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心裏咯噔一下,這簡直是禍不單行。上次自己向長安要求派大吏來窮治衛府剽劫案,就是因為牽扯到廣陵王劉胥。他那時想,當今皇帝最喜歡鞫按宗室大案,凡有官吏不畏宗室,總是獲得嘉獎,誇讚說,此真臣子所當為也。而且秩級提升極快。自己滿心希望通過這次獄事窮治,立個大功,沒想到接到的卻是一個“有詔勿論”,輕輕地放過了,心裏好生失望。也許長安早就有人為廣陵王說話,那他們也該能打聽到是一個叫沈武的掾吏請求窮治的,以後總免不了要來報複,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不過,難道因為事到如今就露怯嗎?反正已經是個死了,不如表現得硬朗點。

於是小武微微冷笑道,我一個小小的縣丞,怎敢勞動廣陵王的使者親自登門拜訪?請回罷。

那女子就是劉麗都,上個月她本來就要出發,來南昌縣會會這個壞了她全盤好事的小武,隻是由於楚王使者趙何齊的突然來訪,推遲了她的計劃。後來他們在一起密議,準備讓李女媭祭禱巫山,請求明神保佑皇帝立劉胥為皇太子。後來趙何齊就回去了,李女媭留在了廣陵國,等待祭禱巫山的效驗。接著,長安的使者也來到了廣陵縣,天子製詔廣陵王,責備他行事不謹,有和群盜勾結的嫌疑,公卿廷議,都請求皇帝窮治此案,誅殺廣陵王。幸得皇帝念在親子之恩,有詔勿治,要劉胥從此謹慎改過,不得再招納郡國亡人。驚懼之餘,他們對李女媭的巫術有了七成的相信了。他們深知皇帝陛下的性格,平常有了小獄事,一旦牽逮到宗室,總是要血流成河的。如果這次不是神巫的祈福起了作用,又能怎麽解釋呢?李女媭還告訴他們,這次化險為夷隻是大福將到的前兆,真正的美事還在明年,隻要劉胥對祭禱巫山保持一如既往的恭謹,那麽北上長安、入承大寶將是觸手可及的事。這些話說得劉胥心花怒放,什麽都不想做了,就等著神巫的預言成真。

不過劉麗都可不這樣看,雖然她對神巫也有點相信,但還是覺得該做兩手準備。而且她也實在好奇,她和衛府的計劃雖算不上特別周密,也算下了本錢,怎麽失敗得這麽慘?朱安世被活捉,她心頭一直惴惴,在父親麵前若無其事,不過是強自鎮靜罷了。她擔心朱安世萬一熬不住刑怎麽辦?隻要他招供了,就是明目張膽的造反,皇帝即使想饒他們,廷臣們也不會答應。在國法和親情麵前,皇帝隻能選擇國法,否則他以後將無法威懾群臣。她心裏實在不放心,於是帶著幾個心腹,又潛來南昌縣,從衛益壽府中得到小武的住址,立即趕來青雲裏,沒想到剛才在窗口,聽到小武竟然在做逃亡的打算了,心中的欣喜當真難以形容,忍不住叫了出來。

別人不知道沈君,我還不知道嗎?依照沈君近幾月的表現,不要說一個小小的縣丞,就是做廷尉監、禦史中丞甚至丞相長史都足夠了。可惜生不逢時,大功未報,卻狼狽到要亡命草澤,豈不可惜。劉麗都不亟不徐地說。

小武哼了一聲,道,那又怎麽樣,遇與不遇,命也,我能怨誰,怨天嗎?隻恨上不能報朝廷,下不能撫蒼生罷了。

劉麗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說,對了,這才是有誌氣的人說的話。蒼天是不會辜負有心人的。君現在隨我去廣陵國,我們大王思賢若渴,一定會重用君,豈不比伏竄草澤強得多?

