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劫獄 (5)
“聽宋老兄的意思,好像我們警察局裏有地下黨嘍?抓這個人是你們定的,消息走漏得這麽快,是不是該先查查你保密局裏是否藏著地下黨?!”費超越說越氣。
“笑話!人可是在你們警察局的看押下逃走的,憑什麽查我們保密局……”宋主任還沒說完,隻見費超雙手按在桌邊,歪著腦袋瞪著他大聲說:“宋老兄,還是你會打算盤啊!誰不明白?你塞給我們警察局,不就是怕抓錯了引起山大師生的抗議遊行嗎?找到證據證明他是個地下黨,那是你的功勞;找不到證據的話,就在我這兒放著,等山大的幾千名師生知道了,反正也是跑到我們警察局門口遊行抗議。這萬一出差錯了呢,還是警察局的責任……你拿我警察局當傻瓜啦?!”
“費超!你,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主任氣惱地抬手抹了一把油亮的中分頭。
秦市長趕緊伸出雙手做了個下壓的動作:“好了好了!別爭了!在座的諸位都是黨國的英才。這些年,正是在諸位的通力協作之下,才使地下黨在我市內幾無藏身之處。蔣委員長一再訓誡要精誠團結,精誠團結!”
宋主任落了座,臉氣得煞白。自從戴笠坐飛機失事之後,自己失去了靠山,勢利小人們因此對他不屑一顧。真是世態炎涼啊!
秦市長擺動著右手,繼續說道:“當前,山大學生鬧事問題,有人提出成立特種刑事法庭的方案。倘若特刑庭成立,那以後可由三青團負責擬定鬧事師生的名單,由警備司令部聯動警察局、憲兵隊負責抓人,再由特刑庭直接審判。至於罪名嘛,正在商定幾個妥實的名目。”
說著,他把臉轉向費超:“費局長,那個山大的逃犯你要加緊搜捕。一定要秘密進行,不要被那些學生知道了再趁機鬧事。另外,碼頭上的那幫子窮老搬(扛大包的工人)也動不動地鬧罷工。港口那邊,你們警察局要增派些人去查查,到底哪幾個人領的頭?該抓的要抓!”
“搜捕逃犯,我會秘密進行。對碼頭老搬鬧罷工一事,我盡快加派人手進行徹查。”費超回答道。
會議廳裏靜了一會兒。
一陣帶著海腥味的海風從大敞的鑲著彩色玻璃的拱形大南窗外吹進來。會議桌上的文件一角被吹得嘩啦啦的快速翻起,又瞬間落合。窗外的遠空已是殘陽夕照。
秦良先環視了一圈說:“嶽參謀長、費局長、保密局宋主任、中統於主任,留一下。其餘的各位可以先行一步了。”
大多數人站起身,紛紛將桌子上的文件裝進公文包裏。然後,他們向秦良先告辭,轉身往門外走去。
等其他的人都走了,秦良先從桌子上的一摞文件中抽出一張電文,放低聲音說:“今天特意把諸位負責人都叫來,主要是有件重大之事要通知一下。接南京密電,蔣委員長要來島城!”
這句話令大家一愣。
費超捏著大雪茄連眼皮都不眨了;宋主任按在領帶上的手也忘了放下來;中統於主任的茶杯剛端到嘴邊就定格了;嶽參謀長的鋼筆往上衣口袋裏隻插了一半便停住了。
目光齊刷刷地聚到了市長秦良先的臉上。
“此次是秘密前來,實屬絕密,不得外泄!具體時間另行通知,大家要做好充分準備。”秦良先說著,把密電文又放回文件夾裏。
會議在二樓進行的時候,一樓大廳裏,方劍春跟其他特務部門的隨從、司機們一樣,都坐在廳口右側的小門房裏等候,門房上麵便是一趟攀牆而上的紅木樓梯,直通二樓。
長時間坐在門房裏有些無聊,方劍春便信步走了出來。他站到大廳的中央,仰頭望著二樓。該樓的一樓、二樓是兩層式的大廳,二樓走廊外側的那排雙層欄杆,據說可以擋住來自任何方向的子彈。而走廊上的那個玻璃碗式的吊燈,裏麵裝著的五彩寶石,發出絢麗的柔光,那些彩色寶石價值連城。
方劍春掏出白金煙盒取出一根香煙,忽然想起這裏是禁煙火的,於是轉身走出了市政府辦公樓的大門,順著門外的二層花崗岩台階走了下去。
他站在台階下的湖南路路邊,掏出了美製朗聲打火機,熟練地一揚手。隨著“當啷”的金屬響聲,淡藍色的火苗點燃了唇間的香煙。
湖南路下麵是花木繁茂的街心花園,再往前有一個半圓形花壇,裏麵立著一座山海重光碑。再往前走就是海岸線了。
方劍春站在血色夕陽下,眺望著遠處那波光粼粼的無垠大海,心中又湧起對哥哥的思念。當時哥哥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在表姑家留下才離家出走的。最終受盡了這麽多的磨難,自己虧欠哥哥的太多了……他甚至產生了一個念頭:去那邊找哥哥去。同時,他也恨透了那些暗害哥哥的軍統特務,內心隱隱燃起複仇的火焰。
台階上麵市政府的門前,傳來了說話聲。
方劍春回過身向上望了望,從樓裏陸續走出了幾位參加黃海表會議的人。
看樣子會議結束了。他掐滅煙蒂,登上台階往大樓處走,準備接嶽參謀長回警備司令部。當回到一樓大廳時,並沒有見到嶽參謀長。而且警察局、軍統、中統的司機們,也還在門房裏老老實實地等著。
肯定又被留下說事兒了,方劍春揣測。
他慢慢地又走回大門口,忽然看到下麵的台階上,一個市政府秘書正低頭哈腰地往上禮讓著一位時髦的嬌小姐。
那嬌小姐傲氣衝天地昂著頭,臉上濃妝豔抹,身上珠光寶氣,穿著淡紅色綢緞旗袍,粉色的進口高跟鞋一步步地砸在石條台階上,發出陣陣脆響。
方劍春雙手插在軍褲兜裏,瞪大眼睛盯著她那張圓鼓鼓的紅臉、溜圓的小眼睛和肥圓的鼻頭,這不是“小山楂”秦三小姐嗎?!
