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死不得取代庸!

他唱完,柱劍於地,突然激昂不可抑止,涕泗滂沱。趙何齊見其如此,心中有些不快,看不這廣陵王表麵粗鄙,骨子裏竟然如此多愁善感。不過好好的一場歡宴,就這樣被他攪了,真是遺憾。趙何齊站起來,舉起酒杯勸慰道,大王,你可能累了罷,不如先休息一會。待會再請大王賜個方便的場合,何齊有要事要與大王商量。

劉麗都也嘟起嘴,不滿地說,大王好不讓人掃興。這麽好的時刻,怎麽哭起來了?劉胥有些不好意思,嗬嗬笑道,這是我前幾天作的歌詞。今天一時高興,就唱來助興。其實哪有悲傷,不都是些勸人及時行樂的意思嗎?他接過趙何齊遞過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把劍遞給侍者,道,趙先生不必擔心,憑這點酒還醉不倒寡人,寡人非常清醒。趙先生有什麽事,可以直說。在座的其實都是寡人的姬妾宮人和心腹家臣,沒有什麽不便的。

趙何齊哦了一聲,說,好,大王真是雄姿英發,身為長安貴胄,卻也雅好楚聲。看來王妃也是楚國人了。這次楚王讓臣帶來了一個人,恐怕大王會感興趣的。

劉胥朝趙何齊身邊掃了一眼,好奇地說,什麽人啊?趙何齊道,大王如果願見,臣就立即派人將他召來。劉胥道,請馬上召來罷。趙何齊吩咐隨從,請李神巫,峻王召見。

隨從應聲出去,一會兒引了一個人進來。那人穿著黑袍,挽著男人的發髻,戴著黑色紗冠,全身上下如一截燒毀的木材,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走到劉胥麵前長跪施禮,劉胥見其麵目烏黑僵硬,心中頗有些寒意,莫不是鬼罷。他這麽想。這時趙何齊介紹道,大王,這位先生名叫李女媭,我們楚國有名的神巫,故籍南郡秭歸,乃是我們大王重金聘請到彭城來的。

李女嬃,聽這名字,應該是女人了。劉胥心中不喜,勉強揖道,得見先生,有幸有幸。

李女媭笑了,像老樹開裂一般,她說,大王多禮了。剛才在外麵側聞大王唱歌,“獨死不得取代庸”一句,實在悲涼愴惻,讓人低徊。是啊,貴為王侯,這人世間,什麽事都可以雇人來做,獨有死亡,是絕對找不到人代替的,否則,那就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別人的死了。不過,大王又何必如此悲涼,臣學過相術,剛才細看大王的容貌,實在貴不可言,有位登至尊之望啊!她聲音輈磔,宛如劣鋸鋸木,與其容貌可謂天作地合。

劉胥雖不喜歡這刺耳的聲音,但聽她講的內容,精神陡然一振。

趙何齊插嘴道,大王,李神巫不但會看相,而且擅長巫蠱,隻要找到所憎恨之人的生辰八字,由她來祭禱,就可置那人於死地。她產於當年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鄉裏,當地的神巫一向非常有名的。

劉胥脫口道,真的?心裏暗暗思慮,如果真有這麽厲害,倒不妨試試。不過當今皇帝陛下畢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如果詛咒他死,似乎大大的不孝,不孝之人,上蒼也不會護佑的。不如讓她祭禱皇帝陛下改立自己為皇太子,這樣心裏就完全沒有負擔了。於是他對李女媭笑道,寡人倒沒有什麽仇人,僅有個小小的心願,如果神巫果真願意幫助寡人,寡人就是空舉國之財帛,也絲毫不會吝惜的。

李女媭道,大王如果信得過臣,臣自然願意竭盡全力,效犬馬之勞。臣家在南楚,當地的巫山神女最為靈驗,臣每次祭禱,沒有不達成所願的。臣願意擇吉日為大王祭禱巫山,使皇帝陛下立大王為皇太子。

她說得也太直接了,讓劉胥簡直有點猝不及防。劉胥假笑了一下,掩飾自己的慌亂,心想,看來這女人果有些本事,我剛才想皇帝立自己為太子,她馬上就說了出來。不過,難道不能委婉些嗎?劉胥假意道,寡人豈敢妄想如此洪福,隻不過希望神巫祈禱我廣陵國能夠與大漢同衰榮罷了。況且皇帝陛下二十多年前就立了太子,太子也一向溫良恭儉,深得皇帝喜愛。寡人與之相比,無論是德行還是才能,都不逮遠甚。神巫取笑了。

