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國廣陵縣,廣陵王宮。

日華殿上,燈光黯淡,殿外雨聲淅淅瀝瀝,劉胥煩躁地在殿中來回盤桓。他的女兒劉麗都有點不高興地道,大王,不要走來走去了,你轉得女兒我心都煩了。

劉胥陰沉著臉,你還說,都是你請來的什麽俠客,還吹噓說是什麽京輔大俠,傾倒京城無數的名公巨卿。他帶去我的幾十個精銳侍衛,都一去不返。如果落到漢家官吏手裏,他們經不起拷掠,我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劉麗都道,剛才不是接到衛益壽的書信了嗎?我們派去的人除了朱安世,全部被射殺。朱安世既然號稱大俠,一定不會泄漏我們的秘密。要知道,大俠一向是輕生死、重然諾的,不然他活著豈非恥辱?當年河南郡的大族褚氏,以任俠聞名天下,郡國豪俠都慕名前去投奔。後來因為他配合太守減宣,出賣投奔他的亡命盜賊,天下遊俠都為之不齒,牽連到整個河南郡都臉上無光。當地遊俠曾歃血相約,要手刃他,一洗整個河南遊俠的羞恥。他最後隻好上書司馬門,請求全家遷徙到隴西郡躲避。一失足成千古恨,朱安世豈會不引以為戒?他就是死了也不會吐露半個字的。

行了行了,劉胥惱怒地說,就算你請的那個大俠嘴巴嚴,又有什麽用?我養條狗嘴巴還嚴呢。我不惜重金,想聘請的是能幹之人,可是朱安世連高辟兵那個飯桶都對付不了,枉了你的姑姑鄂邑蓋公主在長安花那麽大力氣,故意把高辟兵這頭肥豬送到南昌。唉,現在一事無成。可憐我苦心經營培養出來的侍衛,一下子全部魂散他鄉。

劉麗都也有點煩躁,她不停地撚著垂下來的頭發,道,大王你現在抱怨也沒有用,這次行動長安未必知道是我們幹的。朱安世哪裏至於那麽沒用,據說他當時很順利地捕獲了高辟兵和公孫都,把那個懦弱的縣令王德也嚇得半死,不過誰知道半地裏殺出一個叫什麽沈武的獄吏,居然行縣令事,不顧一切地下令射殺了高辟兵。後來朱安世自己聯係的五六百梅嶺群盜來救他,那個死獄吏沈武竟然矯天子詔書,征召篁竹營郡兵,將群盜全部殲滅。誰能料想,平淡無奇的獄掾中竟然有這麽一個不要命的。這個誰能想得到?

劉胥目中射出陰沉的光,打聽一下這個沈武是什麽來曆。我苦心孤詣的計劃,就被這豎子給壞了,可以考慮派出刺客去將他解決掉。

劉麗都站起身來,笑道,大王你是不是嚇糊塗了,這時候派人去刺殺他,不等於自己把自己供出來嗎?她頓了頓,要查他也容易,大不了女兒再走一趟,我倒還真想看看這個人長什麽樣子,難道有三頭六臂不成?

劉胥看看他這美貌的女兒,點了點頭,歎道,任何男子看見我的女兒,都不會不動心的。

劉麗都笑道,大王休要取笑……不過這世上還沒有哪個男子值得女兒去勾引。那幫所謂俠客,自以為見多識廣,見了女兒還不都是一幅神魂顛倒的醜態,令人作嘔。至如那個朱安世,還名震三輔呢,一樣是個過不了關的,女兒答應他事成有好處,他喜歡得什麽似的……這個叫沈武的,據說乃是亭長出身,每日裏幹的都是送往迎來的仆役事務,想來也隻是個鄉下牧豎。一旦見到女兒,難道還能比朱安世更沉穩嗎?

說起朱安世,劉胥忽然又心煩起來,好好,你去吧去吧。

劉麗都帶點撒嬌的腔調,抱怨道,大王真是沒出息,碰到這點小挫折就垂頭喪氣的,和女兒小時候心目中偉大的大王相差太大了。我記得那時,看見大王在獸圈裏和猛虎搏鬥,隻持一柄拍髀的短刀,就將猛虎刺倒,真是威猛之極。大王還招來國中力士,比賽舉鼎,可是那些力士大多徒有虛名,一個個在大王麵前敗下陣來。那時候的大王,簡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天神。沒想到時間才過去十多年,大王如今也還不到四十歲,怎麽就豪氣盡失,變得這麽萎靡不振了呢?

