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為了救忽都魯。

忽都魯有一個哥哥叫巴失,他的母親是鐵勒十三部之一的烏古斯部的公主。烏古斯是如今草原諸部中,最為強大的部落之一。獨立與突厥汗國之外。

所以巴失作為烏古斯部與突厥汗國的血脈,是最有機會繼承可汗之位的人選。然而,可汗有二十多個兒子,巴失排在中間。既不是長子,也不是幼子。並不符合草原上的繼承製度。

如果他想要做可汗,要麽殺死自己的兄弟,要麽等可汗死後,與兄弟們分家,拿著可汗分給他的牛羊奴隸,創建自己的部落。

巴失並不愛他的兄弟,所以他選擇了前者。

他要在忽裏台開始之前,殺掉所有不肯服從他的兄弟。

忽都魯的母親是漢人,她的出逃被可汗視為恥辱。所以連帶著忽都魯都受到可汗的厭棄,按理說他是對巴失繼承可汗之位,最沒有威脅的人。

可是巴失卻仍不介意,除掉這個兄弟。

有一次,我與忽都魯追著他射中的小兔,進入了密林。被巴失撞見,讓他得到了機會。

他悄無聲息的跟著我們身後,將弓箭對準了忽都魯。就在他瞄準鬆弦的時候,被我剛好看見。

情急之下衝著忽都魯喊了一聲:“小心!”

這才讓忽都魯躲開了那隻箭矢,一擊不中巴失怕被人發現,驚慌而逃。隻餘躲過箭矢劫後餘生的忽都魯趴在地上,驚魂未定。

然而,忽都魯回過神來衝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原來你不是啞巴?”

我抿了抿唇,撿起巴失那支沒有射中獵物的箭。

朝著那隻沒有被忽都魯,一箭射死的那隻小兔的心髒捅去,奄奄一息躺在鬆林裏的小兔,瞬間結束了痛苦。

然後,才在忽都魯驚愕的目光之下,淡淡開口:“我本來就會說話。”然後,提起已經死透了的小兔,轉身離開了密林。

那是我第一次殺生,在我轉身之後,沾滿小兔鮮血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可我不能表現出害怕,草原上不需要仁慈的獵手。如果我想離開草原,就得先在草原上活下去。

忽都魯很感激我救了他,他說他會永遠記得,我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了救他。

然後,他親口告訴了我他的名字。

他說:“我叫忽都魯,你可以叫我忽都。”

這是他的漢人母親給他起的名字,忽都魯,在漢語中是幸福的意思。

所以,我叫他小福。

從此,我成了忽都在草原上唯一的朋友。

他教我騎馬,同我在草原上賽馬。

他教我說突厥話,帶我在聖山腳下放牧,用生長在聖山上的格桑花,為我編花環。他和我手牽手走在草場上,翠綠的浪劃過我們的手掌,像是最柔軟的絲綢從指縫流過。

我們在聖山流下的雪水中嬉鬧,並肩躺在曠野上。我們一起喝偷喝馬奶酒、圍著篝火唱歌、跳胡旋舞。

我們對著聖山起誓,永不反目。

那時我們就像草原上所有的伴當一樣,是最親密的朋友。

不分漢胡、少小無猜。

在草原上,我學會了騎馬、挽弓、跳胡旋舞。

那時的我們何曾想過多年以後,他會奪我漢家半壁山河成為帝王,我會成為罪奴流落掖廷無家無國?

我從回憶中回過身來,看著眼前的王衍。

他長得比少時更英俊了,高鼻深目的胡人特征裏,又帶著些江南獨有的柔情。比胡人更精致,比漢人又多了一分張揚。

他此時雙手握著我的肩膀,眼裏閃著激動而興奮的光。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你長高了,也瘦了。不過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漂亮,一點兒都沒變。”

“你今年有十七了吧?自從在聖山下分別,我們已經有快六年沒見了,真沒想到能在這裏能見到你。”

王衍像小時候一樣,開始了滔滔不絕。他高興得幾乎要手舞足蹈,十分興奮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好多話要同你講!”

相比於他的興奮,我的表現卻始終淡然。

他這時才察覺到我的異常,眼中那因為極度高興而閃爍的光,一下暗淡了許多。

當他再次開口時,語氣落寞了許多。

“納失失,你見到我……不高興嗎?”一向桀驁的王衍,此刻流露出了難得的失落。那受傷的神情像是一頭落單的小獸,孤獨而又脆弱。

那額角那微曲的棕色卷發、水汪汪亮晶晶的琥珀色眼睛,更襯得他楚楚可憐。仿佛一瞬之間,又回到了十幾前年、那個被母親拋棄的夜晚。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王衍的眼中,已經開始有了絕望。

才朝他緩緩露出一個,精心裝扮出的愉悅微笑。

我帶著微微上翹的語調,告訴他:“我很高興,小福。”

王衍聽了這話,臉上才重新煥發了光彩,高興地將我摟在了懷中。

朗聲告訴我:“我也很高興,我的納失失,終於,又回來了。”

我本來應該很高興,我在宮中待了一年多,數次曆經生死。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皇帝身邊,並且明確了他的態度。

他並沒有因我年少時,違背的承諾而憎恨我。我也無需像之前預設的那樣,需要處心積慮討得他的原諒與歡心。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而發展,可是為什麽我卻半點不開心?

非但沒有迎來想象中的輕鬆,反而心中越發沉重。

尤其,是在看見殿外站著的景縉之後,我更是越發笑不出來。

他此刻心中定是充滿了疑惑,想到我應付完王衍之後還要編個說辭騙騙景縉,就覺得心中好累。

我陪著王衍吃了一頓我入宮以來,最為豐盛卻也是最累的一頓飯。聽著他的滔滔不絕,仿佛所有的話都叫他一人說完了。還得時不時的出聲應和,裝作高興的樣子。

若王衍不是,將鐵騎踏入我中原腹地的突厥皇帝。能與他再次相逢,說不準我會真的很高興。可是,如今卻絕不可能。

從我得知攻陷洛陽宮的突厥首領,叫阿史那·忽都魯那一刻起,我與忽都便已不再是朋友。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決定將曾經的友誼化作利刃,帶給他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