小武心裏一動,她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我逃亡到一個小縣,以公孫賀現在的勢力,說不定沒幾天就被他捕獲了;如果逃去廣陵國,則可能安全等到大赦。想到這,他語氣放鬆了,歎道,隻怕廣陵王也沒那麽大的膽子,敢明目張膽收留郡國的死刑犯人。

劉麗都走上前來,一把抓住小武的手,有什麽不敢?像沈君這樣的才幹之吏,我們廣陵國多多益善。快隨我走,時間晚了就後悔莫及了。兩個人由於靠得相當近,她身上的薌澤在小武鼻子邊悠然回**。小武又掃了劉麗都的胸脯一眼,那豐滿的墳起就在眼前,他能想見到它的柔軟,一種朦朧的霎時勃然而起,使他恨不能馬上雙手抓過去。他感覺自己的手微微顫抖。

他急忙回頭,望了望嬰齊,微微頷首。嬰齊急道,沈君不要輕信於他,上次君治理的獄事牽扯到廣陵國,誰知道他們不是把你騙去殺害。

劉麗都正色道,這位先生,你這就錯了。為大事者不計小怨,我以廣陵國翁主的名義發誓,絕不會傷害沈君,天上的明神可以監臨作證,如果我劉麗都違背誓言,將來一定全家族滅,靡有孑遺。

小武驚訝道,你是廣陵國翁主?那不是第一次來豫章了。

劉麗都點頭,第二次了。

小武當即下了決心,道,好,我隨你們去。他轉身對嬰齊拱手,嬰齊君,我走了,多謝君給我送信,又麵向父母跪下,泣道,請原諒兒子不孝,保重。叩了幾個頭,憤然而起,對劉麗都道,走罷。

幾個人大踏步邁出院庭,正在這時,外麵陡然咚咚響起一陣鼓聲。

小武登時麵色慘白,完了,我們遲了。使者已經率領車騎封鎖了裏門。漢代的規矩,以詔書或文書捕人,首先在外麵擊鼓。有身份的列卿聽到鼓聲,立即會仰藥自盡,因為對他們來說,逮捕隻是個姿態,“不生詣廷尉”則為不成文的規矩,為了名節,是絕對不能活著去廷尉府接受鞫問的。當然對小武這樣的下層官吏來說,這鼓聲僅是個逮捕的信號。小武拔出劍來,大怒道,是公孫賀那狗賊的使者,我敢肯定不是皇帝陛下的本意。

劉麗都道,現在說什麽本意不本意都沒有用。不要驚慌,使者這麽早來捕人,不會發太多車騎的。也許隻是封鎖了裏門,我們從裏門的北麵攀牆出去,贛江口的鯉魚亭亭長那裏,有我放在那裏的駟馬革車,我們跑幾百步就到了。

小武道,好,那我們走。他一把撈住劉麗都的手,往外急奔,她那蔥白的纖手滑膩粉嫩,要不是在這緊急關頭,他會感覺幸福得死去。當然,如果不緊急,他怎又有膽子敢抓她的手呢?這不在於她的翁主地位,而在於,她的美貌讓他心慌。

幾個人旋風般衝了出去,剛跑到閭裏的主幹道,一隊身穿淺灰色衣的獄吏,大約十多個人,腰間都挎著刀劍,在一個領頭的穿青衣的中年漢子帶領下,剛剛跨進了裏門。看見小武等人,大聲喝道,我等持丞相符節,來青雲裏搜捕要犯,眾百姓不要驚慌。咦,他隨即驚訝地叫了一聲,你們帶著刀劍幹什麽?大概又是不事產業的遊**惡少年。他轉過身對帶路的裏長說,有這麽多不事產業的浪**子,你們鄉亭的主事官吏全部應該受劾免職。

小武知道這領頭的丞相府使者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假裝鎮靜地閃避到一旁,想等這些人拐過去,再趁機往後門跑。裏長和其中幾個獄吏是認識他的,但是他們都假裝沒看到小武,大概對小武也有點同情罷。

那使者手裏緊緊攥著一枝一尺長的節信,大概急於搜捕公孫賀囑咐的要犯,對小武他們倒也不過於經心。何況按照律令,朝廷一向禁止官吏借搜捕犯人之機喧闐擾民,否則會重重責罰。因此,當他看見小武幾個恭謹低首地站在道旁,也就不再說什麽,匆匆走了過去。他們剛一拐進另一條巷子,小武等馬上發足狂奔,向閭裏深處跑去。他們不敢出裏門,因為門外說不定還有人把守,而整個裏隻有一個門,他們隻能攀牆而出。一行人腳步雜遝地跑到院子盡頭僻靜處,剛攀上牆頭,就聽那使者在遠處大叫,站住。他媽的,就是剛才一夥,被他們騙了,快追。

