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劫獄 (6)
他掏出懷表湊到帳篷頂懸著的手電筒的光亮下,看了看鍾點,又說:“不發生意外的話,我們隻要開出了海口跟大老張會合,把袁教授和軍區的同誌轉到他們的小船上就行了。”
“好。明白。”
“吃完飯,你就去找洪老大,幫他把那些貨物準備準備。子夜的時候,你們把那些貨物和袁教授一起運到漁船上,藏到船艙裏,你就留下保護他。明早,我去接上軍區的兩位同誌,然後,隨洪老大一起去碼頭上。”小鷂子點頭答應著。
時間隨著鍾表的指針義無反顧地向前行進著。倉庫外麵,一片片二層小樓的窗戶先後黑了下來,小港周邊已陷入了寂靜。隻有偶爾傳來的幾聲野貓嘶叫,才讓人察覺出這個世界還沒有被凝固。
離危險時刻越來越近了……
清晨,當方劍春開著美式吉普車載著兩名衛兵趕到小港碼頭的時候,憲兵隊的金少尉領著一隊全副武裝的憲兵正一字排開地守在泊船港的海岸上。
國民黨憲兵隊裝備很精良,每個人脖子上掛著一色的湯姆森衝鋒槍,頭上帶白圈的鋼盔閃著幽藍的光,左臂上佩戴著標有“憲兵”字樣的臂章,腳上一律蹬著美式軍皮靴。憲兵的選撥和訓練很嚴格,所以人員精幹,戰鬥力也很強。
方劍春停穩車,拿起一個裝有待簽發通行證的文件夾邁出駕駛室,向金少尉走去。他戴著一副墨鏡,穿著夏式夾克軍裝,腰上斜掛著一把美式左輪槍。兩名警備司令部的衛兵挎著卡賓槍跟在他身後。
高大魁梧的金少尉見方劍春走來,連忙迎上去敬了個隨手禮,說:“方參謀,你們可來了。那邊的船老大們早就在這裏等著了,他們已經好幾天沒出海了,急得快掉眼淚了。昨天,你們的人隻給三條船簽了通行證。”
還了禮,方劍春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離憲兵警戒線不遠的地方,一群老漁民模樣的人手裏拎著一些漁具或鬥笠什麽的,或蹲或站地紮著堆兒,焦急地向這邊望。
這個早晨,天上的雲層有點厚,陣陣海風吹散了岸上的霧,可海麵上還是有些霧氣蒙蒙的。
往日的此刻,這一帶可是熱鬧得很,人群熙攘,小推車、地排車、馬車進進出出,川流不息。船老大在船頭上吆喝著,人們上船下船連搬帶扛,一筐筐活蹦亂跳的魚蝦排滿在岸上。到處都彌漫著魚腥味,討價聲、吵架聲不絕於耳。
可這幾天,忽然間換了天地,映入眼簾的都是些憲兵和警察。
方劍春往岸邊走近了些。遠遠望去,停泊在避風灣的漁船真不少,淺水裏大大小小的漁船排成一片,一條條粗壯的纜繩拚命地拽扯著左搖右晃的船體。漁船上,光禿禿的桅杆像落了葉的樺樹條子般豎立在那裏。
臨近灣口,有一排比較大的馬達漁船。他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著那些船頭一側寫著的船號。李叔說的寫著“洪家”字樣的那艘大漁船就夾在中間,從右邊數排在第二個。
方劍春回頭朝金少尉笑了笑,高聲說:“那就讓他們過來吧。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多給他們簽幾個證。”
金少尉遠遠地向那群漁民揮了揮手。船老大們立刻喜形於色、爭先恐後地向這邊走來。他們事先已經跟金少尉接觸過了,圍著他訴了一頓子苦,還悄悄地把一包上等幹海參塞進他的衣兜裏。
韓書記跟洪老大一起蹲在那裏抽煙,見金少尉招手,也急忙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領著扮成幫工的軍分區的兩名同誌,隨著人群走了過來。
“老總,求求你了,幾天沒出海,家裏的老婆孩子都張著嘴等著吃飯呢!”
