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慢的態度,惹怒了他。他走到我跟前,揚手給了我一巴掌。我被他打出了淚花,卻還是不肯認輸地狠狠瞪著他。
我那時隻有九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從沒有吃過苦頭,也從沒有挨過打,更別說被人打耳光了。
所以此刻挨了這一巴掌,心中自然恨極了他。
趁他不備猛然抓起他的胳膊,狠狠就咬。直至痛得他哇哇大叫,用力地將我推倒在地。
他的手臂被我咬出了鮮血,鐵鏽味充斥著我的口腔。即使我被阿史那推倒在了地上,那時小小的我也沒有忘記用眼神傳達我的怨恨。
阿史那應該也沒有見過我這麽叛逆的奴隸,於是,下令將我關進了籠子裏。他不叫人給我水和吃食,任由我在籠子裏幹渴饑餓。
他叫人將關在籠子裏的我,抬到了帳外。
雖然此時已經進入秋日,可草原午後的太陽卻熾熱。牙帳周圍沒有遮擋,熾烈的陽光直直照射著我,讓我覺得此刻又迷失在了沙漠中。
阿史那·忽都魯說我什麽時候肯向他求饒,他什麽時候才會放過我。
可是,我是將軍的女兒,生來便不會投降。
我在饑渴之中挨了三天兩夜,到了第三天,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籠中,爬都爬不起來了。
看著滿天的星鬥,我依稀認出了北鬥七星。
我想到從前父親曾經教過我,如何利用星辰辨別方向。他說,風雲變幻世事無常,唯有天上的北鬥七星千百年來從未變換過方向,隻要你仍然能夠看到天上的北鬥,那麽無論是在怎樣漆黑的夜裏,都不會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那時我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
可是當我奄奄一息,躺在突厥牙帳外的籠子裏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看到了天上的北鬥七星,可卻在心中隱隱覺得,我大概已經無法再回家了。
在我視線逐漸模糊的時候,我看見阿史那·忽都魯走在牙帳外燃起的篝火的照耀下,拿著水囊朝我走來。
他在籠子前蹲下,拿著手中盛滿了可以灌溉,我此刻幹渴靈魂的聖水的水囊,炫耀似的搖晃。
引誘著我說:“隻要你向我求饒,我就給你水喝。”
他早就看出了我此時已經忍耐到了極限,篤定我基於本能的渴望,一定會向他臣服。
但是我沒有,我隻是閉上了眼睛,任由虛弱將我吞噬,之後,便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氈帳中,阿史那不知所蹤。
在草原上,奴隸與牛羊一樣是主人的財產,輕易不肯折損。所以阿史那不會讓我死。
至於受些折磨,我是不怕的。因為父親說過,我是將軍的女兒。將軍的女兒是注定要在風霜中成長的,隻有經曆風雪的淬煉,才有資格做將軍的女兒,才有資格做謝家的女兒。
就連我最敬愛的姑祖母,我那溫柔似水了一輩子的姑祖母,也是經曆了無數磨煉,才成為了玉門關內最受敬仰的女郎。
父親說過,我們家的孩子中,隻有我同姑祖母最像。
所以,我絕不能給姑祖母丟臉。
何況,當年姑祖母也曾流落於突厥牙帳。她沒有屈服,我也不能給她丟臉。
就像我不肯輕易低頭一樣,阿史那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他開始用別的法子折磨我。
他要我做最低賤的女奴,侍奉他洗澡。我不肯,他就叫人鞭我十道。
他要我給他喂飯,我不肯。他就把我綁起來,吊上一夜。
他要我坐在床邊哄他睡覺,我仍是不肯。他就把我拴在馬後,拖著跑。
第二日,我就發起了高燒。
那是我最接近死亡的一次,連巫醫都已經宣判我已經救不活。
可是,忽都魯卻不讓我死。
他在我的床邊守了五天,跪在我的床前祈禱,乞求天神不要將我帶走。願意為此,向天神獻上一切,包括他的壽命。
許是忽都魯的祈禱產生了作用,我果然活了過來。
再之後,我便得知了忽都魯折磨我的理由。
忽都魯雖然是可汗之子,可他並不受老阿史那的重視。
突厥可汗老阿史那有二十多個兒子,隻有忽都魯的母親是漢人。
據說忽都魯的母親,是個會做漂亮絹製品的江南女人。
那是一個柔弱而優雅的女子,自小生長在江南水鄉的朦朧中。養得一身嬌弱毛病,玉軟花柔到仿佛風稍大些,就能將她吹散。
她剛到草原時很得老阿史那的喜愛,她的似水溫柔是老阿史那未曾見過的風景。賞賜如流水一般搬進她的帳篷,可汗的寵愛也曾讓她短暫的風光過。
可是很快,多情的可汗便厭倦了她的柔弱。
待她生下了忽都魯之後,可汗已經徹底將她遺忘在突厥王庭最偏僻的角落。一個柔弱的江南女子獨自生活在這遙遠的北漠,沒有了丈夫的關照,本就無法忍受的苦寒,便會更加令人難過。
遼闊粗獷的草原,始終容不下江南煙雨朦朧的溫柔,最終阿史那的母親忍受不了草原上的生活,跟隨著路過的商隊逃走了。
最終失去了下落。
我不知道後來的王衍,執意要將鐵騎踏入江南的溫柔小意,是不是因為想到了他的那位江南母親。
但是那時七歲的忽都魯,最終就成為了沒有母親的孩子。
在草原上沒有母親,是一件很危險而又痛苦的事情。
就算是最勇猛的獅子,在未成年之前沒有了母親,在草原上也活不下去。
可以想見,年幼時便沒有了母親的忽都魯。在這弱肉強食危機重重的草原中,會活得多麽的艱辛。
所以,很不容易長到十三歲的忽都魯,恨極了他的母親。
也就自然恨起了長得與他母親相似,又同為漢人的我。
或許,是在我差點死掉的那個瞬間,讓他想起了被母親拋棄的那個夜晚。想起了在失去母親之後,所經曆的那些苦難。
總之,他暫且忘記了對母親的仇恨,此後也再也沒有逼迫過我做任何事。
可是,我始終不曾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