別說這些了。劉胥突然低吼起來,力士有什麽用,如果不是我這麽愛好田獵和舉鼎,招致力士,皇帝哪裏會對我如此不滿,乃至隻封給我一個小小的廣陵,總共不過五六個縣。再說要不是你的慫恿,我哪裏會幹這些犯上作亂的事,鬧得天天提心吊膽的。

劉麗都的目光中有些輕蔑,語氣卻緩和了下來,大王不要再憂慮啦。天下的事就是這樣,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者也。女兒也是為大王著想,一輩子屈居在狹小的廣陵,想來將是何等的鬱悶!大王不是老說長安怎麽好嗎,女兒也想從廣陵國翁主晉升為大漢公主,去三輔享受享受。唉,自從母親不在了,我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歡樂。

劉麗都抑鬱地站起身來,往外麵走去,她的背影修長窈窕,走動時滿是婀娜的風姿。外麵的雨已經小了很多,日華殿的台階下,是一個寬闊的湖,湖麵上荷花已經頗為凋殘,十分蕭瑟。大殿的西邊立著高大的闕樓,淩空架著條長長的複道,橫穿過假山和湖泊,延伸到北麵的永信宮。劉麗都凝立在那裏,好一會兒,歎了口氣,提起裙子,回頭對劉胥說,大王,我上複道,到永信宮去看看。

永信宮是劉麗都母親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提起這位逝去的王後,劉胥心裏也很頗為鬱鬱,那畢竟是他深愛的女子。他還沒回答,忽隻聽得大殿下麵有人匆匆奔入,叫道,啟稟大王,有使者來拜見大王,說是來自彭城,楚王派來的。

劉麗都停住了腳步,心裏暗想,楚王派人來幹什麽?她折回大殿。看見劉胥很興奮地搓著手掌,快,你趕快吩咐宮門令,安排使者在顯陽殿等候,寡人馬上過去接見。

劉麗都奇怪地說,大王聽到楚王派使者來,怎麽如此高興?楚王和我們並沒有很親近的血緣關係。上次燕王的使者來,大王也隻是淡淡的。

劉胥滿麵春風,我的寶貝女兒,這你就不知道了。前年新年,我去長安朝見的時候,和楚王延壽一起去終南山打獵,他的箭法很一般,當時一頭野豬向他撲去,他連射了兩箭都落空。眼看野豬就要跳到他車上,他嚇得怪叫。幸好我在旁邊,一矛刺中那野豬的眼睛,將它刺倒在車下。從那以後,他就跟我情同手足。說到這裏,劉胥壓低了聲音,楚王還私下告訴我,說他已經覺察皇帝陛下不大喜歡太子。如果另立太子,按照歲數排,應該輪到我的同產兄,也就是你的親伯父燕王劉旦。但是盡人皆知,皇帝陛下一向不喜歡你伯父,嫌他權力欲太重。前年還大發脾氣,斬了他的使者,削了他好幾個縣的封地,並敕令他連續三年不得朝請。那麽按順序,下一個太子的人選應該是我了。他還說,如果天下有變,可以立即征發全楚之兵,幫助我奪取皇位。現在他派使者來,我怎麽能不高興呢?

劉麗都哦了一聲,這樣的話,我倒也要見見這個使者了,看看到底是什麽人。楚王大概不會派一般的人來罷?

劉胥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們現在就去顯陽殿看看。

父女兩個歡快地走出日華殿,上了西邊的闕樓,走上複道,向顯陽殿走去。

那使者正坐在幾案後麵,一邊飲茶,一邊若有所思,好像在思考著什麽。他大概二十來歲的樣子,五官倒也端正,顏色微黑,臉上線條和緩,身上穿著精致華麗,眉目之間卻隱隱透出一絲市儈氣息。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滿臉堆笑,突然嘴巴張開了,臉上的肌肉凝固在那裏,顯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失態。

劉胥一見這人,當即笑逐顏開,聽說楚王兄弟派來了使者,寡人匆匆趕過來,沒想到是趙先生親自來了。寡人實在榮幸,我兄弟還好罷。

那男子這下才驚醒過來,趕忙跪立,拱手匍匐施禮,外臣趙何齊叩見大王,祝大王玉體安康,又身體微側,對著劉麗都施禮,也祝王後玉體安康。

劉胥笑著說,趙先生何必這樣多禮。麗都,這位是楚王王後的親同產弟弟趙何齊先生。趙先生的家族原先是定陶縣的商賈,富可敵國。我兄弟雖然貴為楚王,可是要論家產財物,隻怕還不及他家的一半呢。劉胥一邊說,一邊俯身拉起趙何齊,說,趙先生弄錯了,這位是小女麗都,哪裏是什麽王後。趙先生還是過於恭謹啊,問也不問就先來跪拜。

