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知大叫一聲,右手捂著脖子單腿跪下,繼而撲通一聲栽倒。他的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滿手是血,顫抖著在地上亂抓,顯得十分痛苦。他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是隻聽見他喉嚨中發出艱澀的喝喝聲。原先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女子大約聽見響聲,也從堂上奔出,見狀嚇得花容失色,大聲尖叫。寧靜的篁竹營鳥雀驚飛,不知道突然發生了什麽變故。

院子周圍的兵士一陣嘩然,有數人持戈就想衝上去,叫道,這賊人殺了我們的魏長史,我們將他們碎屍萬段。

小武當即縱身跳到台階上,揚起劍來,大聲喝道,大膽,都給我站住。魏無知廢格天子詔令,我奉詔斬殺,和諸位無關。現在高都尉印信和符節全部在此,怎能有假?諸位難道也想反叛不成?趕快隨我出發,奔赴南昌縣討賊。倘延誤時機,全部要坐罪斬首。

眾兵士見他這慷慨激昂的陣勢,倒還真有點鎮住了,登時全部凝立,沒敢撲上來,但手中還緊緊捏住刀劍。小武從這些人的嘩然中,已經看出魏無知並不甚得軍士心,而且他們本來都是蒙昧無知的百姓,遠離家鄉來這當士卒,不過想找個機會立功受賞,搏個前程。他們也基本上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小武想起自己在縣廷處理文書的時候,時常能接到他們家鄉縣廷傳來的文書,有催逼他們交納賦稅的,有催逼他們歸還官府債務的。他們有的甚至已經成了家裏的唯一希望。小武現在還記得有封來自河南郡平陰縣的文書,要求查找一個名叫郭破胡的士卒,他家裏因為使用官家的耕牛,欠官府錢八百文,官府屢次催逼他家繳納,可是他家一貧如洗,無力償還。平陰縣縣廷於是把文書傳給豫章郡,要豫章郡查訪此人在何縣服役,並代為敦促他想辦法還清債務,否則將他妹妹係押為官奴居債45,直到債務還清為止。小武想到這件事,又忙大聲補充道,諸位都是國家戍卒,國家征召你們打仗,按照《軍興律》,每斬獲盜首一級,賜爵一級,不願要爵級者賞錢五萬。這是天子的恩典,還不趕快奉詔出發。

眾軍士麵麵相覷,沉默了片刻,突然歡呼了起來,大叫道,願意聽從使君號令,立即出發,擊捕盜賊。

登時整個營寨沸騰了起來,馬嘶聲,兵器碰撞聲,人吵嚷聲交雜在一起。兵士們跺腳大呼,授兵!快授兵!小武跳上戰車,大叫道,治兵嗇夫,趕快發放刀戟、甲胄、箭矢。救兵如救火,快。

一個精瘦的漢子立即跑出隊列,應聲道,聽從使君吩咐,下吏這就去打開武庫授兵。

人群嘩啦一聲全部朝山坡上跑去,山坡上有一座碩大的歇山頂的房子,全用巨石砌成,小武知道,那應該就是篁竹營的武庫了。精瘦的漢子跑在最前麵,他解下腰帶上的鑰匙,打開武庫的大門,回頭喊道,請使君親自來授兵。

小武跳下車,和嬰齊跑過去,進入武庫,隻見裏麵左邊排立著無數的戈戟,右邊的一個石頭池子裏,箭矢也堆積如山。他走出庫門,大聲吩咐道,時間來不及了,請眾位兄弟自己入庫,揀選兵器,立即出發。

數刻後,一大堆兵馬行進在通往南昌縣的馳道上,這支隊伍行動迅速,但是十分安靜,沒有任何的喧嘩聲,他們的脖子上都係著一枚竹簡,每張嘴巴都牢牢地咬著它。他們出發前已經被小武警告,為了不驚動賊盜,導致他們逃逸,在到達南昌縣之前,每個士兵絕對禁止說話,甚至連馬嘴都被絲帶捆綁了起來。這是一支兩千多人的沉默的軍隊,他們奔跑在馳道上,隻有戰車和馬蹄帶出來的灰塵在他們周圍**漾,每個人心裏都懷著即刻斬首立功的渴望。他們都是赤貧的黔首,本來當完三年戍卒之後,還得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鄉去種地,但是現在,有可能他們不少人立刻將有數萬的身家了。因為律令有言在先,每斬首一級,都可以獲得五萬錢的賞賜。

