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緩步而行,她的少年郎近在咫尺

01.

她做了一夢,夢裏她與繆岑元牽著他們的孩子春日踏青、夏日戲水、秋日賞楓、冬日望雪……

夢醒,她睜開眼,廂房內全無燭火,半開窗欞月光微灑,床側另一處空著。

她披衣起身,府院中靜謐無聲,府外更夫敲鑼報更,已是卯時。

仙歲然循著後廚微弱燭光前去,微彎著身透過窗紙去瞧,繆岑元正親自為她熬著每日一碗的湯藥。

繆岑元吩咐府中下人,天亮前廚房不許人踏足,且每日湯藥不經下人之手,全是他親自熬製。

他每日熬完藥便要梳洗更衣進宮上朝,但都會親自看著她將藥喝下去才肯出府。

從前她因身子疲倦便起不來身,如今懷有身孕更似倦怠,今日若不是做了一夢驚醒,她怕是也不知他竟如此之早。

仙歲然手輕撫著小腹,正欲推門而入,卻偏巧瞧見他割破手指,將血滴入熬製的湯藥中。

難道……他每日以血為一味藥?

仙歲然指節攥得發白,轉身如敗者而逃,眸中晶瑩在月光中熠熠,她終是沒有勇氣推門追問。

胎腹一動,引得她頓步,頭暈難忍,血腥猛地從喉嚨裏躥出來,仙歲然以手擋口,鮮血卻沾染了她纖纖手指。

體虛身虧,仙歲然隻覺眩暈,身子一軟如綿雲墜沉在一人懷中,鼻間是他身上熟悉的清甜醒神的味道,她聽見他在喚她,可她卻是怎麽都睜不開眼。

待仙歲然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她隻覺喉嚨悶痛,全身乏力。

見狀,琉璃照吩咐將藥端至床側,伺候仙歲然喝藥:“公主,喝藥吧。”

仙歲然心口一窒,揚手一揮掀翻湯藥,藥碗墜地,驚得廂房內侍候的奴婢身軀一震,她們不知溫婉的夫人因何故發了脾氣。

琉璃一臉驚訝,輕聲道:“公主。”

仙歲然別過臉,抱膝窩於床榻角落,不讓人看穿她的情緒:“從今日起,我不會再喝藥了,你們都退下。”

廂房內奴婢躬身行禮拜退,唯剩下琉璃怔在原地。

“公主。”琉璃挪步上前,眼眶泛紅。

“你也知情是嗎?”仙歲然緊咬著下唇,繆岑元以血入藥,琉璃近身伺候她喝藥,他們根本就是早已串通,隻有她一人被蒙在鼓裏。

“公主。”琉璃無從辯白,她知駙馬以血為引入藥是真,聽駙馬之言裝無事伺候公主喝藥也為真,但他們這麽做……是為公主好啊。

繆岑元入廂房,目光掃過地上的湯藥與瓷碗碎片,又望了一眼縮於床榻角落裏的仙歲然,如鯁在喉。

“琉璃,你先出去。”

琉璃一聽駙馬發話,隻得抹著眼角的淚退出廂房,此事唯有駙馬才能一解公主心中鬱結。

繆岑元踱至床側,瞧著故意躲避他視線的仙歲然,心如被刀子狠紮了似的。

“然兒。”他輕喚著她的名,手還未觸碰到她的指尖,她整個人便往裏縮了縮。

“我都是為你好,”繆岑元哽了哽喉,如實說,“大夫診出你身子本虛,此番懷孕易有凶險,若因為孩子而耗盡你的氣神,我萬萬不許。”

“我本就是苟活之魂,若不是因為你與神東遲,我怕是挨不過這個嚴冬。”仙歲然紅了鼻頭,肩膀因抽泣而顫抖。

繆岑元哪能見得然兒哭,雲袖一揚,將她攬入懷中,手輕撫著她瘦削肩頭:“然兒,我隻想……與你白頭到老。”

她何嚐不想,可她命數已定,再如何也無法與天宮地府鬥。

“我不想你因我而受傷。”仙歲然緊咬著唇,她為何……偏偏是犯了地宮大忌的一縷魂魄?

