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奴忽然之間就像換了個人。

那個住在皇城之巔,俯瞰天下修者,芸芸眾生盡皆仰望的傳奇,現在已然變成了一個神情亢奮、追憶往事的普通老人。

或許不是老人,眼下他就是五百年前的那個雷奴,那個忠心耿耿追隨高祖南征北戰的“匹夫”。

劍奴看著秦源,似見老友,話頭一打開就停不住了。

“你可知,當初老夫是如何結識的高祖?”

“還記得,那年老夫十六,高祖十五。那是一個盛夏,老夫閑來無事在街上閑逛,便看到一少年在路邊支了個奇怪的攤子。”

“一張桌子,三個倒扣的碗,還有三個小球。少年說,能猜到碗裏有幾個小球,他就賠一錢銀子,要是猜錯,隻要給五個銅子兒就行。”

“哎,當時老夫還是太年輕啊,一連玩了十餘把,一把都沒猜中,結果把老爹給我買肉的錢都輸光了!”

“回去被老爹一頓好打,但是心裏又不服,於是第二天偷了老爹的錢,又去找他玩。這回倒是有贏有輸了,可輸的也更多了,一天下來足足輸了五六兩,回去被我爹吊在房梁上打!”

“第三天,老夫拿著我爹讓我看大夫的錢,又去找他玩了,又輸!”

“第四天,我爹親自押我去看大夫,等我爹走後,我咬咬牙跟大夫借了點錢,又去找他玩……”

秦源聽得嘴角一陣猛抽搐,想笑又不敢笑。

果然,能被柴莽看上的人,都特麽不是一般的人才啊!傻子都能看出有貓膩,他就是不信邪,非要一條道走到黑!

就這性子,大抵是怎麽跟他講道理,他都悟不明白的,難怪柴莽動不動就要揍他!

不難想象,柴莽當初能將他帶成一代大宗師,費了多大的心血,或者暗地裏噴了多少次老血。

不過,或許正是這樣,劍奴對他的感情,才會如此之深吧。

劍奴說到這裏,臉上忽地浮起了一絲笑意,眼神聚焦在跟前某處,想必是沉浸在那段時光中了。

“直到第五天,老夫趴在一輛矮板車上,用兩手劃著再去找少年,也就是高祖時,高祖就怕了!嘿嘿,那可是高祖唯一一次麵露懼色!”

劍奴整了整身姿,臉上的笑意更濃,“高祖曰:兄弟,到此為止,我把錢都退你成嗎?老夫哈哈一笑,說願賭服輸,豈有退錢之理?說罷就又要開賭!”

“接著,高祖也哈哈大笑,喊了一聲‘好漢子’,然後便問老夫願不願意跟他,闖一番大事業?

老夫原本不肯,但耐不住高祖說了一番振聾發聵之語!什麽男兒大丈夫,豈能鬱鬱久居人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男兒一生行事,何須向人解釋?

老夫當時就看出,高祖斷非凡人,於是當晚就給家父修書一封,連夜與他投奔前程去也!”

秦源心裏一陣庫庫庫,但還是勉強做出了一副“敬仰”之狀。

順便捧哏,“前輩果然慧眼識人哪!若是晚輩的話,恐怕斷無此決心!”

要是自己的話,最多給他個“聽懂掌聲”。

劍奴越說越振奮,幾乎是滔滔不絕。

秦源其實很理解。

“高祖”二字,在劍奴乃至陳家、鍾家老祖的眼裏,或許意味著一生的榮耀與光輝。

也可能是,唯一支撐劍奴孤獨地活到現在的那一抹光。

在這個昏暗的屋子裏,他大概無時不刻不在懷念,高祖揍他,他又去揍拖鼻涕、狗牙的日子。

憋了五百年,是個人都會想傾訴的,隻是這五百年來,天下早已沒有見過柴莽的人,劍奴自然就不屑於跟任何人講了。

就好比曲高和寡,劍奴如今何等身份,怎會與不懂高祖的人聊高祖?

突然間又來了個懂柴莽,又能聊柴莽的人,老頭兒一開口,自然就停不住了。

說真的,秦源挺羨慕柴莽的,有這樣的好兄弟,肯為他看五百年的天下,無怨無悔。

秦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便隻能在一旁傾聽,偶爾捧個哏,這方麵他還是比較擅長的。

而且,有些哏也隻有他能捧。

比如,劍奴說,“高祖一生愛過五個女人,不過有一個老夫是不認可的,就是芬皇後……”

秦源就立即接話,“高祖在老家,似乎還愛過好幾個。欣欣、琪琪她們,高祖可有跟你提過?”