趙何齊陡然驚喜起來,真的?原來是翁主,大王赦罪,大王赦罪。臣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竟然張嘴就胡說八道。臣看見翁主如此花容月貌,驚為天人,心想,隻有像大王這樣的英睿神武,才有資格獲得如此天仙般的女子作王後。沒想是翁主,真是罪該萬死。不過臣仍舊以為,既然翁主如此豐姿超逸,那麽王後也自然不會差的。

劉麗都知道自己的美貌足以顛倒眾生,平日各種諛詞聽得耳朵起繭,卻也從未感到厭倦。這會聽到趙何齊誇自己,心裏同樣甜滋滋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大王,你說這位趙先生是商賈人家,怎麽還這麽喜好咬文嚼字,華麗的詞句一套一套的。

劉胥笑道,難得的就是,趙先生雖然出身商賈,卻自小從齊國聘請了好幾個碩學通儒,一直恭敬奉養,每日裏請教《詩》、《禮》和《論語》,要論學問,恐怕你也隻能望他項背呢!

趙何齊謙虛地說,大王過獎了,臣也就是認得幾個字而已,不至於算錯帳目,哪裏敢說懂得高深的儒家經典啊!不像翁主,出身貴胄之家,自小就有德高辭贍的保傅相伴,大王宮中又盡多滿腹經綸的大儒,翁主耳熏目染所得到的學問,臣這輩子就算懸梁刺股,不吃飯不睡覺,也是學不來的。他說話的時候,一雙眼睛像驢拉磨一樣,在劉麗都光滑潔膩的臉蛋和脖子周圍遊走,沒有離開一下。

劉胥笑道,趙先生別寵壞了他,請堂上坐。他轉過頭對劉麗都說,麗都,你去招集一下宗族長老,和你母親,弟弟,並且吩咐廚工和樂工,哺時上晚膳,鼓瑟吹笙,迎接楚王尊貴的客使。

劉麗都答應一聲,轉身走了出去,心裏暗暗好笑,這個呆子真好玩,不知楚王派他來作甚。

宴會設在顯陽殿的前殿。顯陽殿空間不大,結構卻精致絕倫。大殿四圍都是鏤花的瑣窗,皆用名貴的檀木雕製而成。尋常時候,瑣窗被竹簾和帳幔遮蔽著,掀起那些青翠的竹簾和縠白的帳幔,左邊可以眺望清澈澄碧的菱鑒湖,湖水**漾,好像就在腳邊喧逐,叫人感覺清涼沁骨,確實是個避暑的佳地。右邊則是個花園,起伏的假山上種植著稠密的棗樹,大殿前麵的院子裏則簇擁著數不清的桂樹。這時細雨已經全部停了,桂樹枝頭上滿是細密的黃色和白色,重又發出一陣陣襲人的香氣,被著湖上的清風一吹,像看不見的帷幕一樣繚繞在大殿的周圍。

趙何齊推開瑣窗,極目浩淼的煙波,誇讚道,大王真會享受,正值中秋,如此美景,真是讓臣恍然覺得自己在月宮之中呢。棗樹和桂樹,又是何等符合大王的經曆。二十四年前,大王才十多歲,就被皇帝陛下封為廣陵王,這不是很早就貴顯了嗎?下臣希望大王托這些桂樹的吉祥,再貴一級,那就完美無缺了。

劉胥大悅,笑道,先生請飲酒。寡人以眇眇之身,托先人蔭庇,得王此土。如果終生能享受這良辰美景,於願已足。先生的家族素稱定陶首富,這樣簡陋的園子和樓閣,怕早就不稀奇了。

哪裏哪裏。趙何齊飲了一尊酒,道,漢家的規矩,商賈的地位一直就低下。高皇帝甚至還規定,商賈再有錢,也不能乘高車,不能穿絲帛製成的衣服。當今皇帝陛下討伐匈奴,也屢屢征發商賈從軍以填溝壑,臣家若不是納錢大司農佐邊,臣隻怕也早就死在大漠了。唉!沒有地位,便有金山銀山,又有什麽樂趣呢!說著嗟歎連連。