“然兒,無論來日有多長,我都陪著你,你莫怕。”隻要他活著,他拚盡氣力也要護著她……護著她與腹中的孩子。

“我不怕死,”仙歲然環著繆岑元的脖頸,清淚肆意淌過臉頰,“我隻怕留下我所愛的人孤獨於世。”

凡世間,人都躲不過生老病死,可她想活下去,奈何……俟河之清,人壽幾何。

仙歲然執起繆岑元的手。十指連心,他卻為她反複割傷十指,舊痂未好,又添新紅。

望著她泣涕如雨的模樣,他心中不忍,指腹輕拭她的淚。

“別哭了,你還懷著身孕呢。”

“繆岑元,”仙歲然執過他的手輕覆在她的小腹上,“我想為你生一兒半女,想瞧瞧你兒時的模樣。”

繆岑元輕攬著她的肩,傾身輕吻上她的額角,他願以他陽壽下賭咒,隻求她能與他攜手共度餘生。

02.

仙歲然雖日日喝以血為引的湯藥,可身子仍疲倦乏力,脈象氣虛不穩,胎象異常。

大夫連日進出繆府,愣是無對症之方。

府內更是流言四起,更有甚者說親眼瞧見夫人仙歲然魂魄離身,說仙歲然真身乃是妖怪。

為平定人心,也為了仙歲然不過分思慮,繆岑元將所傳流言之人全部趕出府。

因仙歲然身體抱恙,回宮省親一事多加耽擱,為不讓王上與王後心中起疑,也為免謠言以訛傳訛、三人成虎,繆岑元隻得以謊言相稟——頭回懷孕,體虛身乏,不願走動。

王後雖心中掛念,但聞繆家主母已居於汴京繆府照顧然兒起居,她也不好插一腳以免繆家主母心生嫌隙。

因然兒頭回有身孕,王上特令繆岑元於府多陪陪然兒。

繆岑元告假回府,便讓人將一馬車的物什都送入府,一人接一人抱著物件入繆府,進出廂房,陣仗之大,堪比大婚那日了。

仙歲然聽聞動靜,便讓琉璃扶著她出來瞧一瞧,人手懷裏抱著一寶箱,箱外金色封絛她最熟悉不過,父上與母上這是將宮裏頭的物什都搬來繆府了嗎?

“然兒,”繆岑元一身官服未褪,便見仙歲然駐於風口,他立刻解下外披的官服搭於仙歲然的肩頭,“春日風大,小心著涼。”

“無妨,我坐了半晌,聽聞動靜正巧起身走走,”仙歲然手輕覆在小腹上,“我聽有經驗的老嫗說身懷有孕就得多走一走。”

繆岑元倏地打橫抱起仙歲然,他才不管府院內來往人多與少。

琉璃識趣地退後些,不動聲色地掖了掖仙歲然的薄刺繡披風。

瞧著繆岑元上揚的眉尾,仙歲然臉微染上緋紅,不好意思地骨碌轉悠眼珠,手輕蜷握拳:“別人都瞧著呢,繆岑元,放我下來。”

“不放,”繆岑元眼神裏透著堅定,“一輩子都不想放。”

繆岑元抱著仙歲然拾級而下,語氣寵溺:“你不是說要走一走?我正抱著你走一走。”

仙歲然輕捶了捶他的胸口:“強詞奪理。”可眉梢裏卻有藏不住的笑意。

春風微揚起她耳畔青絲,仙歲然微彎唇畔,傾過腦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輕吻上他的臉。

琉璃在旁,羞得沒眼瞧,不過……公主與駙馬若一直這般廝守下去,該多好。

03.

