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感激地說道,有邑君從中出力,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關照,即便不成功,下吏魂歸九原,也要結草以報大恩。

公孫昌二人冷眼看著小武,奇怪地對靳莫如說,邑君,你怎麽還這麽感激他?若不是他們守職不力,哪裏會引來這麽多群盜?現在都尉和丞屬都慘遭殺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將流播天下,他們這幫小吏,實在是死有餘辜了。

靳莫如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說道,都尉本來就主管一郡的盜賊和甲兵,怎麽能把責任推到一個小小縣吏身上?昨日賊勢那樣強大,即便調撥所有縣吏,也隻是孤羊入群狼。如果當初都尉治郡嚴謹,哪裏會有那麽多盜賊?也不知道每年考核,他們是怎麽蒙混過關的。

公孫昌越發詫異,邑君怎麽這麽說?高府君可是令夫君,又是鄂邑蓋公主舉薦來的,恐怕不好說他不盡責吧——邑君是不是太累了。

妾身現在很清醒,靳莫如依舊一臉冷漠,妾身一門五侯,世受皇帝陛下隆恩,絕對不會做朋黨為奸的事。即便是妾身的丈夫,隻要的確失職了,妾身也隻有告訴家父和家兄,如實奏明皇帝陛下。沈縣丞年輕有為,吏材明敏,行事果斷,如果不是他,又哪裏能捕獲朱安世?恐怕整個縣都要遭群盜殘劫。況且——南昌縣是軍事重地,不采取權宜之策,擊滅群賊,那損失更是無可彌補。

公孫昌還想說話,他的大嫂扯了扯他的衣襟,擠出一點笑容對靳莫如說,邑君的話也有道理,也許是我等見識淺陋罷。我等暫且告退了。

他們兩個人走出去,轉過彎,公孫昌低聲埋怨道,靳氏怎麽這般古怪?自己丈夫死了,看不出她半點悲傷,反而汲汲為一個小吏辯解。

他大嫂歎口氣,那有什麽辦法,她父親和兄長現在正得皇帝陛下寵幸,咱們惹不起。況且,我聽說她對高府君並不喜歡,隻是懾於皇太子的威勢,才勉強出嫁的。

公孫昌不悅地說,家叔官拜丞相,號稱萬石君侯。他們一門五侯,也就僅僅抵得家叔一個,何況我堂兄下獄前還是中二千石的大吏呢。

再別提你叔叔了,在他前頭,皇帝陛下已經殺了好幾個丞相。你叔叔當時聽說拜他為相,不是嚇得痛哭流涕,要皇帝陛下收回成命麽!唉,現在皇帝陛下對你叔叔又不滿意,真是讓人輾轉反側。我嫁到你們公孫家,想來想去,恨不能放棄勞作,幹脆日日美衣甘食,把錢財全花個幹淨,免得將來伏斧質斷頭時後悔。

公孫昌看看四周,捏住嫂子的手,安慰道,大嫂不必憂傷,哪裏就至於到那地步。現在家兄死了,對你我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啊。他色迷迷地笑笑,嘿嘿,大嫂剛才說起高辟兵那頭肥豬,的確是可笑得很,據說他很早就不能人道,否則不會這麽久也沒有一個子嗣。他又比靳氏大了近二十歲。也難怪靳氏看到他死了,反而有如釋重負的表情了。剛才那個姓沈的小吏眉清目秀,你說說看,那靳氏是不是對他有什麽意思啊?

大嫂掙脫他的手,你瘋了,在這外麵——如果被人看見告上去,我等就都完蛋了。你也知道,叔嫂和奸,要判腰斬——你別提人家高辟兵了,你阿兄在**難道就行了?如果他行的話,我怎麽會和你搞上。說來好笑,豫章郡都尉和都尉丞,兩個都不是真正的男人,也難怪整個郡盜賊橫行了。人家靳氏年輕貌美,嫁了那麽頭肥豬,也的確冤枉。她心中的悲戚,我是能切身領會的。就算看上了那小吏,也沒什麽不對。郎才女貌,倒也挺般配的。不過那小吏出身貧苦,家世低微,想娶到侯門千金做妻子,恐怕也是做夢。況且,他的腦袋這回保不保得住,還是個未知數呢。

