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劫獄 (4)

方劍春借著驗光間裏的燈光轉換著角度又詳細地觀瞧了幾眼,鼻翼不由得微動了幾下,淚水差點兒湧出了眼眶。照片上,那寬寬的額頭、俊朗的眉目,無不透出那酷似父親的容貌,還有唇下的那粒痣……這正是方劍春在十幾年前走失的哥哥啊!

他閉了一會兒眼,努力控製住自己悲喜交加的心情,又輕聲地問:“老李叔,我哥哥在那邊還好嗎?”

“你哥哥自從離開島城就改名叫郭嚴庭,他現在是那邊的一個團長。”

“那邊的團長也是上校軍銜吧?他成家了嗎?有孩子了嗎?”方劍春很想知道哥哥的一切。

父母病逝後,才10歲的哥哥帶著他,從杭州來島城投奔家鄉的親人。可是,在島城隻找到了在醫院工作的表姑。一直沒有孩子的表姑收留了他們,因當時表姑兩口子還隻是一家私人醫院裏的普通大夫,家裏的生活也不算太富裕。為了不給表姑家增添太多的麻煩,他讓弟弟留下,自己卻不辭而別,隻留了個字條說是要去外省闖**。自此杳無音訊。

“那邊的團長是什麽軍銜,我也不知道。反正那邊的軍官級別跟國民黨軍這邊不太一樣,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老李說著又從包裏拿出了一封信,“你哥哥還寫了封信,你想知道的事情,信裏估計會有。”

方劍春連忙接過信。

信快讀完的時候,方劍春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沿著俊朗的麵頰滾落下來。

老李搖搖頭,歎了口氣,說:“你哥哥原是國民黨陸軍的一個團長。他曾率團與日寇激戰數晝夜,殲敵兩千多人。抗日戰爭勝利後,他目睹國民黨接收官員貪汙腐化、掠奪民財,深為反感。因而得罪了那些接收官和軍統特務,反誣陷你哥哥利用職權大發橫財。對此,南京方麵偏聽偏信,下令將你哥撤職查辦,關進軍事監獄。幸虧同僚好友們多方奔走鳴冤,才得以釋放。不想那夥人怕他東山再起,就派了一名軍統特務追到天津,開槍暗殺……算你哥哥命大,隻是被打斷了左臂。命保住了,左臂卻……”

方劍春雙手顫抖起來。

哥哥的信上已寫明了這一切。他知道哥哥少小離家闖**,肯定吃了不少苦。可沒想到哥哥竟遭受了這麽多的冤屈和打擊。

信的最後,哥哥的那幾句話震撼著他的心。

“……兄遭暗算後,幸得一地下黨人李昌興搭救才得以保命……吾弟,目睹國民黨上層官員紙醉金迷、貪汙腐化,兄早已心灰意冷,絕望至深。唯跳出泥坑,投奔解放軍,建立新中國,方能興我中華……望吾弟多為勞苦大眾做事,多為中國之解放事業盡力……”

看完信後,方劍春掏出手絹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見他情緒穩定了,老李接著說:“最後,你哥哥聯係並勸說舊部,在西北的一次戰役中起義,投奔了解放軍……”

方劍春垂首無語。良久,才用力地點了點頭。

此時,木樓梯“咚咚咚”地響起來。

老李連忙站起身,給方劍春戴上了驗光眼鏡,順手拿起一根短竹棍點著驗光表上的字母,朗聲地問:“這個能看清嗎?”

一個穿大褂、滿臉絡腮胡子的人走到驗光間門口,一把掀起了門簾子,嚷嚷著要驗光。

老李迎出門口,客客氣氣地請他先到對麵的櫃上選選鏡架,等一會兒再過來。看到驗光間早有顧客,那家夥隻好怏怏地先去了眼鏡櫃。

等他走開了,老李趕緊放下門簾。

“謝謝你,老李叔。”方劍春把信和照片裝好,掏出皮夾子抽出了一疊美鈔遞向老李。

老李皺起了眉頭:“這是幹嗎?你這是瞧不起你老李叔!”

“老李叔,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知道你托往那邊走貨的朋友打聽這種事,也是要冒風險的。”方劍春真誠地說。

“你趕快把錢收起來,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商議。”老李用力把他伸過來的鈔票給擋了回去。

方劍春隻好把美鈔裝回皮夾子:“有事您盡管吩咐。”

老李往前探了探身子,低聲問:“這幾天晚上,你們警司的人是不是要去小港碼頭附近的海岸上戒嚴?”