趕集日,汴京城內五更天便已熱鬧非凡。

自打小腹漸顯,仙歲然雖覺疲乏卻不易入睡,她頭枕著繆岑元的胳膊,聽著他熟悉的呼吸聲,隻覺心安。

“然兒,”繆岑元頭微側,輕吻了吻她的額角,嗓音因倦意嘶啞低沉,“怎麽不睡了?”

仙歲然腦袋往他懷裏蹭了蹭,皎潔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床榻上,映著她眼底的血絲:“睡不著。”

繆岑元將她摟得更緊,下巴輕抵在她的青絲上:“是不是腹中孩兒擾了你?”

“若是孩兒擾的,我甘之如飴。”仙歲然伸手輕環住他的腰,她近日夜夜噩夢纏身,腦海中總閃過往生的事,追魂之人的長鞭似緊緊勒住她的脖頸……

“已是寅正四刻了,我去為你熬藥。”繆岑元手輕撫了撫她的肩頭,欲起身之際卻被仙歲然揪住了內裳袖子。

繆岑元如被定住了身子,她微攥著袖子的手輕顫,似努力抑製著心中憂思。

“曆年的趕集日都人山人海,熱鬧不亞於麵具廟會與乞巧節,想去瞧一瞧嗎?”

“嗯。”她想去瞧一瞧,恨不能將所有美好風光都收入眸中。

銅鏡前,繆岑元彎腰仔細地替她以黛畫眉,輕捏著寬大雲袖收尾,頗為滿意地拿起小銅鏡:“你瞧瞧可還滿意?”

仙歲然左瞧右看,著實挑不出瑕疵,忍不住打趣他:“以黛畫眉如此之好的技能是否是因你往日常流連於雲喜閣?”

繆岑元欲哭無淚:“夫人冤枉哪。”起調的戲腔讓仙歲然撲哧一笑,扯得小腹墜疼。

見狀,繆岑元心急如焚:“怎麽了?”

仙歲然揚起抹笑意,嘴上雖道無事,可手緊壓著小腹方能緩解苦楚,偶有見紅之兆,她怕……保不住這個孩子。

轎夫已在府前等候,琉璃為備些所需之物忙前忙後,繆岑元將她照顧得體貼入微。

可她終究沒有趕上這熱鬧。

仙歲然隻覺眼前忽暗,小腹乍痛,耳邊是琉璃撕心大喊:“公主!”

繆岑元手攥著披風從裏屋跑出,遠遠地便瞧見月白色襦裙下血紅染了大片,如火燒雲染紅了漸露魚肚白的天空。

“然兒,”繆岑元驀地丟下手中的披風疾步奔去,“然兒!”

仙歲然身子似被抽掉了所有氣力,她這副身子如同負累,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她……

她與孩子,有緣無分……

04.

桃花香四溢,嗅之讓人心神安寧。

夜色如幕布,遠處懸於半空的花燈如火星子般,她不知琉璃為何將她帶來此地,虛弱開口:“琉璃,來此地作甚?”

琉璃忍著淚不語,將手中提著的燈籠塞到仙歲然手中,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仙歲然心中慌亂:“琉璃?”她因身子虛弱無力追上,隻得作罷。

