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轉學後月考後的第二天,數學老師滿臉怒氣地走進教室,他把學生一個一個叫上去,考得不理想的都被他劈頭蓋臉地訓了一頓,他在這一個月裏也聽說了數學老師脾氣暴躁,在課堂上也小有見識,可是眼前的陣勢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出乎他的意料,幸虧自己考得還行,不然也要挨批了。數學老師的手裏還剩下最後一份試卷,那是杳杳的,因為是一個一個上去拿,現在全班同學都看著數學老師,他一直沒讓杳杳上去拿。如果是她的話,應該考得很好吧,陸罕宇心裏想。教室裏沒有一點點聲音,每個人都不敢發出聲音,生怕一不小心觸碰了數學老師這顆定時炸彈。
數學老師終於喊了她:“秦籽約(杳杳的大名),你上來一下。”
她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在全班的注目禮下向講台走去。“啪”的一聲,那份試卷重重地打在秦籽約的臉上,也許並不重,可是在那麽安靜的教室裏,那個聲音如此尖銳刺耳。講台下有人經不住叫了一聲,瞬間又恢複安靜。他默默地蹲下來,撿起地上的卷子。
“我讓你撿了嗎?”數學老師大聲問道。
杳杳的手停了下來,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是在哭嗎?他不住想到。也許是一分鍾,也許是三十秒,她站了起來,從試卷上踩過去。她的這個動作激怒了本來就在生氣的數學老師,完全不顧形象地衝上去揪住秦籽約的頭發,嘴裏還惡狠狠地說:“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看看你,一點學生樣都沒有,你這什麽態度?你就是個沒爹媽教養的野孩子!”本來任由他抓著頭發的杳杳突然順手從同學的筆筒中拿過削鉛筆的小刀,冷冷地說:“你放手。”數學老師一下子愣住了,有幾個膽小的女生尖叫起來,班長不敢上前,隻是勸著:“你別這樣,先把刀放下來。”眼看有同學出去叫老師,鍾銘囡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衝到門口猛地關上門,說:“你想把事情弄大嗎?”那個同學嚇得隻知道“我我我”的,倒真的沒有人敢再去開門。
他想試著趁別人勸她的時候去搶刀子,杳杳手一揮在他的手掌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有些女生嚇得大叫起來,她大叫一聲:“都給我閉嘴!”真的馬上就沒人叫了。
鍾銘囡說:“人你也劃
了,是不是該把刀子收起來了,我們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後來事情就算不了了之了,誰都沒有再說什麽。鍾銘囡不自覺地摩挲著掌心的那道傷疤,那個被自己放在心裏的女人,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我想過段時間去看看趙老師,他葬在哪裏了?”鍾銘囡緩緩開口。
“你不知道吧,趙老師也不是本地人,他們家人把他葬在老家了。唉,也是可憐的人,都說了多少次讓他脾氣不要那麽暴躁,要不是那臭脾氣,說不定現在還在對著那幫學生吼呢。”
數學老師在所有學生中的口碑並不好,大家口口相傳,就算是從來沒有被他教過的學生也不喜歡他,可是他竟然不在了,鍾銘囡覺得有些難過,說起來,數學老師雖然脾氣不好,但對工作還是挺負責任的,他對學生的要求很高,當然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
“不說了不說了,二十年再相聚,真是不容易啊,晚上一起吃飯吧。”
“光吃飯哪成啊,得喝酒,不醉不歸。”
八個老師你一言我一語,反正就是不會放過他的意思。鍾銘囡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有一天要和講台上一本正經的老師們把酒言歡,而自己已不是當年那個羞澀的男生,而他們,也慢慢從青壯過渡下去。以醫生的直覺和經驗,他們之中肯定有幾個是不能喝太多酒了,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提出來,隻是覺得機會難得,要盡情高興,而他們,除了喝酒之外,也不知道還有什麽方法可以訴說心中的欣喜。所有人的工作壓力都很大,可是這一刻,他們都不願再提那麽煞風景的事。
統一了意見後,班主任說:“還有哪個老師晚上要值班嗎?”
“值什麽班,就三塊錢,扣吧。”說話的是語文老師,他總是能語出驚人,其他老師都笑了。
已經身為副校長的班主任說:“這可不行,有值班安排的老師和其他老師換一下,不然沒人在,那些學生還不亂翻天了。”
鍾銘囡笑了,以前一直以為老師很嚴肅,把他們看的太死,現在看來,原來是互相折磨啊。
課間十分鍾總是十分短暫,上課鈴聲不一會兒就響了。
“哎呀呀,我下
午還有一節課呢。”英語老師嘰嘰喳喳地說著走了,臨別還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定好了地方給他打電話。
鍾銘囡想起來,以前無論英語說“我什麽”的時候,下麵就會有男生跟一句“老娘我……”,其實英語老師都知道吧,他隻是不說罷了。
鍾銘囡說:“我想自己去校園裏走走。”
“恩,好久沒來了,變化挺大的呢,其實因為天天在這裏,我都不記得它二十年前到底是什麽樣了。”
其他老師也去個忙個的了,約好了下午放學後一起去學校附近的酒店喝酒。
因為校長辦公室在三樓,鍾銘囡走到四樓,順著連著幾幢教學樓的走到那個熟悉的地方。整排地黑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被寫上新的東西再擦去,早就沒有了當年她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他輕輕地觸摸著黑板,手指一點點劃過,就上在輕撫自己逝去的青春。撚起一小節粉筆頭,一筆一劃地寫上一行行字:我是一隻驚弓之鳥,沒有受傷,隻是嚇了一跳,拍拍翅膀,妄圖飛到天涯海角,這個世界危險太多,幸福太少,但我依然堅持微笑,可是你,可是你,能不能見我的驕傲。
那一年,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寫下這些字的,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但至少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些字那些心情都隻屬於另一個人。
從那個熟悉的樓梯走下去,一樓走廊的牆上,曾經張貼光榮榜的地方依然是光榮榜。隻是上麵的再也沒有了自己熟悉的名字,板式很換的更洋氣了。
鍾銘囡記得第一次在光榮榜上看到杳杳的名字,是轉學來的第一天,所有的人都是穿著校服、笑嗬嗬地、卻神情呆滯。隻有她的唇緊緊閉著,或者說,是緊緊咬著,似乎在訴說著什麽。
慢慢地在校園裏逛著,除了最最中心的建築外,多出了很多建築,曾經的草坪上不知何時移來了各種各樣高大的樹木,盛夏時節鬱鬱蔥蔥。
鍾銘囡有時候會想,如果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如果他沒有看見她,如果他站在講台上的時候那個人沒有從門外一晃而過,那麽,他們的人生會不會完全不一樣?可是,現實中哪有那麽多假設,既定的事實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人們推向某一個看不清的未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