“是的。前幾天,有地下黨嫌犯從警察局的看押所裏逃走了。原先不準漁船出海,可漁民們要吃飯,鬧得凶。所以,由我們警司參謀處的三個科室每天抽出一名軍官和兩名衛兵,配合那裏的憲兵隊。我們參謀處負責簽發通行證,有了通行證在海上就不會再查。”

“是這樣,我那幾個走貨的朋友剛搞到一批軍品私貨,你們內部軍官給倒騰出來的,藏在一艘漁船的船艙裏。想趁這陣子的行市高,趕緊運出去多賺點兒。最好能在你當班的時候出趟海……辦成的話,會重重地酬謝你。”

方劍春想了想說:“這個忙可以幫。我可以親自檢查這條船,不讓憲兵插手。其實,別人值班的時候也有這麽做的,放出去的大漁船都是他們的財神爺。給老李叔辦事,我可不要什麽酬謝。”

老李繼續問:“你哪天去海岸值班?”

“明天。”

“這艘漁船的船號是洪家,到時候,會和其他幾條漁船一起要求出海……你一定要保證隻有你到船艙裏檢查,可別被憲兵隊給壞了事。”老李拍了拍他的後肩。

方劍春戴上禮帽和墨鏡說:“行,老李叔,我一定會辦妥的。那你忙著,我先回去了。”便低頭邁出驗光間,穩穩地走下木樓梯。

一樓牆上懸掛著的各式掛鍾已“叮當叮當”地開始報時,悅耳的鍾聲交相匯聚,宛如一章明快渾厚的樂曲。

離開了亨利鍾表眼鏡店,方劍春站在路口處招手叫了一輛黃包車,坐到包著皮革的車座上,說了聲:“去膠州路。”

“好。先生坐穩了。起。”矮壯的車夫吆喝著抬起長長的車把,穩穩地奔跑起來。

車上,方劍春再次取出哥哥的照片,反複端詳,悲喜交加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十幾年來,表姑和表姑父曾多方打聽方劍秋的下落,均沒有消息,就懷疑是不是在那邊的解放區。

年前,已是山大副院長的表姑父給一位朋友的父親主刀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春節期間,那朋友攜禮品登門拜謝。表姑父知道那人結交廣泛,便提及此事。

那朋友滿口答應,說認識一個老鄉,跟往那邊走貨的船挺熟。還問了方劍秋的具體情況。

過了段日子,那朋友去醫院找到表姑父,說已將此事委托給了姓李的老鄉,並告知老李的聯係方式。表姑父很高興,回家跟表姑說了,還跟那位老李師傅通了電話。

一個月前,方劍春心急,從表姑那裏打聽出老李師傅在亨利鍾表眼鏡店,便忍不住私下過去問過一次。昨天,表姑父打電話到參謀處,讓他第二天去找老李師傅,哥哥方劍秋有消息了。

他為能找到哥哥而喜悅,也為哥哥的遭遇而悲憤。

好在哥哥投奔了那邊,現在處境還不錯。這讓他感到欣慰。

老李叔托付的那件事情,他裝進了心裏。雖然,像這種私運私販的事情屬於重罪,但是,在這內戰正酣、動**不安的歲月裏,大家都看得很開。曆來都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各有各的道兒,隻怕找不到來燒香的香頭。實際上,許多軍官都在外邊開著買賣,販軍品私貨賺幾把響當當的光洋。方劍春平時從不與這類事情搭界,自己是上尉軍銜,軍餉不算多,可自己的開銷小,加上表姑家現在很富有,又拿他當親生兒子一般,所以,他不缺錢花。

老李叔幫了這麽大的忙,分文不取,那他托辦的這件事當然要全力辦好,也算是還他的一份人情。

當車子過了那高掛著流行電影廣告畫的福祿壽影院,臨近膠州路口時,他叫車夫把車停到市內最大的商店國貨公司門前,下了車走了進去。

本打算買點東西去表姑家,把哥哥的消息告訴表姑和表姑父,半路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中午,表姑從醫院趕回家吃完飯,還要午睡,看到了這信和照片肯定又得哭一場。不如星期天過去,正好細細商議一下,給哥哥的回信怎麽寫才好。

他想起今天一早兒,嶽參謀長通知下午要開車送他去市政府參加兩周一開的黃海表會議。嶽參謀長對內掌管著警司參謀處(情報處),對外負責協調島城軍警憲特的聯動。嶽參謀長還有意無意地嘟噥著美國奶粉、紅酒什麽的。方劍春知道,準又是他那個情婦梨花香想要的。這個女人淨要洋貨。

自己能進入警備司令部做參謀,一方麵多虧了丁司令身邊的秘書田人眾,他對自己這個留美空軍一眼相中,還給嶽參謀長寫了個條子;另一方麵就要感謝這位嶽參謀長了,他不僅在半個月內就給方劍春下了上尉參謀的錄取通知,而且很賞識自己。警備司令部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位留過美的方劍春可是嶽參謀長麵前的大紅人。

好久沒討好嶽參謀長了。既然到了國貨公司正好買點禮物進進貢。

下午,方劍春開著吉普車向市政府急速飛馳。

倚在副駕駛座上的嶽參謀長手裏按著文件包,閉著眼睛像是睡了。說是睡了吧,可吉普車一顛,他那嘴裏偶爾還會嘟噥幾聲。

國民黨島城市政府坐落在沂水路南段,後依山觀海,麵臨碧藍大海。居高臨下,天然造就了權力機構的威嚴氣勢。此處原是德占時期的德國總督府。樓高四層,外表用花崗岩細紋石砌成。有兩層券廊,樓頂覆蓋著大坡度的橘紅色筒瓦。整個建築莊重典雅,充滿了歐洲皇家風範的德國古堡式情調。