走進大廳門口的時候,那嬌小姐好像注意到前麵有個英俊挺拔的年輕軍官正在瞧她,便神氣地把腦袋一甩,嘴一撅,頭一扭,快速扭動腰肢走了過去。
方劍春還真怕認錯了人,關鍵對方是個嬌小姐。所以,話到嘴邊卻沒敢吱聲。心說,難道這世上還真有二個像秦三小姐那般能讓人酸倒牙的?
走到通往二樓的紅木樓梯口處,那嬌小姐伸出右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剛邁上去兩三步,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麽。她側過頭,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那個年輕軍官。
方劍春轉頭朝她笑了笑。
“方劍春?你是方劍春?!”嬌小姐喊起來,那尖尖的聲調把樓梯口附近的幾個人都給嚇了一跳。
“你是秦小姐!”方劍春抽出手指了指她。
“啊!”秦三小姐模仿著女影星驚呼的樣子,把一隻小胖手遮在紅嘴唇前,做了個仰頭的誇張動作。然後,她轉身跑下樓梯,衝到方劍春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該死的小方子!畢業都四年多了,我一個老同學都沒見著,真想你們。咦?你怎麽是陸軍?你不是被昆明空軍學院選中去開飛機了嗎?”
“別提了。從空軍學院畢業,我被送到美國受訓,訓練時受了傷,醫生診斷結果是不能再開飛機了。回國後,恰好警備司令部招考軍官,我也學過參謀專業,所以就考進來做參謀了。”方劍春又故意逗她說:“我說小山楂,見了老同學連理都不理,差點兒就這麽走過去啦?”
“你現在比以前變胖了也高了,又穿著陸軍軍裝,人家一眼看不出嘛!”秦三小姐皺起鼻子,用小手在他的胳膊上做了個“擰”的動作,“你再敢喊我的外號,我還擰你!”
在西南聯大讀書的時候,她最討厭班裏的方劍春,就因為他總叫她外號小山楂。可一旦畢業多年見不著了,反而對他的印象非常深。
“好,我保證以後不再喊你外號了,那你也不許再叫我小方子。秦小姐,怎麽來島城了?你不是去南方尋找浪漫的愛情了嗎?找到歐陽勳了?”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是國民黨軍軍官的秦三小姐一直都癡愛著班裏的歐陽勳。
方劍春跟歐陽勳是好朋友,還參加了他發起的“進步組織學習會”。會裏的幾個主要骨幹都知道歐陽勳是地下黨員。後來,歐陽勳為躲避特務的調查跑了,沒了消息,學習會也解散了。畢業的時候,方劍春聽秦三小姐說歐陽勳跑到了廣州,她要去廣州找他。
“我沒去廣州,爸媽不讓去。好啦,以前的事兒就別提了嘛。”秦三小姐隨手從旗袍的左襟上摘下白絲綢手絹,沾了沾鼻翼下的微汗說:“我爸爸剛被調過來當市長,兩個月前,把我和媽媽也接來了。方劍春,還有哪些老同學在島城這裏?”
方劍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平靜地說:“就兩個。”心裏卻暗驚:啊?秦市長是她爸爸?!
秦三小姐有些失望地搖搖頭,剛要開口,市政府的秘書走了過來,恭敬地說:“秦小姐,秦市長已經開完會出來了,您趕緊上樓吧。”
“好了,知道了!”秦三小姐把嘴一撅,不耐煩地說。
秘書隻好先走到紅木樓梯口,等著她。
“方劍春,我要上去找我爸爸。你在警備司令部的哪個部門?”