“行行好吧,老總!讓我們出海打點兒魚吧,這撥魚群正好從咱這片海過呀,再不捕就過去了。”
……
方劍春對金少尉說:“金少尉,那就先查人吧。”
金少尉讓船老大和幫工漁民們排成一隊。他手裏拿著一張照片,領著一個憲兵,挨個兒地驗查。夾在人群裏麵的韓書記知道,那張照片一定是袁教授的。
檢查完畢,金少尉走回來。方劍春眨眨眼睛,把他拉到岸邊,指著那些船說:“金少尉,你帶你的人從左邊那艘船開始搜查。我帶衛兵搜查最後那兩艘船。”
“你在岸上等著簽發通行證就可以了,搜查這種粗活還是我們幹吧。”金少尉搖搖手。
“我這人閑不住,兩邊一起搜查,也快。我搜查完了那兩條船,直接簽通行證先放他們走。你那邊搜查好了的呢,讓船老大上岸排隊領簽證就可以了。有問題的,你提早通知我一聲。”
金少尉點頭回答:“好吧。”
此時,雲開霧散。太陽從雲層裏露出了紅彤彤的臉,幾道霞光穿過雲隙照射在海麵、漁船和岸上,嘩嘩嘩的浪濤拍礁聲時起時落……
“漲潮了。”方劍春自言自語道。
一切都很順利,他的心裏有些放鬆下來了。剛才他的語氣聽上去很輕鬆,心卻一直在繃著,就怕這個金少尉一根筋。那樣的話,他還要再想轍阻止憲兵上洪家漁船。
沒想到金少尉這麽痛快,簽發海陸各種通行證是警司參謀處的一項特權,誰也難免有個三親六故的需要通融,誰也不會傻到無謂地去得罪他們。金少尉自然也明白得很。
“老總,船板搭好了!請上船吧!”一個年老的船老大雙手在嘴上圈起一個喇叭筒,對著岸上喊道。
方劍春跟金少尉相視一笑。金少尉帶著那三個憲兵下了海岸。方劍春正想招呼衛兵到最後那兩艘船上去。
“等等——”
就在此刻,一個橫橫的聲音突然傳了過來。
方劍春循著聲音望過去,不由得心頭一震!
一個剃著三青頭、嘴上兩道小胡子的矮瘦家夥,帶著墨鏡、敞著大懷,急速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三四個穿著便裝的。
來人是島城警察局特務隊的孫副隊長,因為他的上牙床往外鼓得厲害,上牙又明顯地比常人長點兒,所以都叫他“孫大牙”。
方劍春跟孫大牙見過幾次麵,但沒說過幾句話。他隻是聽說過這個人在世麵上混得開,結交甚廣。
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來幹什麽?
孫大牙領著幾個小特務急匆匆地趕過來,摘下墨鏡,齜了齜牙,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哎喲!今天輪到方參謀值班了?哈哈,喲,金少尉也在,怎麽又是你帶隊執勤?”
金少尉苦笑道:“我們憲兵隊兩天才能替換一次。哪兒能跟方參謀他們比呀?你老兄怎麽有空過來?”
“費局長命令我們加緊搜查逃犯。讓我帶幾個人到你們這裏轉悠轉悠,加強力量,一起搜查。”孫大牙的衣襟不斷地被海風吹起,腰間別著的手槍時隱時現。
方劍春著實地有點兒慌,不知道警察局特務隊到底想幹什麽。不會是衝著洪家貨船來的吧?若真如此,出了婁子自己怎麽對得住老李叔啊?
“孫隊長,剛才,我和金少尉已經分工好了,分頭搜查要出海的漁船。”他掏出白金煙盒打開,遞給孫大牙一根。
“嗬,紅高樂牌的,好煙!”孫大牙接過來瞧了瞧說,“既然分工好了,我也就不多插手了。可是,有一條船我奉命必須親自搜查。”
方劍春假裝隨意地問道:“哪條船?”