管他娘的。公孫昌道,總之我們剛才的表現是必要的。不能讓人說家兄、夫君死了,沒有一點悲傷和義憤的神色。現在我們靜等長安報文,很快就可以回老家享福了。

小武送走了靳莫如,在縣廷的堂上打轉,他要試試,能否讓朱安世開口。然後,他下定了主意,提著一匣酒菜,進了關押朱安世的密室。

朱安世頸上戴著鐵鉗,手上戴著桎梏,腳上戴著鐵釱47,全副武裝地箕坐在草席上,看見小武,臉上表情很是漠然,道,小豎子,還跑來幹什麽?有種就將老子一刀殺了。

小武笑道,想和大俠聊聊天下趣事和三輔舊聞。

哈哈,朱安世大笑,要說趣事舊聞,老子胸中還真有不少。不過你這小豎子前倨後恭,定然不是想聽趣事來的。酒菜我笑納了,趣事可以講兩樁,其他的,你就死了心罷。

小武道,好,爽快。他跪坐在席上,打開朱安世手上的桎梏,又給朱安世滿滿地斟了一杯酒,道,請大俠莫怪,職責所在,不能不捕你。

朱安世揉搓自己的手腕,罵道,老子手都麻了,勞煩你給老子喂一杯。

小武長跪道,敬聞命,敢不聽從。將酒杯遞到朱安世唇邊,朱安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笑道,你這小豎子倒懂點禮儀,知道敬重長者。剛才不怕我出手將你卡死?

我死倒不足惜,隻怕朱大俠活著比死還不如,這種卑劣的事,隻有最不要臉的人才會做罷。小武笑嘻嘻地說,又撕了一條狗腿遞給朱安世。

朱安世接過雞腿大嚼,一會笑道,你很會諂媚,這點我倒是沒想到。

小武道,我要是會諂媚,就不止現在還做個守縣丞。

兩人邊說邊觥籌交錯,小武一個勁問朱安世的輝煌經曆,朱安世好像憋久了,慢慢滔滔不絕起來,一時醉醺醺的。小武假裝不經意問道,朱大俠,君知不知道,這天下誰最迫切想捕獲君?

不就是劉徹嗎,朱安世歎口氣,媽的,沒想到老子縱橫江湖三十來年,失手栽在你這小豎子手裏。不過說實話,老子還真沒見過你這麽不顧一切的擊斬法,當時真有點犯糊塗了。

小武笑道,朱大俠,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如果我顧了一切,仍舊是個死。諺語說得好:“畏首畏尾,身其餘幾?”總之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朱安世點點頭,如果我早二十年碰上你,腦袋也不能留到今天。雖然你隻是個小豎子,我覺得比那幫浪得虛名的酷吏強,有我們豪俠的風格。

小武又勸了他一杯,道,臣從小也是以朱家、郭解等人以榜樣的,可惜體素羸弱,家又貧困,不足以交接遊俠……唉,臣有一點死活想不明白,君怎麽得罪了當朝丞相公孫賀,他難道和君的指使人有關嗎?

小豎子,你倒是很聰明,如果要問我指使人是誰,我自然死也不會說。朱安世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怎麽會得罪公孫賀?那個老豎子,他兒子當初跟我交情還不錯呢。在長陵居住的時候,我和他是鄰居。他原來是北地郡義渠的胡人,一個戎狄而已,後來歸順漢家,在軍隊裏混,隨著軍功積累,慢慢升了官。他兒子是個混蛋兼財迷,小時候我們常常一起結伴去挖三輔的富家墳墓,劫掠貴重的陪葬品。哼,他有很多陰事都足以腰斬。不過,我們的交情一直還不錯。這次我逃出三輔,投奔東南,就是他出的主意,他還給了我不少金銀,算是很講義氣了。嘿嘿,你提到他,是不是想用反間計啊,難道我會那麽容易上當嗎?

小武笑道,可是君剛才說的已經不少了。

朱安世哈哈大笑,那又怎麽樣,就你一個人在這,沒有旁證,你當不了證據的。你知道我們這類人的性格,死可以,但是義氣不能不要,否則還怎麽出去混?