劍奴一聽,登時又老眼一瞪,幹枯的老手就緊緊地抓住了秦源的手腕。

“高祖,連這都與你說了?”

“高祖說了!他還說,他老家有一種叫什麽、什麽會所的地方。那地方,才叫一個真的好!姑娘們都穿著超短的裙子,就……跟蠻族的女子差不多?但是可比她們白多了,也精致多了!”

“對對對,高祖與老夫提過好幾次!”

一提這個,劍奴的嘴角就又咧了開來,嘿嘿笑道,“在你之前,這等秘辛高祖可隻對我一人說過,至今世人都不知,後宮的欣欣、琪琪這些大道是從何而來的。看樣子,高祖待你不薄啊!”

秦源點點頭,“嗯,高祖與我在夢中無話不談!我便是得了他的指點,才能這麽快,就上了大宗師的!”

秦源現在的膽子稍稍大了些,開始借高祖為自己“圓謊”了。

他覺得這是很保險的,總比自己的金手指被劍奴知道的要好。

事實上,秦源一直有種感覺,那就是劍奴對高祖“托夢”之說,似乎絲毫不感到驚訝,更多的反而是驚喜。

或者說,當自己說出高祖“托夢”之後,他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懷疑。

對此,他認為大概有兩個方麵的原因。

首先如果不是高祖托夢,就完全無法解釋他如何進入地宮,如何十六歲成為大宗師的。

其次,高祖升仙一事既然是事實,那麽他的“托夢”也完全有依據,尤其是對於親眼看到高祖升仙的人,更不會懷疑。

但總覺得,是不是差了點什麽?

此時,見秦源對高祖了解甚多,劍奴的談興也更濃了。

隻見他一臉認真地問道,“那高祖有沒有與你說,何為螞蟻上樹,老樹盤根?高祖常說,現在女子連這都不懂,簡直了無生趣。老夫問他好幾次此是何意,他又不肯說!”

秦源嘴角又是一抽,想了想,說道,“這個……高祖倒是略有暗示,說是什麽會所姑娘都會的某種……某種讓人舒緩的手段,大抵是能消解疲勞吧。當然了,他說我還小,不需要太懂。”

“原來如此!”劍奴高興地一舒眉頭,“原來高祖是想讓天下女子都學會這個,好讓男子在勞作之餘,舒筋活絡!高祖還是高祖啊,這點小事也為天下蒼生勞心!”

秦源捂了捂嘴,“咳咳……的確,的確。”

“就是,也不知道為何不推行了?”

……

不知不覺,一兩個時辰過去了。

丁成幾次來到門口查看,卻見大門始終緊閉,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劍奴大人說話向來精簡,也不喜與人多說話,他召見任何人,從不超過一刻鍾的。

今天這是怎麽了?

屋內,兩人的聊天仍在繼續,時而低聲時而高語,偶爾還會夾雜一絲笑聲,就如同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

如果讓劍廟之內的其他人看到這副場景,想必定然會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天邊斜陽落下,屋內越發的黑暗了。

終於,劍奴止住了話頭。

然後衝秦源淡淡笑道,“來,把手伸來。”

秦源沒有猶豫,便把手伸了過去。

卻見劍奴伸出幹枯的右手,輕輕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接著拇指又按在他的脈搏之上。

秦源微微一驚,他是要?

腦海中的念頭剛剛升起,他便立即覺得一股磅礴無匹的巨力,從劍奴那幹柴般的掌心傳來!

刹那間,秦源整個人便離地而起,又呈倒掛之姿懸浮在半空之中。

劍奴又嗬嗬一笑,“小子,你這三品上階的正氣,可發揮不了那大氣池境仙氣之妙,老夫幫你一把!”

說著,他手腕輕輕一震,登時屋內揚起一股強風,吹得他那花白的頭發一片飛揚。

而此刻,秦源隻覺脈搏處猛地鑽進來一股極為醇厚的正氣,那正氣之磅礴恍若銀河倒掛天外飛來,已然遠超他的想象!