帶她來此地,定有深意,能喚得動琉璃做事的除了她也隻有繆岑元了。

仙歲然緩緩轉身,望著遠處的花燈愣怔,忽覺熟悉,往日她好似來過此地。

仙歲然提燈緩步踏過木橋,越走近不遠處的桃花樹瞧得越真切,樹下那抹背影她隻瞧上一眼,便知是誰。

——風起桃花香,隻待有緣人。

她憶起了——

那年的麵具廟會,她曾與琉璃偷溜出宮,聽聞傳言在此桃花樹下祈福求願,便能折一朵命中注定的桃花。

她許的願是:風起桃花香,隻待有緣人。

如今,她的願成真了,她等來了她命中之人。

隻是……她想貪心再許一願:與相愛之人廝守餘生。

仙歲然提燈緩步而行,她的翩翩少年郎近在咫尺。

春夜的風吹得身子發顫,仙歲然紅著眼走近,早知來見她的少年郎,她怎麽也得抹點脂粉、塗點唇脂而來。

繆岑元一襲藍灰的緞子衣袍,腰係玉帶,佩以她予他的衿纓,站在桃花綻放隨風飄舞的樹下,軒然霞舉,讓人不舍移開目光。

他迎上前,未綰進銀玉發冠的烏絲隨風輕揚,長袖一攬,便將她輕擁入懷。

她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以及他身上熟悉的清甜醒神的味道,溫暖裹身,眼皮越漸耷下。

“然兒,我可曾對你說過,心悅於你?”

仙歲然有氣無力地睜開眼,若不是他雙臂撐著她,她怕是直接就癱軟在地了。

風起,吹起一樹桃花。

仙歲然微勾唇畔,困意漸漸襲來:“未曾。”可他不說,她心裏都和明鏡似的。

他心悅她,從他的眉眼裏都能跑出來讓她瞧得清清楚楚。

繆岑元抬手輕撚她青絲上的桃花瓣,嗓音低沉讓人深陷其中:“我心悅於你,那年廟會,你於桃花樹下祈福求願,我亦對你一見鍾情;我心悅於你,為保你平安而對你故意疏離,你窮追不舍讓我難抑心動;我心悅於你,此生娶你為妻乃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分。”

“嗯。”仙歲然隻覺魂魄要剝離身體,氣息微弱。

“然兒。”半晌,繆岑元輕喚她的名,直到她應允一聲他才放下了心。

“繆岑元,我好累。”

仙歲然腦袋輕抵在他的胸膛上,耳畔是各路散魂聒噪之音,更有地府之人來擒她陽魂陰魄的腳步聲。

繆岑元緊攬著她的肩,眉心擰成一股:“我們已經失去了孩子,我再也不能失去你了。”

“繆岑元,”仙歲然氣若遊絲地開口,“我不知道有沒有永遠。但我清楚的是,即便我們分開了,也會再相遇。那時,我們一定會認出彼此。”

“那時,你休想再甩開我。”

仙歲然臉色煞白,她的身子她清楚,已是無力回天了。

05.

天邊滾過成片的烏雲,雷鳴閃電交加,振聾發聵。

獵魂鎖鏈鞭得隆隆作響,震得仙歲然身軀一顫,魂魄剝離肉身,散去肉身一身疲倦,隻待烏雲一遮清冷月光,便勾去投胎轉生魂魄。

仙歲然忍著肉身被散魂噬咬的蝕骨鑽心的疼,哪怕她須臾便會魂魄盡散,她也想與她的少年郎多待一秒。

“然兒!”繆岑元心如刀絞,手臂收緊,恨不能將她的苦痛全部加諸他的身上。

靜待時機的拾魄者伺機而動,獵魂長鞭猛然一揮,緊緊勒住仙歲然的脖頸,誓要將入凡胎重生的這縷女魂勾出來,以洗當日魂魄從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的屈辱。

正當拾魄者勾去了仙歲然一魂三魄,還想竭力勾完剩下的魂魄時,一道轟雷從桃花樹上直劈下來,正好劈中拾魄者緊攥獵魂長鞭的手,拾魄者如被火煉驀地鬆了手。

拾魄者皺眉抬眸望著雷電黑霧的盡頭,暗惱一聲,想不到地宮的那一對神祇竟來得如此及時,就差一點……就能勾完重生苟活的三魂七魄了。

眼見魂魄就要到手,可也不想因此而被逮住關入地宮曆經九九八十一鞭魂刑,無奈,拾魄者隻得棄之保命。

一黑一白的身影如疾風般躥過枯萎了半數桃花誓要追回缺失的一魂三魄。

枯萎桃花散了一地,如緞被零星鋪於身。

仙歲然身子微顫,缺了一魂三魄,身子發寒漸虛,眸中黯淡無光。

“然兒。”繆岑元將她輕護在懷裏,他身為一介凡人,隻聽得見雷電轟隆,看得見樹搖花落,將她的痛苦收入眼底,卻生生瞧不見她所害怕的是什麽。

仙歲然嗓子幹澀得厲害,她的大限……真的來了……

“繆岑元,”仙歲然微抬起手輕撫過他的臉,卻怎麽都撫不平他緊皺的眉頭,“我……要丟下你了。”