小武緊張得差點要暈過去。環繞整個裏的後牆非常高,而且特別滑溜。他心中暗暗叫苦,這個裏的圍牆是最近才加高的,而且就是他的主意。這和前段時間南浦裏的一個失竊獄事有關,因為南浦裏的裏牆太矮,前段時間竟被賊盜將耕牛從牆頭偷運了出去,主管這件獄事的官吏們開始絕對沒料到,耕牛能從裏牆運出,胡亂捕人,險些造成了眾多冤獄。後經小武親自接手,反複案驗,才揭出真相。事過之後,小武專門以縣丞的名義發下文書,要求各閭裏一律將裏牆加高五尺。青雲裏又是小武居住的閭裏,所以鄉正、裏長更不敢怠慢,這個閭裏的圍牆之高大堅固在整個縣可以排為第一。這時,小武隻有心裏歎道,俗雲作法自斃,果然。大概商鞅當年東逃函穀關,被旅館主人盤查身份時,心裏也就是這樣絕望的罷。

於是他們隻好一個人蹲下,肩負著另一個往上爬。才爬了一半,那使者的腦袋已經轉了過來,出現後巷的另一端。大概是開始看到小武等都佩著刀劍,有點忌憚,他收住腳步,厲聲嗬斥到,大膽刑徒沈武,還不快快下來受縛,不知道逃避追捕,乃是罪加一等的嗎?

事到如今,小武也橫下一條心了,他背依高牆,緩緩拔劍,罵道,*,即便不逃,還不是一個死。我知道公孫賀想要我的腦袋。可是我還有些不明白,以他的身份,何必跟我這樣一個小小縣丞計較。朱安世你們不是抓了麽?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那使者道,丞相也是奉皇帝陛下的詔書,你丟失二千石長官,並矯詔發郡兵,即便立了微末功勞,也功不抵過,按律就當棄市,難道丞相以萬石君侯的身份,會對你這個三百石的小吏公報私仇嗎?你乖乖跟我們回去接受案驗,說不定到時皇帝陛下準許你納錢贖罪,或者碰上大赦,你這顆腦袋也就保下來了。現在拒捕,我們隻有將你當場格殺。

小武道,哼,少來這套,現在落到你們手裏,哪能等到赦令?如果我們猜錯,朱安世的頭已經被你們割下了。你們口口聲聲按律令治罪,如果真按律法,當有廷尉府的文書,何須丞相代勞?況且捕捉一個三百石的小吏,從沒聽說需要皇帝陛下親自派遣使者的,這不過是個郡守所辦的事。

那使者獰笑道,都說你這豎子聰明,果然不假,一下就知道丞相要你的人頭。不錯,朱安世的人頭已經被我們割下。你為了給自己邀功,而使得公孫都尉丞和高辟兵府君齊齊喪命,還想活下去,真是沒天理了。左右,快給我拿下。話音剛落,他身邊五六個親信馬上提刀衝了上來。另外幾個縣廷的獄吏是被他用節信臨時征召的,平常就在小武手下做事,和小武關係都很好,哪裏會很認真,都提著刀劍,遠遠在後麵幹吆喝著,沒有一個急於上前。

小武正要上前格鬥,隻聽得劉麗都嬌聲嗬斥道,你們誰敢上前?誰上來我就射死誰。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從背上的皮囊裏掣出一張小弓,安裝好機括,絞絲的弓弦繃得緊緊的,她右手的纖指就勾在懸刀56上,睜大一雙清澈的眼睛盯著望山57上的刻度,數支小箭貫穿在弩關上,蓄勢待發。

那使者大怒,好一個刑徒,竟勾結群盜,意欲造反。這次就不是矯詔罪那麽簡單了,應該以大逆無道罪判處腰斬。你們識相點,現在束手就擒還來得及。

劉麗都哼了一聲,少羅嗦,把你的人帶走,我們兩不傷害。

那使者對左右怒道,你們還不快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丞相平日好吃好喝,金錢美女供著你們,現在正是報效的時候了。

