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給父皇請安,祝父皇身體康健,福壽萬年。”
直到這少年——也便是他前些日子才尋回來的二皇子景牧,走到他麵前行禮,乾寧帝才反應過來。
“無須多禮,平身吧。”他緩緩說道,接著便垂眼打量著這個自從他被接回宮來,自己便沒正眼看過的兒子。
方才那一眼,這小子深沉凜冽的模樣似乎隻是錯覺。這少年如今規矩地站在他麵前,磕磕巴巴地請過安後,便寡言地一聲不吭,雙手握在一起捏來捏去,略顯局促地任由自己打量。
……確是生了個好相貌,眉宇之間頗有先帝風骨,五官處處又全是他當年那個寵妃的影子,雖才十來歲,已是一副玉樹臨風的好模樣。隻可惜似乎是在宮外長起來的,便通身局促,像隻剛被捉回來的流浪小犬一般。
這番認知反而讓乾寧帝對這個孩子心生了些許愛憐。他幾十年來,很少見到身邊有這種一眼便能看得通透的人。他做久了帝王,這種人是最好拿捏的,最讓他覺得安全。
於是,他便難得地發善心,替這孩子考慮了些許。這孩子母妃早亡,流落民間,如今驟然回宮,又不得自己垂憐,必然是過得艱難。
這麽想著,乾寧帝聲音都柔了幾分,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景牧聞言,瘦削的肩膀一顫,又跪下去:“父皇恕罪!兒臣……兒臣不過是……”
乾寧帝心中有些情緒莫名其妙地膨脹起來,叫他通身透出一股輕鬆舒暢。他看著景牧這樣,不由得更為憐惜,甚至彎下腰去,扶住他胳膊,道:“不必怕,起來回話。”
景牧應是,垂眼起身,低聲道:“兒臣來聽諸位兄弟念書。”
“噢?”乾寧帝覺得新奇,追問道:“他們念的弟子規,你從前沒讀過?”
“兒臣當年身份低微,尚不得溫飽,更請不起先生,隻在軍中粗識幾個字,並沒讀過書。”景牧低著頭,神情模辯,那聲音卻是落寞低沉,帶著些許羞愧和自卑。
乾寧帝聞言,一時間沒有說話。
他隱約想起了當初自己和那位芸貴人的往事。當年自己似乎是真的戀慕她,到了江山都能不要的地步。但時間實在太過久遠,帝王薄情,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真情還是假意了。唯獨每年芸貴人忌日時,他才會故地重遊,將往事當故事一般品味一二。
但是,若是當年的自己,定不會讓那女子的孩子淪落至此的。
“你可想過,你讀書是為了做什麽?”半晌,他問道。
景牧像是被問住了一般,支支吾吾了半晌,漲紅了一張臉,低聲道:“父皇的孩子,都是能識文斷字、出口成章的……景牧不願做這個異類。”
“噢?”乾寧帝聽慣了自己兒子那些“要輔佐父皇,報效朝廷”的話,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僅僅這樣?那識文斷字之後再去做什麽,可有想過?”
“……。”
景牧低頭,似乎真的思索了起來。片刻後,他麵帶羞赧,不好意思地笑道:“景牧不知。景牧從小的願望,便是衣食無憂,有屋子遮風避雨。如今這些,父皇都替兒臣實現了。父皇富有四海,兒臣沒別的可報答父皇,隻有努力趕上各位兄弟們,不讓父皇蒙羞。”
乾寧帝聞言怔了怔,繼而舒展眉峰,朗聲笑了起來。
“朕答應你。”片刻後,他麵帶笑容,正色道。“三日後的瓊林宴,朕定當替你找一位最淵博的師父。”
景牧頓了頓,繼而低頭謝恩。
話說到這裏,乾寧帝也覺得有些乏,尤其那春風一吹,便覺得有些冷了。他抬手召來步輦,便回了鎮元殿。
他坐在步輦上,心想,自己似乎從景牧身上找回了當初深愛芸貴人的原因。
這宮裏頭,當初唯有那個女子是鮮活靈動的,待自己的滿心鍾情傾慕,一眼便瞧得出來,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自己唯獨在和她相處的時候,才覺得心頭鮮亮,萬物有色。
思及此,他開口道:“去棲荷宮。”
棲荷宮,正是那位芸貴人當年的住處。
他身後,景牧慢慢地站起身來,抬眼看向乾寧帝的背影。他此時像變了個人一般,腰背挺拔,身如青鬆,通身都是上位者獨有的氣度,早就不見了方才的局促膽怯。
他麵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情緒。唯有那一雙眼睛,寒潭一般,翻湧的情緒像北地刺骨的風雪。
——
疏長喻的腿傷本就不重,被這麽強按在家中養了兩三天,便全好了。
他原本連這三日都不願養。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前世拜相的那十來年,明裏暗裏的刺殺他不知經曆過多少,輕輕重重的傷受了數次,都全然無事,更別說這次不慎摔出的小傷。