繆岑元緊攥著仙歲然的手,恨不能將她融入他自己的骨血裏:“然兒。”

仙歲然本想著灑脫離去,可眼淚卻如雷鳴來勢洶洶,抑不住的哭腔:“我還未能為你生下一兒半女,還未瞧見你兒時的模樣,我舍不得……舍不得丟下你……”

繆岑元眉心緊擰,眼瞼濕潤:“然兒,別丟下我……”他願以他命換她命,但求天地開恩。

她又何其忍心丟下他?

“繆岑元……”仙歲然唇瓣輕啟,便見地宮一黑一白的神祇手執腳鐐手銬立於繆岑元身後,牢鎖一魂三魄再以地宮生死薄的陰陽之力緝拿犯地宮大忌重生的魂魄。

隻見一黑一白的神祇手拿一摞罪狀,條條列列說得亦是清清楚楚。

她本是一縷飄**鬼魂,雖是為躲閑散拾魄者圍獵,但犯地宮大忌入胎身重生一罪當鞭魂鑽心。

“繆岑元,我……要走了。”仙歲然啞著嗓子,她似乎能聽見魂魄被剝離肉身的撕裂聲,一黑一白的神祇勾魂索命盡職責所在。

隻見一黑一白的神祇唇瓣張合:“若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陰陽師神東遲逆反陰陽綱常以其自身修為保你魂魄,你怕是早已魂飛魄散;還有這一介凡人竟不惜以他的自身五行福德以其血為你續命讓你苟活至此,已是違背天地法理。”

是啊,她不過一縷無軀遊**的魂魄,若不是此際遇,她怎能在人世苟活至今?如今大限已至,不過是回到她該回去的地方。

那裏幽暗淒冷,無花無草……

仙歲然看著繆岑元的臉,想輕拭去他臉上的淚,魂魄卻驟然離身,輕而無軀的魂魄一瞬跌跌撞撞撞散了一樹的桃花。

既已索魂勾魄,一黑一白神祇自當回地宮複命。

“然兒!”料峭春寒過,繆岑元抱著身子漸冷的仙歲然悲痛欲絕,仰天狂哮,“我願以自己陽壽下賭咒……”隻求蒼天垂憐,他願豁命換她活於人世!

桃花飄零,一頭烏絲一瞬發白。

耳畔是看盡世間生離死別的好事遊魂,避著地宮神祇折返而來看熱鬧,搖頭輕歎,語氣裏帶著哀婉:“投胎重生之魂被緝,五行福德深厚之人逆天勢以血養魂護魄,為其續命乃至自身大限將至,真是慘哪。”

附和之音一片。

悶雷滾滾,烏雲墜落,瓢潑大雨而至,燈籠燭火驟滅。

生時降甘霖,死亦蒼天泣。

繆岑元將仙歲然抱在懷裏,生怕她身子僵冷,下巴抵在她的黯然青絲上,然兒,別怕,我在這兒……守著你。

你的夫君真是個無用之人啊,愛你卻護不住你……若有來世,我願以我陽壽為引,隻求與你回眸再遇……

木橋另一頭,琉璃緊攥著奔回府取來的薄緞大氅,遲眉鈍眼地瞧著桃花樹下,繆岑元如槁木死灰緊抱著毫無生氣的仙歲然,如雨中墨畫。

半晌,琉璃撲通跪於雨窪中,淚漣漣地輕喃道:“公主……”

06.