二樓的小會議廳裏正召開著黨政軍聯席匯報會議,代號黃海表。它是國民黨島城特務組織的最高決策會議。每兩周舉行一次,主要是對情報特務工作進行統一部署、交換情報、對*進行批審等。駐島城的各個軍事部門和特務機構都要定期向聯席會議匯報情況,並且對特務活動的區域、行動的目地等進行分工協調。

正如警察局長費超先前所預料,這一次會議,沒有像往常那樣由警司嶽參謀長主持,而是由市長秦良先親自出麵主持。

小會議廳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水晶吊燈,牆壁用黃綢緞包裹、上有銅雕人麵像的壁燈,東牆處還保留著彩色琉璃磚的壁爐。氣派的會議桌上覆蓋著紅紅的絲絨台布,考究的白瓷藍花蓋杯擺放在每個人的麵前,散發著高級茶葉那清新的芬芳。在座的,除了駐島城的中統室、保密局之外,還有警司參謀處、警察局、憲兵隊,登萊青特務總隊、國防部勵誌社、三青團委員會等十幾個特務部門的負責人。

費超雙指夾著美國大雪茄,湊到嘴邊吸了一口,淡淡的青煙嫋嫋升起。他半倚在雕刻著古典花式的柚木椅上,耷拉著眼皮,眼角偶爾地斜一下右前側的保密局宋主任。

費超原以為秦市長講完後,通常第二個發言的保密局宋主任會直接提那個被救跑的教授的事兒,以向他發難。奇怪的是,他隻簡單地說了些濟南軍統站將派人打入****駐地,要求警備司令部、警察局等屆時提供配合,對其他的事情他隻字未提。

費超抬手用無名指搔了搔碩大的光腦袋,心想:也許是他昨晚喝多了,今天沒醒酒,把那事兒給忘了。

其實,出事的第二天費超就向市長秦良先作了匯報,順便把保密局給埋怨了一通,認為他們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倉促抓人,又把這燙手的山芋扔到警察局的手裏。

警司的嶽參謀長提供了一些由諜報隊搜集的有關共您黨軍隊控製區的情報後,便輪到警察局這裏了。

費局長放下美國雪茄,拿起秘書給準備的文件,清了清嗓子說:“近日,我局接到線報,出警50多人抓獲了頤中煙廠預謀罷工鬧事的頭目3名。現正在審訊中……”

秦市長端起茶杯,一隻手捏著蓋子輕輕刮了刮水麵上的浮茶,喝了一口,說:“費局長,現在全國各地紛紛鬧****,什麽反饑餓、反內戰的。我市山大學生肯定還要出來鬧。上次幸虧我們防範及時,把山大、市立女中、文德女中的學生都堵在了校園裏。他們在校園裏鬧了一通,還一個勁兒地向外地媒體、民主黨派寫信、發電報,說什麽要揭露我們……你們警察局可要給我盯緊,特別是那幾個領頭的。”

“是!我已命令所屬分局派便衣隊專人盯防在山大附近,一有動靜立刻報告。對肖平他們幾個領頭鬧事的,隻要一出校園就全程跟蹤。”費局長放下文件,邊說邊從玻璃煙缸上取下那根雪茄。

“好。還有三青團的謝主任,你們的人在山大學校裏要起點兒作用才行啊。”秦市長又轉向穿著中山裝的三青團負責人謝主任。

謝主任整了整衣領有點發愁地回答:“秦市長,上次我們的人夾在學生裏麵也鼓動了一番,勸說並威脅他們別跟著鬧,可學生們大多數聽肖平那幾個人的話。況且,他們鬧事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真是難以……”

秦市長剛想再開口,保密局宋主任忽然冒出了一句:“費局長,聽說上次抓的山大那個袁姓地下黨嫌犯,在貴局重兵看押之下逃跑了,至今仍未搜捕到,是吧?”

“宋主任,當時把人交給我們警察局的時候,你說他隻是同情鬧事學生的一個教授,現在怎麽又變成地下黨嫌犯了?”費超斜眼望著宋主任,暗罵道:娘的,鬧了半天他在這兒等著我呢!

宋主任張揚地攤了攤雙手:“能冒著殺頭的危險把那個姓袁的給救出去,除了地下黨還會有誰?”

費超冷笑一聲:“哼!你少放馬後炮!早知道他是地下黨,你為什麽不直接押到你們金口三路的*羈押處去?”

“那是因為當時沒有足夠的證據,也隻能說他同情鬧事學生,更不便於押至*羈押處。我不明白的是,那個臨時秘密看押處是剛剛選定的,人押到裏麵也才幾天,外麵的人是怎麽知道的?”宋主任緊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