嗯,的確,這也是臣佩服你們的地方。不過,君雖然講義氣,未必公孫敬聲一家會像君一樣。他們不是大俠,他們是漢家大吏,不懂你們這些規矩。即便懂,也不會遵循。隻怕君的血可以使他的車藩染得更紅了48。君的確很慷慨,肯把頸血獻給好友當染料,這是一個大大的人情。小武夾了一塊狗肉,塞在嘴裏。

朱安世怔住了,奇怪地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小武笑道,沒什麽意思。隻是覺得有趣。

朱安世說,有什麽趣?你還有什麽招數,可以盡量使出來。

小武長歎了一聲,語帶嫉妒地道,沒什麽招數。隻是羨慕君,君的頭顱挺值錢的。雖然君被臣捕獲了,成了臣的囚犯。臣卻沒君這麽高貴,這顆腦袋不會留到長安去斬。在南昌縣西市,隨便就像狗一樣斬掉了。

朱安世又恢複了笑容,驕傲地說,那是自然。好歹我也在外麵混了這麽多年,當年長安多少名公巨卿都以和老子交朋友為榮啊!公孫敬聲當年跟在我屁股後麵,追著叫我大哥長大哥短的叫喚,後來他靠著他父親的蔭庀,官做得很大,在我麵前卻也不敢擺架子,從來都是讓我東向坐,他自己北向坐49,給我斟酒侍候的。

嗯,很好。小武說,君當了人家這麽多年的大兄,這回也應該有所報答了。用腦袋救君的兄弟一命,也沒什麽不應該罷。

你說什麽?朱安世道,我是聽說他下獄了。可那是皇帝要找他們家的麻煩,跟我有什麽關係。

小武也假裝詫異地說,咦,君真的不知道?臣這麽賣力,不惜一切也不能放了君,原因就在這裏啊。公孫君侯得到皇帝陛下同意,用君的命去換他兒子公孫敬聲的命。雖然公孫敬聲位列九卿,但是比起君這名震天下的大俠來說,倒也沒什麽了不起。長安的公卿將相都說公孫君侯有眼光,懂得做交易。當然皇帝陛下也高興,他要案治一個公孫敬聲的罪,的確也沒多大意思。但是如果能讓公孫君侯賣力,捕獲君這個心頭大患,還是覺得很值的。所以公孫君侯破例通過丞相府發下緝捕令,在天下各郡縣逐捕君。他還不惜動用了自己的上千家臣舍人,奔走全國,探聽君的行蹤。此外,他甚至私下傳告,如果有誰能捕獲朱安世,除了朝廷例行賞賜,願從自己家產中再拿出千金做為饋贈。如果捕獲君的人願意做官,他還可以負責保舉進宮為郎中,侍候皇帝。千金,那可是一千萬錢,哪個豪傑不會動心啊?

朱安世臉色發青,這麽看來,你這小牧豎要發財了。他媽的,原來如此,老子在廣陵的時候也奇怪,為什麽平常通過禦史大夫寺發的緝捕令,這次由丞相府下發,原來是公孫賀那老豎子在搞鬼。幸好我為了完成一件大事的緣故,早早通告公孫敬聲,騙他說自己去了西域。否則憑我以前對他的信任,一定時時和他書信來往,那可能真活不到今天。公孫賀這老豎子當真可惡!

小武搖搖頭道,原來公孫君侯一家這麽無恥,這點倒真是萬萬沒想到。他沉吟了一下,朱大俠,臣很敬重君,也很同情君,很難過不能對君有所幫助。臣當初不顧一切要捕斬君,並非為了發財,隻是為了活命。因為放了君,臣一定會死;捕獲了君,多少還有一點希望。公孫君侯把君獻給皇帝陛下,肯定會為臣說好話。即便臣納金贖為庶人,有了公孫君侯那千金的賞錢,這輩子也可衣食無憂。況且,皇帝陛下一向喜愛敢於捕斬的官吏,說不定過幾年又重新起用臣去治理劇郡呢。這可不是沒有先例的,當年張湯、杜周、減宣、義縱等名酷吏不就這樣起家至二千石,後來封侯拜相了嗎?