孫大牙收起笑臉,伸手朝那排要出海的漁船上猛然一指,瞪著三角眼說:“我要親自搜查那條船!”
方劍春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順著孫大牙的手指望過去。
還好,原來是說左邊起第二條船。
方劍春鬆了口氣:“那,你跟金少尉說說吧。那條船是屬於憲兵隊搜查的。我得抓緊時間幹活兒了。失陪了,孫隊長。”
方劍春帶著衛兵下了海岸,順著兩塊從岸邊搭上船的木板上了船,站在船甲板上向四周看了看,問:“船艙在哪裏?帶我下船艙檢查。”
船主洪老大滿臉堆笑地迎上來:“老總辛苦了,讓我兄弟帶你去吧。”
旁邊的韓書記走了上來,他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軍官,跟老李描述的差不多。
按慣例,一個衛兵守在船頭,端著卡賓槍,一隻手鉤在扳機處,槍口警惕地對著船上的其他人。另一個衛兵則端著手電筒,跟在方劍春身後,一起隨那個眉毛濃黑、雙目炯亮的中年人走到船艙口。
中年人打開艙蓋,自己先踏著裏麵的小木梯下去了。下到底,他打開了手電筒給上麵照著亮。方劍春把手中的文件夾交給身後的衛兵,把他的手電筒接了過來,說:“你不必下去了,就在這兒守著。我下去看看。”說完,也順著小木梯一步步走了下去。
船艙裏黑咕隆咚的,魚腥味兒刺鼻。
他也打開了手電筒在裏麵前後左右的照著,裏麵堆了不少大麻袋,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麽,都鼓鼓囊囊的。
本來也就是做做樣子,他很快轉身要往回走。就在他轉身的刹那間,眼睛的餘光看到了麻袋包縫隙的後麵,有堆蓋著麻袋片的東西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又朝那裏照了一下,裏麵藏著人!
方劍春心中明白了,看來,老李叔這些個朋友,可不隻是“走貨”那麽簡單!
這一個突然的變化,令身邊的韓書記緊張起來。他把手電筒交到左手,右手慢慢地貼近腰後,手指尖已觸到了匕首的刀把。這個微小的動作並沒有逃過方劍春的眼角餘光。
他機警地用手電筒晃了下中年人的臉說:“好了。上去領通行證吧。”
“謝謝老總!那您先上木梯吧……”那中年人被手電光刺得眼前一片模糊,可嘴裏仍不停地客氣著。
方劍春順著木梯爬出船艙口,回到船頭的甲板上。他飛快地給洪家漁船簽發了通行證。
從船艙剛出來的那位中年人感激地向他微鞠了一躬:“謝謝這位老總,體恤我們這些打漁的苦衷!”
方劍春卻像沒聽見一樣,心說,你還知道謝我呀?差點兒對我動了家夥!
他帶著衛兵去往旁邊那條船上搜查。
送軍官和衛兵下了船踏板後,洪老大領著船上的人,七手八腳地解纜繩,發動馬達,洪家漁船第一個緩緩地向出海口駛去。
目送洪家漁船出了碼頭,方劍春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搜查完最右麵那條船時,海上的風浪漸漸大了起來。
回到岸上,孫大牙早就在那兒等著了,他指著身旁一個船老大說:“方參謀,他的船我搜過了,沒問題。趕快給簽證吧!”