而神奇的是,如此磅礴的正氣,照道理湧入經脈之後必然會造成強大的衝擊,然而此正氣入脈以後,竟井然有序、分毫不亂,不但對經脈絲毫無害,甚至升騰起一股暖意,讓秦源舒服之際!

隨即,秦源便感覺自己的上丹田被此正氣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腦海,頓時傳來“嗡”地一聲!

秦源又猛地打了個冷戰!

好過癮!

感覺整個人又輕暢了幾分,就如同種子破殼而出一般!

這……就二品了?

秦源大驚:二品還可以這樣練?那豈不是可以批量生產?

旋即,他又覺氣血一陣翻湧,同時眼前一片發黑,登時心裏暗叫一聲“糟了!”

強行衝丹田,引發氣血逆轉了!

劍奴害我!

情急之下,他“啊”地一聲喊了出來。

卻正在此時,一顆丹藥入到他的嘴裏,緊接著劍奴在他額頭輕輕一拍,那丹藥便徑直鑽入他的腹中。

隨後,劍奴撤去正氣,秦源便噗通一聲躺倒在地。

昏睡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秦源終於緩緩醒來。

此時外頭天色已然全黑,屋子裏卻不點油燈,黑得更是不見五指。

秦源坐起身來,感覺方才逆轉的氣血已經完全得到恢複,而且體內的正氣,比之前醇厚了至少一倍!

他確定,自己進入二品了!

二品大宗師!

有了這二品大宗師打底,用仙氣激發的墨術以及墨家機關,威力自然會大幅增加!

好一個二品,來得好!

正好自己的墨家天字甲等機關“橫行”的材料也湊齊了,到時候以三轉仙息加二品大宗師正氣激發,威力必然更上一層!

有此一助,或許真能跟一品大宗師掰掰手腕了!

回過神來之後,他立即衝劍奴的方向深深一拜,說道,“叩謝前輩,助我晉升之恩!”

黑暗中,隻聽劍奴淡淡笑道,“勿謝老夫,謝高祖吧。如無高祖這顆丹藥,老夫方才算是殺你了。”

秦源心裏一驚一喜,心想高祖的藥也是真牛逼,五百年了還沒過保質期……

不過話說回來,這藥劍奴手裏估計也沒幾顆,要不然就到處是二品大宗師了。

於是磕頭再謝。

隻聽劍奴又緩緩道,“秦源,你的死罪,老夫先給你記著。既然高祖說了,有突出貢獻之人可網開一麵,那麽如今,你知道怎麽做了嗎?”

秦源點了點頭,說道,“回前輩,晚輩知道。其實不需要前輩說,這次隴西之戰晚輩也會去的!值此人族興亡存廢之際,在下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因禍福避趨之?”

“嗬嗬嗬……”劍奴又沉聲一笑,“你,說話越來越像高祖了。”

“晚輩不敢與高祖同論。”

劍奴沉默了一會兒,又道,“隴西之戰,老夫還真有點期待你的‘特殊貢獻’了。若是果真如此,老夫會再邀你來劍廟,聊點別的,嗬嗬嗬。”

“晚輩必定竭盡全力!”

“好了,退下吧。”

秦源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緩緩退出了房間。

一陣風吹來,他才知道,自己的後背其實早已濕透了。

但好在,這關總算過了!

而且,還收獲了二品之姿,屬實大賺!

至於隴西之戰以後,朝廷和劍奴會怎麽對待自己,那就再看吧……

此時,丁成提著一個燈籠,已經在外等候多時了。

秦源衝他拱拱手,說道,“丁劍使,讓你久等了吧?”

“無妨的!”丁成微微一笑,一臉豔羨地說道,“秦公公,你與劍奴大人能聊如此之久,實在是驚煞我等,連漁長老都說不可思議呢!大概這幾百年來,你是第一個,可見劍奴大人對你的器重。”

秦源笑了笑,“愧不敢當。”

此刻,一片黑暗的屋內,劍奴正喃喃自語。

“天選之人?莽哥啊,你該來看看你的老夥計啦!”

……

秦源下了山峰之後,感覺就像過了一次大考似的,一身輕鬆。

隨後,他又立即朝蘇府跑去,心想那兒還有一場考試呢!

而正在這時,他又接到了一個傳音。

“秦兄,秦兄你在京城嗎?你何時才能回來,帶我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