圍攻豫章都尉府的賊眾並沒有跑掉,他們還在加緊進攻。守衛的縣吏已經死傷過半。幸好,縣令王德還活著,他帶著少數兵卒躲在高台和闕樓裏,他的屁股上中了飛矢,一瘸一拐,卻停不下來,不時疼得打哆嗦。但他這時倒表現得非常硬朗,一個本來很怕死的人,到了非常關頭,反而煥發出非常的勇氣。當然他仍會時不時踮起腳,引頸翹望西北方向,心裏隱隱懷著一絲希望,希望小武能最終能在城闕被攻破前趕回來。這實在是近幾十年來絕無僅有的可笑景像,在承平的大漢豫章郡,竟然有一股群盜膽大包天,不畏懼當今皇帝的熏天武威,堅持不休地進攻縣廷和都尉府,時間達三個多時辰之久。這對一般打一仗換一個地方的群盜來講,是個很不尋常的舉動。

王德,放了朱安世大俠,我願意退兵。一個群盜首領騎在馬上,用本地話大聲叫道。

給我射死他。王德命令道。

他身旁的縣吏可憐巴巴地說,明公,箭鏃不多了,而且我們沒有強弩,根本沒有可能射中那麽遠的目標,隻是白白浪費箭矢。

王德怒氣衝衝地搶過他手上的弓,搭上箭,大罵道,叫老子放人,做夢,朱安世惡賊可是皇帝陛下詔書名捕的重犯。我還指望靠他封侯呢。說著,他引弓颼的放了一箭,但他的力量實在弱得可笑,那箭像風吹柳絮一樣飄了出去,剛飛出都尉府門,就打了個旋,傻傻地墜落在地上,惹得群盜一陣哄笑。然後是弓弦數響,颼颼連聲,他們也發了幾箭,作為報複。王德趕快蹲下身去,箭從他頭頂飛過。他有點想哭。

雙方就這樣相持著。忽然間,隻聽見群盜喧嘩起來,快退,有人攻擊我們。還有人驚呼,這麽多人來了,我們怎麽聽不到?一點響聲都沒有。然後就聽得空中弓弦聲響徹,似乎突然上演著一場什麽樂曲的合奏。隻不過這樂曲不夠雍容祥和,不斷有慘呼聲、馬嘶聲伴著它,遊**在四合的暮色裏。天已經快黑了,而贛江東岸的馳道旁,正在進行又一場交戰。或者說算不上交戰,而是一場屠殺。因為這戰鬥結束得太快,半個時辰之後,小武已經在清點戰利品了,除了十多個群盜逃脫,當場留下了四、五百具屍體。屍體們的外圍是一個很大的不規則的圓圈,那是由郡兵們的兵車組成的。

果然不愧為郡兵,擊殺群盜的效率竟然如此可怕。小武欣慰之中也不禁打個冷戰。

郭破胡,你發財了。一個河南腔調的聲音傳來。小武循聲看去,隻見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左手提著五六個首級,右手提著長劍,滿臉都是血跡,顯得頗為猙獰。他憨厚地對身邊的同伴說,這下俺家可以還得起縣廷的債務了,俺還要給俺父母買兩頭耕牛。

你現在是百頭耕牛也買得起了。最近耕牛降價,一頭才要三千錢。你斬首五級,可得二十五萬錢,一下子成中產之家了。那夥伴非常豔羨。

這個叫郭破胡的看看自己的同伴,見他手上空空如也,想了一下,把手上的首級們放在地上,那五個首級的頭發全部纏在一起,郭破胡解了半天,拿出一個,遞給同伴,喏,這個給你,給你父母也買兩頭耕牛吧。那同伴趕忙推辭,不要不要,我怎麽能白要你的錢呢?那是你拚命賺的。郭破胡說,俺還有四個呢。準備去領十萬賞錢,另外十萬換兩級爵位。俺現在還是個“上造”呢,才第二級爵位。俺想加兩級,到第四級“不更”,這樣就不用經常被征發去服什麽徭役了,而且以後還可以提早退職,就算是不小心犯了過錯,縣廷抓俺去打屁股也會少打幾下,有爵位撐著呢。那同伴推辭得並不是很堅決,隻聽他囁嚅道,那我就不客氣,謝謝郭兄了。喜氣洋洋地接過首級。