實際上,警備司令部跟警察局關係還算可以。警備司令部有查走私、簽發通行證等特權,警局的人常求到他們。而這邊的軍官們晚上下個館子、去個舞廳、逛個窯子什麽的都是固定項目,一旦醉酒鬧事或在窯子裏被查住,也需要警察局的人睜隻眼閉隻眼。
方劍春察覺到,孫大牙的兩個衣兜原本是癟的,上了趟船再回來後,卻是鼓鼓囊囊的。
“孫隊長,最近走私猖獗呀。司令部要求在協查逃犯的同時嚴厲查處走私的。你說的這條船……”方劍春故意拿捏一下他。
“沒問題,絕對沒問題!我親自搜查的。”孫大牙眼珠轉了轉又說,“方參謀,你趕緊給簽了吧。全搞利索了以後,咱們到碼頭外麵,借一步說話。”
方劍春笑了。簽了張通行證遞給他。
約過了十幾分鍾,被金少尉搜查過的漁船也都簽發了通行證放了出去。
孫大牙倒是沒食言,說什麽也要拉著方劍春借一步說話。方劍春沒法子隻好跟他出去。
孫大牙拉著方劍春來到碼頭外的小福德酒館裏。此時離中午還早,幾乎沒什麽客人。孫大牙點了一盤水煮花生、一盤辣炒蛤蜊,又沽了幾兩白幹。方劍春不喝酒,便叫店主給沏了壺好茶,以茶代酒。
“俗話說‘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仇家多堵牆’。方參謀也是個明眼人,以後,麻煩你的時候還有的是。今天這事兒你幫了忙,我孫某人在世麵上混,靠的就是個義字,來……”說著,孫大牙伸手從兜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紅紙卷放到桌上,“都不容易,有錢弟兄們一起賺。”
孫大牙也算是一個名人,去年剛混上特務隊的副隊長,第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鄉下老婆給蹬了。他看好了一個在青海路唱墜子的外地人胭紅。青海路雖是下層窮苦百姓聚集的地方,可窮人也需要窮樂和,便生成了幾個書場、茶園。這個胭紅就跟著老爹在同樂茶園唱墜子,掙口飯吃。胭紅生得水靈靈的,挺俊俏,唱得也好,因為周圍有不少老鄉照應,想占便宜的地痞小流氓都沒得逞。
不知道聽誰說的,孫大牙知道了小胭紅,專門來“捧”場子。經過一番威脅誘騙,滿臉皺紋的孫大牙終於把這個隻有19歲的胭紅給霸占了。好在他良心未泯,趁著胭紅的肚子還沒鼓得太大,擺了幾桌席,也算是明娶了。第一年胭紅為他就生了
雙胞胎。這下,孫大牙可真齜牙啦,家裏平添了幾張嘴吃飯。這小子整天瞪著小眼睛四處搞錢。
方劍春呷了口茶,把那封大洋推了回去說:“孫隊長,你的心意我心領了。這個你收著,就算我給嫂子和孩子的一點禮物吧。”
“方參謀,我就喜歡跟你這種仗義的人交往。以後咱就是一家子的弟兄,用得上老哥的地方你說一句話就成!”孫大牙飛快地把大洋裝進衣兜裏。
孫大牙往嘴裏扔了幾粒煮花生米,邊嚼邊說:“我聽你們內部的弟兄講,你跟嶽參謀長的關係不一般呢!以後,請老弟幫忙的事情還多著呢……”
“孫隊長消息真靈通。”方劍春笑著說,“怪不得人家都說,孫隊長在島上的道行深得很啊!”
“嗨,談不上深得很。別的不說,在我們警局和下屬的分局都有自個兒弟兄。憲兵隊、保密局、中統局、海軍、鹽稅所、水陸運,還有你們警司,都有我的弟兄。雖說都是些小人物,可辦起事來那絕對不含糊……”一提到這話題,孫大牙馬上就小眼放光,滔滔不絕了。
方劍春喝著茶,耐心地聽他吹牛。心想:還真不能小看這號人。以後,說不準有什麽事兒就能用上他。
對付完了孫大牙,方劍春再次回到海岸上,望著波瀾起伏的大海,思緒萬千。顯然,洪家漁船上有可能就藏著地下黨的通緝犯,那些船工估計也是地下黨的人。這麽說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李叔可不是個一般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