幾個人不再猶疑,揚起刀,呼的一聲衝了上來。從他們身材來看,都是武功不錯的舍人。但是這樣也沒什麽用了,隻聽得噗噗噗三聲輕響,劉麗都弩槽上的箭已經一支支飛了出去,總共三支,齊齊射中了目標。弩是小型的擘張弩,力量並不大,箭也並不長,但是速度極快,隻看見三點銀光閃過,三個人已經後退了一步,用手捂住傷口。有一個喉頭發出沉悶的聲音,仰天栽倒,他被射中了咽喉,當場斃命;另外兩人一個被射中胸脯,一個被射中肩膀,細細的血液從他們各自的傷口射出,帶著紫紅的顏色。

那使者心裏怒不可遏,同時暗暗後悔,本來為了保險,捕人一般要帶上弓弩。可是他想抓捕一個小小獄吏,哪用得著費事專門用節信征發弓弩手,所以帶著十多個人,持刀劍就趕了過來。當然,這也是因為時間緊迫,弓弩須去庫房取,他嫌麻煩。沒想到賊盜已有準備,不但多出四、五人,而且還有人持有弩箭。這時他跺腳道,要是早禁止黔首攜帶弓箭,就沒這種事了,那幫鳥腐儒就是誤國。

原來前數十年關於百姓是否能家藏弓弩的事,長安曾經召開過一個禦前會議,廷臣分為兩派,一派以丞相公孫弘為代表,他認為,如果民眾擁有弓弩,不但容易殺人犯法,而且在官吏捕捉他們的時候,隻要他們一人張弓,十個獄吏都不敢上前;另一派以侍中諫大夫吾丘壽王為代表,認為儒家的傳統就是鼓勵百姓習武,這樣萬一遭到侵略,老百姓馬上就可以編成軍隊抵禦,因為他們平時習慣了射箭,上陣時就不會感到生疏。他們還引孔子的話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而皇帝正好喜歡儒術,就製可了吾丘壽王的意見。麵對此情此景,使者自然忍不住要大罵起儒生來。

諸君再給我上,她就一張弓。那使者叫道,你肩膀上受點傷,不要緊,快……啊,你怎麽了?你你……,他轉過頭來看著劉麗都,臉色十分驚懼,你竟敢私人挾藏毒箭,這可是自高皇後頒布《二年律令》以來,就要棄市的罪名啊。當今皇帝更是一再強調,敢有私藏毒箭和烏頭毒藥者,全部腰斬的。

這時剛才那兩個並沒有傷到要害的壯漢,傷口已經一片紫黑,他們的嗓子都“荷荷”地發不出聲來,繼而將刀劍丟在一邊,扶著巷子右側的牆,身體好像被抽去了骨頭,慢慢滑了下去,趴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讓人毛骨悚然。

劉麗都迅速裝好了三支新箭,麵若冰霜,食指仍是勾著那張小弩的懸刀,冷笑著對使者喝道,別廢話,快滾,否則馬上給你也來一箭。

那使者麵如死灰,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有點猶豫不決。他知道如果讓小武跑了,丞相一定不會放過他,但他也不是找不到借口。《捕律》規定:“盜賊以短兵殺傷逐捕吏,無以弓弩,而弗能捕得,逐捕吏皆戍邊二歲。”可見麵對持有弓弩的賊盜拒捕,逐捕吏即使有所失職,也可以略微寬貸,畢竟弓弩的殺傷力太強。當年楚平王派使者去抓伍子胥,伍子胥張弓貫矢,瞄準楚王使者,說,誰上就先射死誰。結果沒一個人敢上,最終讓伍子胥逃了。現在就算放了小武,他也可以去騙公孫賀,說沒奈何碰到群盜,將他纂取營救走了。而且他也看出剛才在縣廷征召的獄吏都不願真心幫他抓人,而身邊五個心腹倏忽間死了三個。他看了一眼那三具屍體,咬牙道,哼,算你們厲害,就算跑得了這個裏門,這一路上有多少鄉亭——我已經下了命令,見到你們務必攔截。你們就等著罷。他甩了甩袖子,怒道,還不把屍體抬走。然後轉過身就要離開。

劉麗都笑道,還算是識相的奴才。她轉而擔心這使者出去後,馬上叫人在外麵堵截,於是叫道,站住,你先呆在這裏,叫你的人都不許動,等我們出去後,你再給我滾。沈君,你們快攀牆。她手上的弩箭正對著那使者的前胸,做出瞄準欲發的姿態。

那使者又怒又懼,但想到還是保命要緊,什麽都顧不得了,遂僵立在那裏,臉上肌肉不住地顫動,顯得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