李女媭發出桀桀的怪笑,萬事自有天定,大王就想推辭,隻怕也不能夠。前年冬天,丞相葛繹侯公孫賀慕臣的微名,特意請臣去為他看相。那一天是冬至日,京師各都官府寺休沐三天,慶祝節日。那晚,皇太子全家也來到公孫賀的宅邸,臣在晚宴上曾近距離見過皇太子一麵,他眉上有一道縱紋,延入眼角,命相微薄,恐怕近年之內就會大禍及身,別說當不了太子,隻怕還有殺身之禍呢!

劉胥心中如擂鼓般亂跳,他喘了口氣,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傾了過去,果真如此?不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解嘲地說,即便神巫所見不差,按年齡長幼,也該輪到寡人的同產兄燕王入承大寶,豈能有寡人的份?

劉麗都輕輕地在劉胥耳朵邊道,大王,別再猶猶豫豫了,這神巫既然說得如此確定,不如擇個吉日,讓她祠禱巫山,看是否真有效驗。

劉胥臉色蒼白,呆若木雞。他本來是個敢作敢為的人,身體壯健,性格粗野。但過去的二十年間,目睹了他父親凜冽的治國手段,竟慢慢變得膽小起來。他父親喜好任用酷吏,以摧破宗室為功績,凡是有關宗室不法的獄事,隻要官吏敢於殺戮,都能得到父親的嘉獎。在過去的二十年,起碼有十多家宗室,三十多家列侯,總共十幾萬人被大大小小的酷吏殘滅。而這些酷吏最後沒有不被皇帝陛下認為是能吏擢拔升遷的。他的確是有點害怕。他之所以敢於和同產姊姊鄂邑蓋公主勾結,覬覦皇位,一方麵是因為**太大,一方麵是聽說皇帝陛下身體日漸不佳。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帝,殺戮的戾氣總要減弱一些的罷。他自我安慰地想。於是他對著李女媭微微點頭,默然不語。

九月就要結束了,天氣逐漸有些涼意。在當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約二十年前的這時候,天下的各官府都要準備封印,回家休沐過新年了。因為那時是以十月為新年的,時常會大赦天下,賜百姓家長子爵位,女子牛酒50,並允許鄉裏大酺51。現在卻不一樣,南昌縣縣廷正急著等候長安的報文。今年非常奇怪,關於鞫問衛府剽劫案案犯韓孔,供詞連逮廣陵王翁主的爰書,早就送達長安的廷尉府。爰書中請求朝廷派遣大吏窮治此案。可是將近三個多月,竟然一點消息沒有。以郵車送信給長安豫章郡邸52的官員,令他們打聽,卻被告知皇帝陛下將此獄文書留中53不發,隻讓廷尉府給南昌縣下令,將案犯韓孔就地斬首,牽連到的衛府一係列亡命賊盜也全部棄市,這這其中包括小武的弟弟去疢。至於廣陵王劉胥,則“有詔勿論”54,也就是皇帝裝聾作啞,放過了他。也許皇帝念在他畢竟是自己親生兒子的緣故罷。另外嘉獎文書也一起遞到,命沈武由行縣丞事改任為真。