公主薨落,葬於桃林。

琉璃手挽一罩籃穿林而來,遙遙卻見一抹纖弱身影,她見過這女人,於繆岑景的靈堂上,她一襲喪服跪在繆岑景的靈棺前燒紙錢。

隻見她被婢女攙扶走近,月白刺繡華衣裹身,外披淺藍色紗衣,略施粉黛、容色絕麗。

“我們見過一麵,”她聲音柔得似一汪清泉,“我叫阮憐兒,繆家長媳。”

琉璃心中發澀,麵上仍遵循禮數,自報名字:“琉璃。”

“我識得你,”不待琉璃心中有疑,阮憐兒便兀自繼續道,“我見過你的畫軸,哪怕畫得再惟妙惟肖,也摹不出你的神韻。”

琉璃黯淡的眸裏忽染上點點光亮:“畫軸?”

阮憐兒從袖中掏出一錦袋交給琉璃,見琉璃一臉詫異,她唇瓣輕啟:“打開瞧瞧。”

琉璃解開錦繩,裏麵是一支未染塵灰的桃花簪,簪尖上還刻有“琉璃”二字。

握著桃花簪的手指不由得攥緊,耳畔想起繆岑景曾說的話——

日後我要帶你遊遍漫山花海,為你折一桃花別與發髻。

琉璃眸中蘊淚,緊盯著手中的桃花簪發怔,桃花簪好生精致,可她再也見不到比那年更美的桃花瓣雨了。

那夜她未在公主殿中守夜,是去赴了繆岑景的約,她將公主被刺傷一事怪在他身上。

駙馬行蹤公主與她知,若不是她因情意繾綣向繆岑景透露,又怎會害得公主受傷,可隻有她心裏清楚,怪他不過是在怪自己。

琉璃清淚兩行,抬眸望著掩於桃林中的公主塚,眉頭緩緩舒展,嘴角揚起抹淺笑。如今,她才能向公主如實傾吐……她曾自以為的一廂情願竟是兩情相悅。

阮憐兒哀歎,眸中漣漣,終於……物歸原主了。

她與繆岑景本就是門第聯姻,他打小便將她視為妹妹般,全無情愛,她心中比誰都清楚。

須臾,繆府家丁黯然來報——嫡少爺病歿。

琉璃聞聲,手上罩籃忽地砸地,籃蓋被掀,糕餅染上灰土,花酒釀灑了一地……

自公主薨落那日起,繆岑元身子便每況愈下,縱然他人都說相思成疾,油盡燈枯……

她心中亦是了然,公主與駙馬……生死相隨。

07.

垣禎二十七年,陳國王上讓賢,改國號為觀。

恰逢七月半,蟬鳴四起,說書老兒一拍醒木,驚得混於濁骨凡胎中的眾家鬼魂空軀散魂一震。

祭祀天地祖先的舞樂、慰遊落孤魂的祈福之音餘音繞梁,市集內孩童圍著花燈猜字謎。

偏有人不湊這熱鬧。

已逾百年的佗狩河岸邊,香蒲瘋長,錦緞鞋踩出趵趵之音,驚得林中鳥一飛而散,一紮著丱發的少女手提燈籠尋她跑丟的白兔,撥開香蒲卻瞧見一紮著頂髻的少年郎懷抱著她的白兔。

她看得有些怔了怔,似曾相識,興許夢裏早已見過。

少年抬眸,如畫眉目撞進她的眸中,她才回過神:“你叫什麽?”

“廟岑重。”話落,他低下頭撫著懷中乖順的白兔,卻又忍不住偷瞧著她。

“鮮歲逢。”她莞爾一笑,提著燈籠曳曳走近……

——我不知道有沒有永遠。但我清楚的是,即便我們分開了,也會再相遇。那時,我們一定會認出彼此。

願等,便能等來重逢再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