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觀世間眾人,都是泥塑的骨骼。唯有敬臣之骨,是那青竹所成。我驟觀之,便覺可親,定當要與敬臣交好。”

這句話,便是前世瓊林宴初見時,馬車上那人——樊俞安所言。

樊俞安父親乃湖州知府,而樊俞安則是出自湖州嶽麓書院,師承前朝大儒。此番他以一甲第三的成績中了探花,而今除了疏長喻,也便是他最為出眾顯眼了。

前世便是在瓊林宴上,二人一見如故,就此引為至交好友。當時疏長喻瓊林宴上廣交朋友,隻覺得他尤其投緣,卻也沒作他想。直到他落難後,同年的眾多友人,唯有樊俞安一人冒險到獄中看望他,也是自那以後,樊俞安在他的幫助下平步青雲,又借他的運籌和計策,算計了皇帝和諸位皇子,推景牧上位。

可到了那時,樊俞安卻下手,要取疏長喻的性命。自那以後,疏長喻才知道,當初皇上下令不對他用刑,隻教他在牢裏自生自滅。可之後獄卒卻對他百般折磨,甚至斷他一腿,就是因為這些獄卒都被樊俞安買通了。

前世若不是景牧先他一步,在他手裏救下疏長喻,疏長喻怕是早就做了他的刀下亡魂。

疏長喻眼中一凜,接著便又咳嗽了幾聲,咳得腳下虛浮,被空青一把扶住。

“疏某無用,實在耐不住這山風。”疏長喻白著麵色,倚在空青身上,勉強支撐著自己,笑道。“諸位且慢聊,在下先行一步。”

眾人都知道他少時在隆冬下水救人,落下了病症,連忙紛紛同他道別,說一會宴會上再見。

疏長喻便順水推舟地與這幾人拱手道別,由空青扶著,再沒看一眼那緩緩停下的馬車,轉身走進了燕山園林。

“少爺?”空青被他這虛弱的模樣嚇了一跳,心說怕是在屋中養久了,驟一吹風,又受了涼。沒走幾步,他便緊張地低聲問道。“少爺可是凍著了?奴才給您回車上拿件鬥篷吧?”

“總算脫身了。”疏長喻腳下仍舊虛浮,可聲音卻是中氣十足。“懶得同他們應酬,還不如先進去喝茶呢。”

“……少爺?”空青一愣,接著便見少爺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空青單知道少爺是個風光霽月的人,從沒發現他會動這樣的小心思。他怔了怔,接著便哭笑不得:“少爺您可真是……!都說這瓊林宴是給同年們聯絡情誼的,少爺卻偏不。那您來這宴會,莫不是就為了討皇上幾口吃食?”

疏長喻頗不在意地道:“半分情誼都無,有什麽可聯絡的?”

“到了此後遇上事時,也好有些能幫忙的朋友呀!”

疏長喻聞言,冷然笑了一聲。

“我疏長喻碰上的事,怎會是他們能解決的?”

待日頭落到燕山之下,便快到了開宴的時辰。諸位新科進士都在燕山園林的正殿中按座次做好,已然是熱熱鬧鬧的一片。

疏長喻便病歪歪地坐在那裏。他本就膚色白,如今擺出一副沒精神的模樣,便顯得蒼白虛弱。若有人湊上前來搭話,他便坐直了身體言笑晏晏地一一回應,頗有風度教養,平易又好相與。可沒說兩句話,他便咳嗽起來,叫那來搭話的人都覺得自己來得不合時宜,心生愧疚,沒問兩句便告退了。

一些家在京中的舉人心中卻在打鼓。這疏三少爺雖說年少時落了病,但除了冬天穿得厚些,也與常人沒什麽區別。莫不是真的春寒料峭,將新科狀元爺給凍傷了去?

就在這時,疏長喻身後飛來一顆碎銀子,正砸在他背上。這碎銀子的力道頗為巧妙,飛來時帶著暗器般的勁兒,劃過一條直線,待落在疏長喻背上時,卻蜻蜓點水般。

他回過頭去,便見一二十多歲的英俊青年抱著劍,穿著一等禁軍隊長的銀紅甲胄,挺拔英氣,靠在雕花柱子上衝他笑。

戴文良。

疏長喻見到他,便也彎眉展顏笑了起來,還拿起桌上的酒杯,遙遙衝他舉了舉杯。

這人是他二兄疏長徹的好友。這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皮猴子。後來疏長喻出生,在八歲出事之前,也是跟著這二人一道玩耍,戴文良於他便就是半個親兄長。前世因為疏家之事,戴文良觸怒皇帝,被發配到西南邊陲剿匪去了。待他得勝回來,疏長喻早已變了個人。不過半年,戴文良便請辭回家,沒到三十歲,就帶著家眷離京,再沒回來。

當時他說的話,還猶在疏長喻耳畔。

“疏長喻,我若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該幹脆死在南邊。與其見到疏家後人變成這幅德行,毋寧死!”