“我在參謀處二科。你快上去吧,我馬上也要送長官回司令部了。”方劍春笑著催她。
“那好,有時間我去司令部找你玩。good-bye!”秦三小姐搔首弄姿地揚揚手,扭著腰肢走向樓梯口。方劍春也趕緊朝她擺擺手。
與此同時,嶽參謀長臂彎處夾著深褐色文件袋,跟警察局長費超邊交談著邊從紅木樓梯上踱了下來。他們跟秦三小姐打了個招呼,又奇怪地望了望方劍春。
入夜的小港碼頭附近。
碼頭地下支部的韓書記依然穿著碼頭工人的土布短衫從家裏出來,順著莘縣路不緊不慢地向潮陽路走去。
昨天下午,他跟老李又接上了頭。老李把跟警備司令部內部“關係”所商定的一些搜船的細節交代給了他。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二人還做出了應變的計劃。
回來後,一入夜,他就派大老張連夜趕往紅石崖,聯絡膠東區黨委在那裏設立的聯絡站和武工隊,讓他們分乘幾隻小舟偽裝成出海釣魚的,在約定時間、地點從紅石崖海域往島城附近梯次靠攏,以備發生意外後做接應。
今晚,他還要安排小鷂子和洪老大像走貨船那樣,在子夜時分,用小舢板把一些貨物和袁教授悄悄轉移到停泊在避風港裏的大漁船上去。
這幾夜,敵人的巡邏艇整宿地封鎖出海口,見到漁船就拖船扣人。而白天,由岸上的憲兵、警察和警備司令部的人負責搜船,並簽發通行證。海上的巡邏艇隻要見到通行證,就不會再搜查漁船。也就是說,白天,隻要能過了岸上這一關,就能順利出海了。
莘縣路是小港附近的一條人氣很旺的街道,這條街上布滿了二層小樓。樓下布滿小客棧和雜貨鋪,恒興德、裕豐祥等土產老店都在這裏聚集。幾乎每個店裏都捎帶著賣漁具,網魚的、捕魚的、釣魚的鉤線繩網等樣樣俱全。每逢黃昏時分,老百姓們都在這裏挑選貨物,來來往往、絡繹不絕,一直到天黑。
已是晚上9點多了,莘縣路上的行人變得稀稀落落。
韓書記走到潮陽路那片廢舊倉庫附近,假裝找人,先進了旁邊一座二層樓院的院門。過了一會兒,回身貼在門裏側,微微探出頭往來時的路上望了望,確定無人跟蹤後,又從院門裏走出來,順著樓牆向右一拐,閃身走進樓院牆與倉庫群外牆之間的小夾道裏。
天上的月亮已被片片墨雲遮蓋,小夾道裏更是漆黑一片。韓書記輕車熟路地快步走到了外牆的缺口處,雙手摸索著抓住缺口兩側的牆緣,雙臂一用力,抬腿跨了進去。
小鷂子正在那個放廢棄物品的破倉庫裏,照顧著**的袁教授。
經過幾天的藥物調治,袁教授的身體好多了,但被打斷的雙腿還是不能走動。
麻袋片搭起的小帳篷外,傳來兩聲蛐蛐叫。小鷂子聽得出是韓書記來了,便走到帳篷口向外招招手。
進了帳篷,韓書記從懷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放到大木箱上打開,一陣醬肉的濃香溢滿小帳篷。
“韓叔,好香啊!”小鷂子感覺嘴裏頓時饞出了口水。
“這是你嬸特意去萬香齋給袁教授買的,讓你也跟著沾點光。趕快吃吧,還熱乎著呢。”韓書記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邊切邊說。
小鷂子麻利地從木箱子旁邊掛著的布兜裏掏出兩塊餅,遞給袁教授一塊,又拿起暖瓶給他倒了一杯水。
“老韓,你家日子緊巴,還有孩子,又為我花錢……”袁教授很過意不去。
韓書記把刀刃在油紙上抹了抹,裝了起來,笑著說:“老袁,你就別想那麽多了,趕緊吃,再過幾個小時就要把你轉移上漁船。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上午就能把你送回解放區。”
小鷂子拿來筷子和袁教授一起在大木箱旁吃了起來。
韓書記拖過小板凳坐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問:“小鷂子,槍和手雷都取回來了吧?”
“都在這兒。”小鷂子用筷子指了指木板床下。
韓書記思索了一下說:“小鷂子,今夜把袁教授轉到洪老大的船艙裏。用那十幾袋子的貨物把他圍擋起來。然後,你再把手槍和手雷放到船甲板後邊的那堆漁網裏。明兒早晨,一個軍官上來檢查的時候,我陪他下船艙。你和軍區的兩位同誌盯住跟他一起上船的士兵,他們頂多兩三個人。”
“嗯。萬一出意外怎麽辦?”小鷂子嘴裏含著飯含混不清地問。
“如果那個軍官沒來,換成了憲兵或警察,那我們隻能憑運氣了。一旦被他們發現,我先動手幹掉船艙裏麵的。聽我大喊一聲‘開船了’,你就用飛鏢把上船的士兵幹掉,然後跟軍區的同誌一起從漁網下取槍……洪老大聽見我的信號也會立即開船的,等敵人的巡邏艇接到通知再從港裏出來追,我們差不多早衝出海口了,再往前行駛就會有大老張和武工隊的小漁船接應我們。”韓書記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