況且,他右腿殘廢了數年,終日被疼痛煎熬著,早成了習慣。如今這點小磕碰,相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他心裏光惦念著城外鳶湖的白堤垂柳,那可是這兆京城春日最難得的美景。他前世少年時每年春日必遊鳶湖,可後來牢獄之災,成了丞相後日理萬機,算起來竟是十多年沒去看了。
如今春色正好,那垂柳的新芽必定是最喜人的模樣。思念得緊,實在叫人思念得緊。
“您還去鳶湖看柳樹?”空青聽到他的話時,將那藥放在他手邊。“老夫人房門都不讓您出,還說若您出了院子,便打斷奴才的腿。您若真上鳶湖去了,奴才三個腦袋都不夠老夫人砍的!”說完,他把桌上的藥往疏長喻那兒推了推。“您趁熱喝了吧,奴才好向老夫人回話。”
疏長喻瞥了他一眼,隻得作罷,無奈端起了桌上散發著苦味的濃厚藥汁。
故而,直到三日後的瓊林宴,疏長喻才終於能夠光明正大地出門了。
在空青替他係帶時,疏長喻舒展筋骨,心想,且不提前世種種,但這一世,皇上舉辦了個能叫自己出門走走的瓊林宴,也算是對他的大恩一件。
待疏長喻穿好直裰,空青又捧來一件藏藍色外袍給他穿上。疏長喻本嫌累贅,可一會待宴席散去,便該到深夜了。屆時更深露重,自己這一點受不了寒涼的身體確實受不住。
疏長喻的馬車已經等在了府門口。車夫看他披著件薄大氅走出門來,連忙從馬車上跳下來,拿過一個腳凳來墊在馬車邊。
疏長喻腳步頓了頓,接著便由空青扶著,踩在腳凳上上了馬車。腳下堅硬的觸感熟悉又陌生,讓疏長喻不由得晃神。
前世他做了丞相後,他便有專門充當腳凳的奴才。每每上下馬車時,都有人自覺地跪伏在馬車邊,由他踩著脊背上車。人的脊背自然是溫暖的,帶著骨骼和肌肉的張力,踩上去雖說不大穩當,卻讓人空涼空涼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奇異的快意。
前世光曉得把人踩在腳下,可腳下踩著人,哪裏有站在平地上來得太平安穩。
疏長喻低笑了一聲,坐進馬車裏,攏了攏大氅。
外頭空青和車夫也坐上了馬車的外沿。隱約聽見鞭響,馬車便晃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了。
今年的瓊林宴設在兆京城東郊山腳下的一處皇家園林內。兆京每到夏日,都酷暑難耐。乾寧帝自幼身體虛弱,每到這種天氣都得生兩場大病。於是朝廷便在兆京郊外的燕山陰麵,建了處園林,供乾寧帝夏季消暑。
燕山園林距兆京城並大遠,出了城門走五裏地便到了。疏長喻早沒了第一次參加瓊林宴的新科進士那般躊躇滿誌、熱血沸騰,上了馬車便被晃得瞌睡,沒一會便閉上眼睛,直到空青掀開簾子喊他,才悠悠醒來。
“方才路上晃了些,不知不覺便睡著了。”疏長喻麵帶赧色,溫和地衝空青微微一笑。
空青扶著他下了馬車,方出來,疏長喻便覺得惠風和暢,周邊都充盈著一股山野之間的清新空遠的氣息。
他麵前便是燕山園林的大門。這大門和院牆氣派軒昂,絲毫不輸宮內,周邊禁軍立得青鬆一般,穿著挺拔的玄色盔甲。從這大門入內,便是宮殿樓閣,一路錦繡似的,延展到半山腰。
燕山正是山花爛漫的時節。故而這宮殿的碧瓦飛甍周圍,皆是各色雲霞般的山花,和春季的青翠輝映在一處。
周圍來來往往,已是有不少新科進士到了門口,三三兩兩地相攜入內。這些麵孔或年輕朝氣,或白發垂暮,竟是什麽年齡者都有之。這進士們如今湊在一處,孰人文章俊絕,孰人師從鴻儒,孰人世代為官,眾人已經心底有數。如今你來我往,招呼逢迎,已經有了官場宴會的派頭。
眾人是認得定國將軍府的馬車的,更知道這定國將軍的三公子尚未加冠便高中狀元,是個才學門第都鶴立雞群的人物,此後定當大有作為。
如今疏長喻一下馬車,門口的諸人便漸漸都圍了過來,麵帶笑容地打招呼寒暄。
疏長喻大致掃了一眼眾人。麵前這幾位,這位貪墨被殺,那位早早病死,那位外調邊地數十年沒回京,邊上那位還因為寵妾滅妻被告禦狀鬧得沸沸揚揚。
疏長喻麵對著這些人自以為不著痕跡的審視、探尋和討好,像是看一群沒長大的孩子一般,實在提不起興趣應酬。
故而,疏長喻麵帶和煦有禮的微笑,這幾人一一問好寒暄,接著便以拳抵唇,皺眉咳嗽了幾聲,緊了緊身上的大氅。
正當他側過頭去,要以難捱山風為由告罪先行時,一輛馬車它塵而來,進了他的視線。
疏長喻麵上笑容不變,目光卻一瞬間冷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我覺得你把我寫得太慫了,劉狗花。
劉狗花:你懂什麽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你懂什麽叫臥薪嚐膽嘛?
景牧:我不懂,不過我知道敬臣重生,差一個拿來生祭的人。
劉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