當時的疏長喻坐在輪椅上,被他的語氣和眼神刺得心如刀絞,幾乎喘不過氣來,卻隻是冷然一笑,道:“血海深仇沒落在你身上,你自然不懂了。來人,送客。”

這便是兩人前世說的最後的話。

疏長喻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戴文良齜牙咧嘴地衝自己這樣笑了。

戴文良見他看過來,連忙把懷裏的劍換在右手上,左手比劃著在跟他說什麽。離得那麽遠,疏長喻根本看不到他的唇語,隻無奈地對他笑著,朝他擺了擺手。

就在他同戴文良一個比劃一個笑的時候,疏長喻隱隱覺得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頗不經意地往那個方向一瞥,一個熟悉的身影便猛然撞入他眼中,教他登時愣住。

……景牧?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此時,景牧正坐在大皇子景焱和四皇子景匡的中間,一言不發地垂著眼,似乎在打量桌上繁複的杯盤碗碟。

前世的這次瓊林宴,皇帝是隻帶了景焱和景匡的。

自己重生,景牧那裏的軌跡卻也變了。莫不是景牧他也是……

就在這時,景牧抬起頭來,似是要往這個方向看。疏長喻也不知心中怎麽想的,竟一時倉皇心虛,連忙轉開目光。

卻不成想,景牧不過是抬頭回應身側同他說了句話的景焱。待說完了話,便又重新低下頭去看那桌子。

疏長喻鬆了口氣。

……是了。前世的景牧對自己過分依賴,雛鳥一般,目光時刻不離。如今這木訥寡言的模樣,必是前世的景牧了。

至於他為何會出現在此,恐怕是自己重生帶來的連鎖反應。

那邊,一刻都閑不下來的戴文良見疏長喻突然不理他,急得又蹦又跳,又要掏塊碎銀砸他。疏長喻這才重新轉來目光,無奈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邊,景牧在疏長喻轉開目光的那一瞬,重新抬起眼來,直直看向他。他麵上不動聲色,眼裏卻含著兩顆亮得發燙的星星。

景焱側目,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麵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開口問道:“二弟在看什麽?”

景牧收回目光,神情清明,看起來木訥又純善:“臣弟第一次見這麽多讀書人湊在一道,覺得新鮮。”

景焱聞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為何獨獨看著疏三公子呢。”

景牧頓了頓,垂眼看向桌上杯盤。

“那位公子尤其好看。”

就在這時,大殿中響起宦官的唱喝聲,乾寧帝姍姍來遲。席上的新科進士們紛紛起身離席,跪地行禮。

他們上次殿試時,雖是皇上主考,但不得抬頭,自然不可能麵見聖顏。如今登科,那便是終於踏上了仕宦的坦途,而這君主,也不再隻是九天之上、容顏都見不到的神明了。

乾寧帝的相貌隨了先太後,眉目清秀,神情都透著一股溫潤和藹。他在大殿正中的禦座前坐下,溫聲讓諸位進士們平了身。

疏長喻隨之回到席上。三杯酒過後,乾寧帝借著酒勁,便講起話來。疏長喻端坐在原處,麵上恭謹,一副側耳諦聽聖上訓導的模樣,實則內裏早就興致缺缺,神遊天外了。

這皇上在眾位新科進士麵前,不過是展現禮賢下士的風度,順帶表達自己的厚望,好教這些人死心塌地地為社稷造福。

這些話疏長喻前世便聽過一遭,早就不覺得新鮮。更有甚者,在他死前的那幾年,權勢滔天得蓋過了皇帝,就連如今瓊林宴上皇上坐的那個位置,都已經換成了他。

相比之下,那時的瓊林宴才叫熱鬧。他坐在正中,諸位進士在下,卻不見皇帝。他甫一開口,座下諸位進士的麵色可謂豐富多彩。大驚失色者有之,諂媚賣弄者有之,戰栗屈辱者也有之。更有些骨頭硬的,惱怒離席,指著自己的鼻子破口大罵,被禁軍拖出去。

想來自己當時,看著這般混亂的場景,心裏是充斥著一種變態了的愜意和享受的。

思及此,疏長喻心下一動,也不知怎麽的,抬眼看向了景牧。

就在這時,他驟然聽見皇上說著話,不知將話題拐去了哪裏,竟點了他的名:“……朕思來想去,能堪此大任,教導牧兒的,非狀元疏三郎莫屬。”

疏長喻聞言,心頭一怔,抬頭看向了禦座上的皇帝。

他便看到,乾寧帝正笑得溫潤柔和,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疏三郎,朕要任命你為二皇子少傅,還不接旨?”

作者有話要說:景牧:我媳婦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我卻隻能在一邊看著。

疏長喻:當然是選擇原諒我。

鋼鐵直男戴文良:啥?你們在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