劉胥安慰道,先生休要懊惱,總有機會改變的。再說,商賈其實也隻是表麵地位地下,而實際享受,遠遠不是一般宗族諸侯能望其項背的。寡人好在身為當今皇帝的親子,處境才稍微過得去。至於隔得遠一點的宗室,有些窮的隻能坐牛車呢。寡人聽說,定陶周圍的有些諸侯就經常向你們家族借貸的,他們每年所能收到的微薄租稅,恐怕永遠也還不清君家的債務罷。

趙何齊微笑道,大王真是詞鋒機敏。不過,這也說明大王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不能成為天下的大宗,就總是頗有缺憾的,富貴也終不能長久,大王真是英明。

成為天下的大宗,也就是做皇帝的隱晦語。劉胥向左右看看,咳嗽了一聲,今日宴樂,不談這些沉重的話題。寡人能見到先生,非常高興,今日不醉無歸。傳令奏樂,為楚王使者侑酒。

趙何齊道,不用了。外臣酒量甚淺,不敢奉命,恐怕酒醉失禮,有違法典。

劉胥哈哈笑道,今日寡人高興,就不用拘什麽禮節了。寡人馬上吩咐家令退下,你我盡興就是。還有,小女麗都擅長歌舞,今天讓她為大家舞一曲如何,寡人的愛姬左修又擅長鼓瑟,就讓她們兩個樂舞,為先生和宗族長老們侑酒罷。來人,撤了燕樂。

堂上堂下的樂工恭謹地退了出去。劉麗都站起身來,笑道,大王總是喜歡在客人麵前出女兒的醜。不過有左姬鼓瑟伴舞,我是橫豎不能錯過的,誰不知道左姬難得一動纖指,除了大王,誰有福分經常能聽到呢!

左姬笑道,翁就主不要取笑妾身了。能為翁主伴舞,是妾身的榮幸,請翁主起舞罷。說著纖指按瑟,一陣泠泠的瑟聲頓時從指下飛出,繞梁飛舞。堂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劉麗都放下酒樽,踱到大殿的中央,她修長曼妙的身軀在悠揚深沉的瑟聲中,緩緩旋轉起來。她梳著墮馬髻,烏黑的頭發披散至腰際,快至發梢的部位鬆鬆地挽了個結,用一條雅淡的絲帶束著,一抹尖細的發梢斜斜地散在一邊。身上穿著裁減合體的淡綠色深衣,衣襟的曲裾為深褐色,上繡著菱枝狀的花紋。曲裾長長地在身上纏裹了數層,斜掩在身後,也同時勾勒出她曲線絕美的身軀。由於深衣曲裾的數層纏裹,在大腿以下形成數道斜的花邊。那深色衣裾邊側的菱枝,在她婀娜的身軀上夭矯跳躍。伴著那淒美的瑟聲,這個女子宛如姮娥。對,就是姮娥,她不正是飛揚在天香雲外之中麽?

趙何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美女的舞步,心裏暗暗驚歎,如果能和這廣陵國的翁主纏綿一夜上,真是死亦不恨。對了,她肯定還沒嫁人,我何不向她父親求婚,一定要娶了她回國。現在我姊姊是楚王的寵妃,楚王也須借助我家的財力,才能過上奢華的日子。我唯一的遺憾是,家世雖然豪富,卻沒人當上高官,連高爵都沒有。姊姊雖然嫁了楚王,但現今一般的諸侯王沒有什麽權勢,想幫我當官封侯,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楚王這次派我來廣陵國,就是為了結交這個當今皇帝的親兒子,希望能說動他有所準備,有朝一日入居長安,成為大漢天子,那時我這個出了力氣的人,無論如何也該封個列侯,光耀趙氏的門楣。人生而不富貴,固然了無樂趣;然而,如果已富而不能貴,那就像蜜桃近在嘴邊而不能吃到的,豈非更是痛苦?

他看著劉麗都的倩影,咽了咽口水,諂媚地對劉胥說,翁主舞姿如此動人,請原諒外臣詞拙,實在找不到誇獎的詞語來了。

劉胥這時似乎已經喝得半酣,沒有理會趙何齊的話,站起大笑道,女兒你且歇會,今日寡人實在太高興了,左愛姬,你給寡人鼓起你們家鄉的巫山雲舞曲,寡人要舞劍高歌和之。

說著,他離了席位,劍光如虹,這個王的身姿也著實矯健,無怪乎從小就能格鬥熊羆,他舞到興起,慷慨高歌起來:

欲久生兮安有終?

思長樂兮詎無窮?

奉天期兮靡不通。

乘天馬兮遨雲中。

下視蒿裏兮何朦朧。

取酒為樂兮長融融。

富貴皆可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