如今關於逮捕朱安世,請求廷尉以檻車征往長安的爰書也送去了一月,依然沒有報文。小武在縣廷裏如坐針氈,晚上他屢屢做惡夢,夢見自己的弟弟去疢,突然跳到自己床前,滿麵血汙地斥責自己,眼光還是那麽蠻橫粗暴。再就是時常恍聞外麵鼓聲響起,有長安詔書到,宣布以矯詔及丟失二千石長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梟首豫章市。所以這一個月對他來說,真是度日如年,午夜夢回,總是汗出沾背。父母二老也因為他把自己同產弟弟送上了刑場,而對他不理不睬。他有時想,在這樣冷漠的家庭氛圍中,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應該立即娶個妻子,以遣生活的寂寞。他也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躺在**,經常被折磨得輾轉反側,這時他眼前會浮現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該是對自己有些好感的罷!近些天來,她幾乎每天要來縣廷,總會找出一些理由和他閑談,偶爾向他透露她兄長的書信內容,說皇帝離開了長安未央宮,一直在雲陽甘泉宮養病。兄長本來催促她束裝,先回長安,她自己卻決定等詔書下後,隨朱安世的檻車回去。而且她已經央求兄長,想辦法讓廷尉府下令南昌縣派縣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嫁給他完全是守了兩年的活寡。她在言語之中也經常不掩飾對他的欽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氣,媽的,有這麽個玉人,偏偏那個肥豬不懂得享用,簡直是暴殄天物。也許他這次死在亂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上天必定惱怒他的浪費,所以收了他去,而那個美貌的女人應當屬於自己。他這樣想著,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自己的下部。年輕的,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虛幻的快樂之中了。

朦朧中他突然聽得外麵有敲門聲,登時驚醒了,接著似乎父親在堂上和什麽人說著話,然後自己的房門突然啪啪啪響起了敲擊聲,十分急促,然後幹脆吱呀一聲推開了,父親和嬰齊兩人闖了進來。兩個人的臉色都非常驚駭和哀苦。小武心裏一沉,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聲音都有點哆嗦了,阿翁,你怎麽了?嬰齊,這麽大早,還沒到坐曹的時間罷?他感覺自己的舌頭有些僵硬。

嬰齊臉上突然涕淚零落,沈君,不好了。剛才家叔特意派人夤夜從新淦縣送信過來,說昨天傍晚,太守府來了長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帶著丞相公孫賀的封印文書,要將君以矯詔和丟失二千石長吏罪收係,下豫章郡獄,使者監臨雜問罪狀,這樣的話,可能會判腰斬。我聽到這消息趕快跑來,沈君還是棄了官印,亡命去吧?

父親突然大發悲聲,老淚滂沱而下,天哪,我快四十歲才有了你們兄弟兩個,現在弄成這個樣子……上次一個小兒子沒有了,這個兒子眼看也保不住……嗚嗚,上天為什麽這樣懲罰我,要讓我絕嗣。這時母親也披著衣服踉蹌地奔入,驚問怎麽回事。嬰齊擦幹淚水,安慰她道,阿媼,沒什麽大事,是縣令讓縣丞君去商量一些事情,稍微有些棘手。

小武心情下沉到了頂點,他無力地看著父親,一時之間,悲憤、傷心、歉疚、絕望、憤懣之情全部滾滾不絕地湧上心頭,而更多的是歉疚。他凝神看著父母,悲不自勝,唉,雖然我害死了弟弟,父母雖然怪我,卻並不曾拋卻對我的愛護。其實他們也未必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不這樣做,我們都得連坐棄市。人的親情有時真會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麽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歲了,臉上已經隱隱有暗黑的壽斑,手腳也多呈老態,這就是一般閭裏貧窮黔首的生活常態,如果他是一個貴族,又怎麽會衰老得這麽快?如果我有出息,又怎麽能讓父母過這樣的日子。我曾經多麽希望能從一個小吏,超等升遷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長安,位為列卿。為此我晝夜勤勞,苦習律令,得知當今皇帝愛好儒術,又找來《論語》、《詩》《禮》、《易》等書汲汲苦讀,指望憑著自己的才幹懷金紆紫,“子欲養而憂親不待”,我多麽期望能夠早點報答父母啊!現在大誌未酬,卻要命喪黃泉,這大概就是命罷。他難過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遞給父母,阿翁阿媼,兒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於尊前了。蒼天何辜,必欲殲我沈武,使我上不能孝養父親,下不能挽救弱弟,我……他哽咽了。

嬰齊抓住他的胳膊,勸道,沈君還是聽我一句,趕快逃亡罷。逃亡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過幾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來繼續做官,何為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遠勝於我,應該知道這樣的事情有很多先例,當年京師中尉寧成也是這樣逃亡過的——現在走還來得及,等到天明丞相府使者趕到,就來不及了。

