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記憶中的方向,他去了邱家老宅。雖然在他的記憶裏,那裏從來沒有熱鬧過,可是也從未如此冷清過。那個女孩,他用了整整一個青春陪伴的女孩,那個一次又一次失去的女孩,她是不是再也不會回到這裏了?

時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幾年前,他似乎看見了兩個人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有說有笑,可是他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麽。時間果真是把殺豬刀。

門突然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老婦人,六十好幾的樣子,又有一個老頭子跟了出來,和她說了些什麽,聲音不大,距離有些遠,聽不清。

“罕宇!是罕宇嗎?”老婦人有點激動地叫著,朝他走過來。

“不好意思,您認錯了。”鍾銘囡禮貌地說。

老婦人的眼裏流露出失落的眼神,鍾銘囡有些心酸,不過十幾年沒見,記憶中美麗的舅媽就變成這樣了,果然時光一直在流逝,不願離開的是自己。

“怎麽了?又認錯人了?”老頭子也走出來,鍾銘囡隻見過他幾次,他和記憶中倒是差不多,除了頭發白了也沒多大區別,隻是他的眼睛好像不怎麽好了,好像看不清他。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老婦人像是自言自語地重複著,走回屋裏去。

鍾銘囡轉過身去,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落淚。剛走了沒幾步,老頭子跟上來,說:“要是看到我們家杳杳,就讓她回來看看。”

聽到那兩個字,鍾銘囡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下來,喉結滑動著,發出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杳杳……”

雖然會一直想起她,雖然從來沒有忘記過她,雖然總是在夢裏聽到她喊他“罕宇”,可是那兩個字,他曾經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兩個字,他卻隻是深深地埋藏,再也不敢提及。十幾年了,十幾年前,他們,那麽多人,一起消失了,對邱家的人來說,算是不告而別。那件事之後,他又去了英國,繼續讀書深造,他以為他可以放下她,在平複了自己的感情之後再去接受其他人愛上其他人。可是他錯了,他高估了時間的力量,低估了她在自己心裏的分量。所以十幾年前回國後,他便改名換姓,以另一個人的名字,生活在不遠不近的海城,安安靜靜,雖然隻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可是這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回去過。他已經向自己的感情妥協,已經不再奢望自己可以做到不觸景生情。既然時間能治好的隻有皮外傷,那就帶著傷口繼續往前吧,停得夠久了,該謝幕了。

親愛的杳杳,十幾年了,我回來了,算是最後的告別,希望以後我真的可以帶著你的記憶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個樣子,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鍾銘囡看著老人,叫了聲“舅舅”。老人顯然沒有意識到他會這麽叫他,慌亂地答應了一聲。

“外婆還好嗎?”

“她已經去了,但是是睡著了去的,沒有痛苦,那段時間,她老是說夢見了杳杳。”

“杳杳她很好。”

你很好吧,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吧,怎麽能不幸福呢,怎麽可以不幸福呢,如果你們不幸福,怎麽對得起我和他?

那一次,他以為他們三個要死在一起了,其實那一刻他的內心竟然比那天的大海

還要平靜。不能同年同月同時生,能一起死也是好的吧,那一刻,他真的什麽都不要了,如果死亡逃不掉的結局,那麽他願意和她共赴那一場永恒的約會。可是他醒了過來,他們三個,都活得好好的,那些殺手的槍法很準,避開了關鍵部位,李德是要麵子的人,沒有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可他終究隻是一個人,會為了另一個人放他們一條生路。

然後三個人,他們兩個,他一個人,分道揚鑣,杳杳應該和貢路陽去了誰都不認識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他記得臨別的那一天,他最先離開,他始終在笑,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瀟灑的轉身了,他不知道他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是什麽樣的表情。第二天他就帶走錄取通知書去了英國,算是逃避。

等過一陣子,就去休個長假去英國吧,他要去見那兩個人,那兩個他虧欠了的人,即使在英國讀書的那些年,他也沒有勇氣去見那兩個人。

隻是簡單地說了兩句話,舅舅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可以走了,鍾銘囡坐回車裏,看著眼前的景象,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物是人非。

這裏的路已經修的很好,再不是從前的樣子,曾經,他在這裏被打的爬不起來,他被貢路陽揪著衣領大罵,他聽到他對他說“不要讓她再哭泣了”,可是,最後,他還是帶走了她。這個世界上,不是一個人願意給另一個就願意要的,我給得再多再好,她也不要一分一毫,這就是愛情。

一直往前開,不一會兒到了學校,附近也有了很大的變化,比以前還要熱鬧。學校再擴建,大興土木,建築工地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正趕上上學的時間,教室裏遠遠傳來上課的聲音,他想進去看看,可是門衛不讓,這裏比以前的管理更加嚴格了。迫不得已,報出了以前班主任的名字,才知道已經是副校長了。門衛給裏麵打了電話,“嗯”了幾聲,問:“你叫什麽?”