聽到他們的談話,小武心裏暗笑,這個郭破胡,倒是個鯁直的漢子。當初我幫他私下交了八百錢給平陰縣廷,也算是沒看錯人,這人以後倒可以為我所用。他想到這裏,苦笑了一下,唉,還不知道這次能否保住性命,雖然斬獲了這麽多的賊盜。的確,當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裏糊塗,如果他一點不顧及我的功勞,命令將我處死也是可能的。他歎了口氣,望著遠處薄暮夕陽下的贛江,命令道,好了,敲鍾。

眾兵士呼啦一聲圍攏了來。小武大叫道,現在大家立即馳歸篁竹營。長史丞和佐吏回去清點人口,將傷亡和捕斬情況記錄到尺籍46,明日一早來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發文,遞交長安丞相府和禦史大夫寺。等詔書一下,即可論功行賞。

兵士一陣歡呼,然後整理車駕,這行兵馬在盡情的殺戮之後,心滿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陽照射在他們閃亮的甲胄上,和贛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輝映,辨不出是鮮血,是流螢。

都尉府的闕樓上,王德癱成一團,斜躺在欄杆上。剛才他完全靠著一口氣強自支撐,現在賊盜被殺得幹幹淨淨,他的精神陡然鬆懈下來,渾身的力氣立即煙消雲散,像鼻涕蟲一樣。小武命令道,把王明廷先扶進都尉府休息,叫醫工來。沒有受傷的縣吏,今晚就在這裏宿營,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來,挖個大坑,把屍體掩埋起來,立個碑,宣揚一下王明廷擊斬群盜的功績。

眾縣吏也幾乎沒有站立的力氣了。他們搖搖晃晃地打起火把,有一小股沒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們搭帳篷,縣廷的小吏們在這些方麵是不內行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剛才殺戮的戰場,現在隻能看見一枝枝的火炬,照著屍橫遍地的風景。那些屍體大多沒有頭顱,因為擊斬他們的兵士將頭顱全部割下帶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斬首級數登上了功勞簿後,才會把那些頭顱還回來。這些無頭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裏,給現場平添了許多猙獰恐怖。殘疾可怕,不完整的屍體也照樣可怕,雖然這種殘缺對屍體本身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虛脫了,他隨便找了張床,一攤開四肢,就昏死過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來,天色還沒有完全大亮,雖然他很累,但也許意識裏仍保留著難以言傳的興奮,所以睡得並不特別沉。他配上劍,走出裏門,外麵的帳篷也很安靜,兵士們一個也沒醒。那些無頭的屍體們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異常慘白。他吸了口氣,似乎空氣中還**漾著濃厚的血腥氣息。但是他的心情還好,因為那些屍體似乎在給他憑空增加著信心,你不會死的,有了我們,你的皇帝一定會赦免你所有的罪的。他的眼前似乎有點幻覺,好像那些屍體們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斷裂處正在一張一合,代替著嘴巴的功用,在對他進行勸慰。小武爬上闕樓,坐了下來,闕樓很高,地上全是血跡和箭矢,是昨天賊盜射上來的。小武眯著眼睛眺望遠處的贛江,清冷的涼風從江上吹來,帶著氤氳的水汽,鑽進人的脖子裏,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愜意。已經快中秋了。小武自言自語地說,這時太陽漸漸地升了上來,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紅色。小武舒心地伸了個懶腰,轉過身,爬下闕樓,往王德的住處走去。