朱安世將酒杯重重一頓,胸脯一起一伏,突然又仰天哈哈大笑起來,道,這個算籌擺得真妙,想得太美。公孫賀那老豎子想用我的頸血去染紅他的車藩,簡直做他媽的清秋美夢。他收住了笑容,陰沉沉地說,嗯,我會讓他失望的——幸好我當時多了個心眼。

小武也不悅地說,君已經成了階下囚,還肆無忌憚地擺什麽大俠的威風?君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按照漢家的老例,不管什麽王侯將相,曾經如何高車駟馬,從騎如雲,也不管以前有多大的微風,可是進了監獄,那就什麽威風都擺不成了,獄吏就是你們的大父。當年功高如蕭何、周勃,意氣如韓安國,在獄中還不是受到百般折辱。出去之後隻能慨歎,今日方知獄吏之貴也!漢家以律令治天下,獄事是天下之本,君現在討好討好我,還來得及。看在君是大俠的份上,我會讓他們好好待君,不毆辱君。

哼,朱安世不屑一顧地說,等我到了長安,我會有辦法讓公孫賀那老小子好看。總之,他想用我的腦袋來換他兒子的腦袋,那是絕對做清秋美夢。

哈哈,現在是小武大笑了,君還做什麽美夢。君以為自己真能活著去長安?剛才我不過是戲弄君罷了,君你以為自己一個大俠的腦袋就了不起?真能比我一個小吏的腦袋值錢了?公孫君侯發送文書的時候有個副本,凡是捕獲朱安世的人,立即割下他的腦袋領賞。活的不要,隻要死的。

朱安世大怒,發出尖利淒惻的笑聲,這狗賊心腸好不狠毒。枉我一直把他當丈人行,尊為長輩。既然他不仁,也別怪我不義。我做人一向是恩怨分明。他突然刹住了笑聲,轉過頭來,冷冷說,那麽,你何不現在就斬下我的腦袋,去向公孫賀那狗賊領賞。

小武道,君問得好,臣以前曾經說過,臣從幼年開始,聽說了很多俠客的故事,很佩服他們的為人。不過生於窮鄉僻壤,一直無緣親見,以為憾事。這次能見到朱大俠,實在幸何如之!加之剛才又聽君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公孫君侯一家的行徑也頗為不滿,愈發佩服君剛強鯁直,重然諾,講義氣,輕生死的品格。所以……很躊躇啊。

朱安世臉色平和了,雖然你說得比較虛偽,我還是有些高興。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罷,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麽?

小武又斟上一杯酒,遞給朱安世,道,朱大俠果然爽快,君知道,天生烝民,秉性不齊,愛好各異。有的人愛錢,有的人愛官,有的人愛女人,還有的人就愛當莊稼漢,愛好這東西是很要命的事。臣這人呢,就愛做官,極其喜歡體驗百姓仰視時,胸中油然生出的那份榮譽感,那是萬金也換不來的。而且臣也有理想,希望自己能像蕭何、曹參那樣治理好一個國家,哪怕是一個郡,能使百姓豐衣足食。所以,公孫君侯那千金的賞錢,能給臣什麽呢?哪怕臣自己補貼錢,臣也願意做好一個縣令。臣想,朱大俠一定知道很多東西,足以讓臣放棄那筆賞錢,以達到繼續做官的願望。

朱安世輕輕歎氣,你的理想,哼……我年輕時也有過,不過你一定會失望的。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又道,好,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再想想。

小武兩眼盯著朱安世,良久,歎道,好吧。不過希望君能快點,君還記得自己斬殺的公孫都罷,他弟弟公孫昌對君恨之入骨,天天要求見君,恨不能馬上將君給磔了。我嚇唬他說,朱安世乃是皇帝陛下名捕的重犯,絕對要押往長安受審,敢於公報私仇者,則是廢格詔書。他們才暫時忍了。不過,既然公孫賀如此想要死的朱安世,總是有辦法的。對了,他為什麽一定要死的朱安世呢?

哼,一定是他想殺人滅口罷。朱安世哼了一聲,因為我知道他們太多的奸事,每一條都足以讓他族誅。

哦,小武道,那君還猶豫什麽。君何不立刻告訴臣他們的陰事,如果級別足夠的話,臣可以請求征召郡兵保護檻車,押送君進長安。這樣至少君一路上不會有危險了。

朱安世歎道,好吧。我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公孫賀家的罪狀,就是伐盡終南山的竹子,也寫不完;砍盡褒斜穀的木頭,也不夠做刑具來械係他們一家人的。唉,沒想到,我和他兒子也算從小的交情,這回要看到他被誅連九族了。

小武喜道,好,這裏沒有旁人,臣即刻拿刀筆來,君慢慢寫,也許皇帝陛下見到君告奸之功,特詔赦免君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