小武重重拍著床欄,怒吼道,不,我做錯了什麽?公孫賀要這樣對我。是的,南昌縣是丟失了二千石長官,但我一個小小的縣丞,能負什麽責任?我是矯詔征發郡兵了,可那也是緊急無奈,如果群盜攻陷了都尉府和南昌縣廷,不但衝靈武庫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抓不到,皇帝陛下不就首先斬他的兒子嗎?他一邊怒吼,一邊怒氣衝衝地在屋裏打轉,丞相府的使者,為什麽不是天子的詔書?我知道公孫賀這狗賊一定想治我於死地,因為我沒有立即斬下朱安世的頭獻給他。可是,我何嚐不想,我隻是懷疑,即便獻給他,他又一定會放過我?我下令不顧人質,進擊群盜,使他的侄子公孫都死亡,他的姻親高辟兵那肥豬也完蛋,他又怎麽可能放過我。不行,他一定沒有將這件事上報天子,當今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節,一定不會將我處死的。

嬰齊跺腳道,沈君,現在不是傾訴冤枉的時候,還是趕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旦丟了性命,可就什麽都沒有了。

小武的母親也扶著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聽我和你阿翁說話,但是嬰齊君說得有道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裏有機會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來,時刻探聽消息,等著皇帝大赦,再回來不遲啊。

唉,也隻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橫擱在床頭蘭錡55上的劍,一劍斬下去,將蘭錡斬成了兩半。他發瘋般連續狂斬,然後收劍入鞘,恨恨地說,好的,我現在就走。不過,嬰齊君,這樣會不會連累你?如果因為我而讓你受牽連,我是死也不會離開的。我絕不會用你的頭來換我的頭。

嬰齊急道,沈君放心。你忘了,家叔在太守府做功曹史,好歹有些地位。我曾經向他極力稱讚君的才幹和為人,他對君也頗敬佩,所以一得到消息,特意遣心腹駕駛私人軺車給我送來口頭信息,絕對無人知道。你就放心好了,快走罷,再拖就真的來不及了。

小武說,好。他跑到箱子前,急急忙忙收拾衣物,突然想起了什麽,對嬰齊道,我自少交遊不廣,就算想逃亡,也沒處可去。

嬰齊道,我有個堂兄在南陽郡任縣廷倉嗇夫,為人豪爽,喜好任俠,廣交天下的朋友,你帶上我的口信去投奔他,他就是舍了性命,也一定會保護你周全。

小武歎口氣,不行,這這麽行。一旦他被發覺窩藏亡命罪犯,會連坐的。

嬰齊急了,罵道,沈武,怪不得人家說你懦弱,這種時候,還這樣婆婆媽媽?先躲避一時要緊,說不定明年皇帝就大赦天下呢。

小武也怒道,我要是懦弱,還不先逃了再說……

他還沒說完這句話,忽然聽見窗口傳來女子的聲音,沈縣丞如此慌張,不如暫往我們廣陵國躲避。我們大王一向禮賢下士,求賢若渴,一定會把你奉為上賓的。以沈縣丞之年輕有為,何處不可幹出一番事業?

屋內幾個人都嚇得打了個冷戰,心裏狂跳不已。他們齊齊朝窗口望去,幾個人影一晃而過,似乎向正門而來。小武道,出去看看。拔劍出鞘,穿堂來到階前,看見三五個人已經進了院子,每個人身上都穿著華美的衣服,腰間都掛著刀劍。

小武強作鎮靜,喝道,你們是什麽人?怎麽進來裏門的,難道裏長瞎了眼嗎,竟敢放陌生人進來?倉促之間,他又恢複了縣廷三百石長吏的威嚴口氣。

領頭的一個青年,穿著墨綠色雲雷紋的衣服,頭戴著劉氏冠,麵如霜雪,眉如墨畫,看上去像個富家公子。但小武從她走路的樣子和聲音,已經覺察她是個女子,而且是個極其有姿色的女子。小武下意識的,眼光就掃到這女子的胸脯上去了,這是他看到年輕有姿色的女子時,最本能的反應。這女子的胸前果真墳起一大塊,隨著腳步上下顫動,顯得很是豐滿。他馬上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掠開了,注視著她的臉蛋。隻見她停住腳步,丹唇微啟,露出淡紅的牙齦和潔白的牙齒,笑靨如花,道,裏長怎麽會不讓我們進裏門呢,我們有廣陵國相府頒發的符傳,是正兒八經的良民,沒有特別理由,他怎麽敢於阻止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