“鍾……陸罕宇。”差一點說錯,馬上改口。

確認了之後,門衛才讓他進去。但既然來了,還是先去見見以前的老師比較好。辦公室很好早,校長室裏,以前的班主任正看著什麽文件,鍾銘囡敲了敲門。聽到動靜,班主任摘下眼鏡馬上站起來說:“是陸罕宇吧,都有快二十年沒見了吧。”

在班主任的身上,他再一次看到了歲月的痕跡,曾經英姿勃發的老師如今已經有些謝頂,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副校長的緣故,人也胖了許多,顯得有些圓。

“您還好吧,都做副校長了,時間過得真快呀。”

班主任拉著他讓他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自己也坐下來,說:“在其位謀其政,現在算是知道了,領導不是那麽好當的。”他笑著說,雖是實話,但也有掩飾不掉的得意。

“對了,我把其他老師也叫過來了,他們有的要上課,你等一會,馬上就下課了。”

鍾銘囡從來沒有覺得班主任那麽可愛過,十幾年從未謀麵,卻有說不完的話,就像在和自己心愛地孩子說話一樣。

“有同學和我說你大學是學醫的,後來出國了,什麽時候回來的?”班主任恨不得一口氣把所有的話都一下子問出來。

“回來十幾年了,一直在海城工作,太忙了,也都沒有回來。”

“也是,能在海城工作能不忙嗎?不像這裏,小地方,悠閑,哈哈……剛才門衛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聽錯了。其實那麽多同學,我有印象的真不多了,教了幾十年書了,對你還是有印象的。第一天上課,手機響了三遍,任課老師都向我告狀了,那會用手機本就不多,你還那麽招搖。”

“是嗎?那您怎麽沒來找我呢?”

“唉,我找你管用嗎?再說你後來也沒犯什麽事。我當時想,肯定是你家長打電話來的,你一個人來到我們這裏上學,挺不容易的,那時候你那麽點,長得也不是特別高,一看就是很好欺負的樣子。”

“原來我給您留下的就是這種印象啊?”鍾銘囡笑了,這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三個電話其實是他自己故意定的鈴聲。

“你們在說什麽呢,說的那麽開心。”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英語老師,那麽多年了,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娘,讓他覺得親切。

“劉老師,快進來,其他老師一會兒下課也該過來了。這是陸罕宇,快二十年沒見了,走在路上肯定認不出來了。”

“誒,還真不敢認了,大小夥也長成老男人了。”

“有您老嗎?”鍾銘囡開著玩笑,感覺又回到了坐在教室裏的學生時代。

“你現在在做什麽?幾次同學聚會都沒看見你,唉,也難怪,你是外地的學生,畢業了可能也沒來過這裏吧?”

來是來過,但很久之前了,因為杳杳,經常來,可是那個理由不存在了,就再也沒有理由來這裏了吧。他隻是笑笑,隻是說自己現在是醫生。

“陸罕宇現在在海城工作,離我們這裏也挺近的,工作不那麽忙的時候,也經常回來看看,看看這個學校,是不是還是記憶中的樣子。”班主任有點激動地說。

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下課鈴聲響了,不是以前那種刺耳激烈的金屬敲擊聲,而是柔和清脆的音樂。

鍾銘囡不禁感歎:“比我們那會兒人性化多了。”

“你們做學生的最多也就聽三年,像你吧,也就聽了一年,我們才是聽了一輩子啊。”

因為下課,校園裏一下子熱鬧起來,同學們都離開教室,一時間走廊裏到處都是人,三三兩兩結伴去上廁所的女生,勾肩搭背推推嚷嚷的男生,放眼望去,好不熱鬧。

“別看他們現在一個個活蹦亂跳的,一百年後都沒有了。”說話的是語文老師,鍾銘囡沒想到第一個進來的是他,他可是出了名的拖堂大王。要不是他說了那句專屬於他的至理名言,鍾銘囡還真不敢確定就是他。曾經他也這麽說過他們,哈哈,每一屆學生都被他這樣形容過吧。

英語老師開著玩笑說:“張老師今天神速啊,都是托了陸罕宇的福,你們班的學生可以有時間上廁所了。”

語文老師顯然被說慣了,厚著臉皮和英語老師瞎扯,其他的老師也陸陸續續地都來了。他們班的老師都比較年輕,所以還沒有退休的,可是怎麽還缺一個人呢?

“趙老師呢?”鍾銘囡問。

他們沉默了一下,班主任說:“前年突然腦梗死了。”

怎麽會?那麽彪悍的數學老師,怎麽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