明廷,你還好吧。我們下一步該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說,下吏相信,他背後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問出來,我們就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頭上,有氣無力地說,如果避過這劫,我寧願封還官印。這個縣令我當不了,等到長安報文下來,我這條命還在,馬上上書告病。現在的事,你幹脆一起處理吧。你的確是天生的吏材,但願皇帝陛下能領會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養病,下吏就不打擾了。小武拱手告辭。

他回過身子,走到院子裏,嬰齊正在那裏等著他,悄悄地說,剛才都尉丞公孫都的妻子來了,要找君說話。我說你出去辦事了,讓她在縣廷等候。君是不是去看看,公孫君死得真慘,整個人都被朱安世這瘋子砍成了肉醬,我還不敢告訴她呢。隻說屍體被暫時封存,等明日縣廷主持,一起發喪。

小武哦了一聲,煩躁地說,她來幹什麽,我聽說公孫都的叔叔是當朝丞相公孫賀。追捕朱安世的文書就是丞相府發下的。本來這類文書都要先經過禦史大夫寺,因為公孫賀向皇帝陛下請求,以抓獲朱安世來換取他兒子的赦免。公孫敬聲原先官拜太仆,秩級中二千石,因為貪汙被下廷尉獄,他等著抓獲朱安世來救命呢。

嬰齊喜道,這是好事啊,現在沈君捕獲了朱安世,正好獻給公孫君侯,公孫君侯一定會很感激君的。他位高權重,隻要他肯皇帝陛下美言,請求赦免本縣丟失二千石長官和矯詔之罪,王明廷和君都應該會沒事。

小武皺著眉頭,嬰君,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恐怕沒有那麽簡單啊?我總覺得其中有不可解之處,公孫賀怎麽可能有資格跟皇帝陛下談條件?真讓人百思不解。

他們邊說邊走到縣廷,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子正等在那裏。那女子三十多歲,滿臉橫肉,看見小武,她氣勢洶洶地說,朱安世那狗賊在哪裏?我要手刃了他,為我夫君報仇。那個男子也上前一步,一副氣憤填膺的樣子,我是公孫都的親同產弟弟公孫昌。請沈君帶我去見朱安世。我阿兄死得好慘。

小武臉色凝重,二位請節哀。都尉丞君為國捐軀,下吏等都很難過,但是也不可意氣從事。朱安世此人可能牽涉了重大謀反陰謀,他又是皇帝陛下下詔名捕的重犯,我們現在不但不能傷害他,反而要好好保護。等到詔書下達,再檻車征往長安,讓皇帝陛下親自發落。大漢律令,檻車征召的犯人,如果路上有差錯,斬主管的官員。不過,過兩天我們可以做適當的審問,你們二位可以旁聽,隻是不能帶刀劍進縣廷。

公孫昌當即變了臉色,家叔乃是當今丞相葛繹侯公孫君侯,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發怒,你這個小小的縣丞隻怕要家破人亡。我勸你還是放聰明點,況且皇帝陛下下令逐捕朱安世這個狗賊,本來就是全權委托家叔辦理的,如果檻車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下達文書,你看著辦吧。

小武感覺心頭冒火,他深吸口氣,強笑著說,那好,丞相府報文一到,下吏就請求王明廷讓君跟隨檻車,一起進京。反正二位也不會再呆在豫章郡了,要護送都尉丞君的靈柩回長安的。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終於憋出一句,二位先請回,明日縣廷給高府君和公孫丞君發喪,你們也先去準備一下吧。

四個人魚貫走出縣廷,還沒出院子,迎麵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幾個仆從跟在她身後。公孫昌和公孫都的妻子望見她,不約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來了。那女子回答,是的,妾身特意來看望沈武君。多虧了他的果敢,才抓住了朱安世,還全殲了朱安世的徒黨和梅嶺群盜。

小武才發現原來是靳莫如,趕忙施禮道,高夫人也來了。都怪下吏辦事不力,死罪死罪。

靳莫如道,沈君過謙了,妾身剛才收到家兄的書信,他還不知道豫章郡的變故。妾身準備回書告訴他,過些日子就回長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公務,沈君肯親自接手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同路啊。去了長安,妾身帶你去見家父和家兄,也許他們能幫幫你。你知道你現在麻煩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