了。他說地宮裏有天外符文,乃是常人看不懂的謎麵,非他親自解答,定然無人能解。你知道,這事兒他隻跟老夫一人講過!”

秦源還沒來得及插話,卻聽劍奴又自顧自地說道,“你猜,為什麽高祖遺訓,闖後宮者必死?因為他說,出來混,最怕被人偷家了!

當年他在他那個遙遠的老家,有個朋友,便是被人偷了夫人,差點沒上吊!所以,誰敢偷他的後宮,他就一定要把那人裝到一個籠子裏,然後浸到水下,快淹死的時候再提上來,然後再浸!

就這樣浸足一百八十天,才能讓他死!你知道,這刑罰叫什麽?”

秦源也跟著縮了縮脖子,然後說道,“莫不是……叫浸豬籠?”

“咦,你怎生知道?”

“高祖在夢裏……也與我說了!”

“哈哈哈!”劍奴忽地放聲大笑起來,“高祖真是偏心哪!老夫在這等了他五百年,他說有空或會來看老夫,然而這五百年,他卻連個托夢都沒有。反倒是你,他卻不吝與你在夢中暢聊!”

秦源看到,劍奴的眼中,似乎有晶瑩在翻滾。

大抵,他也累了吧。

他應該很想柴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