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從牆那邊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小武一陣緊張,那使者臉上則轉為欣喜,他猜想可能是自己在外麵守護的救兵到了。很快,果然有幾個人從牆角後閃了出來,領頭的是個身穿粉青織錦的女子,額上滿是晶瑩的汗珠,看得出來是急匆匆趕來的,竟然是靳莫如。後麵跟著的一個青年男子帶著幾個獄吏,卻是都尉府佐史公孫昌。他臉上滿是怒色,大概剛才想阻止靳莫如入內,但又阻止不了,所以心中很是不平。
小武心中一動。這時靳莫如開口了,管材智,你今晨剛到南昌縣,就大肆誅殺。未經過任何覆鞫程序,就擅自斬下了朱安世的頭顱。你可知朱安世是皇帝陛下詔書名捕的,不押送到長安就任意處置,是不是膽子太大了。而且不分青紅皂白擅捕縣廷長吏,這也是違背律令的。她仰頭對小武說,沈縣丞,何必逃亡,你這一走,可就真遂了他們的願了。以後你有百張嘴又怎麽說得清?勾結群盜,可是連赦令都不庇護的啊!
那叫管材智的使者大概在長安時就認識靳莫如,陪笑道,邑君,下吏也是奉命辦事。公孫君侯怕路上有變,讓賊盜逃了,所以讓我持節,就地將朱安世正法,函封了頭顱帶去長安。至於這個縣丞沈武,是因為矯詔和丟失二千石罪收捕罷了。
靳莫如粉麵通紅,怒道,什麽收捕,那縣令王德的頭怎麽也被你們斬下了?難道王德這樣的恭謹長吏,會拒捕嗎?分明是你們無法無天,擅自格殺長吏,踐踏律令。我前天才收到家兄的書信,皇帝陛下正準備製詔禦史,命令五位中二千石官員雜治沈武矯詔之獄,從未讓丞相府擅自處理。矯詔雖然不法,但如果情況危急而又實在來不及請示,且又有益國家,從來都可以從輕發落的,縣廷長吏們都深知律令,怎麽可能拒捕,豈非狂易不智?
管材智訥訥地說,下吏隻知道執行命令,別的一概不知。令尊靳君侯和令兄靳中丞既然都知道皇帝陛下的意圖,怎麽丞相會不知道呢?就算靳中丞時時在皇帝陛下跟前侍候,能微察聖意,但既然皇帝沒有專門下詔說如何處置,那似乎也不能說明什麽。
靳莫如惱怒異常,這管材智當真狡猾。剛才自己失言,把兄長給自己的書信內容說了出來,這本來是不應該的。因為皇帝和臣下閑談時表露的意圖,一般不喜歡臣下告訴外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除非有特別理由。天漢四年,今上下詔切責堵陽侯陳恢,陳恢惶恐服藥自殺。原因就是陳恢言語不謹,將皇帝和他的閑談之言到處宣揚,冀圖給別人一個自己很受皇帝寵幸的印象,這罪名叫“漏泄禁中語”。她有點自悔失言了,不過她對這使者來捕捉小武實在是太過擔心。家臣一早將消息告訴她,說丞相府使者今晨趕到縣廷,持節擊鼓征召縣吏,當場奔赴監獄斬殺了朱安世,又在王德內寢斬殺了王德。她大驚失色,知道小武也凶多吉少,趕忙帶人趕到青雲裏,她不知道,如果不是嬰齊和劉麗都等人,隻怕小武的頭顱也已經裝在管材智的皮囊中了。
及至看到小武還活著,她的心情陡然一鬆,但還是不露聲色,先行責備管材智。她知道以自己家族的地位,管材智縱然不服,也不敢對她怎麽樣。當然她也知道,管材智如果硬幹,她也無力阻止。近一個多月來,她感覺自己已對這個小吏有了很特殊的感情。雖然漢家的風俗,女子不必太忌諱主動對男子表達自己的愛慕,但像她這樣世家大族的女子,卻不能完全拋棄矜持心態。況且她本來就是一個性格內向的女子,當初聽了父兄的話,又懾於衛太子的權勢,違心嫁給了高辟兵,可是連夫妻的歡愛是怎麽回事都不知道。何況看見高辟兵肥碩的身軀,她心裏就厭惡得要命。所以這三年也就這麽平靜地過了,沒想到高辟兵突然死了,真是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遇到了小武,雖然在他人看來,小武是間接殺害她丈夫的凶手,而在她心裏毋寧是恩人。她的確愛上他了。她想趁和她一起回長安之際,跟父親說,一定要嫁給小武。這本來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長安的貴家女子如果在偶然的聚眾燕飲時,發現了自己中意的貴族男子,都是這麽跟自己的父親說的。開明的父親一般就會派人去試探,如果對方確實優秀但不富裕,做父親的還會送錢財去資助,讓他當成聘禮。她知道小武拒絕不了她,她頗有姿色,比小武也隻大一歲,雖然嫁了人,卻還是個處女。再說漢家本也不講究女子的所謂貞操,有個女子一連嫁了五次,丈夫都夭折了,大家都不認為這女子有什麽不對,隻是覺得這女子是大富大貴之命,尋常的男子無福氣消受得了,最後嫁了一個諸侯王,卻富貴終老。她想,說不定自己也有旺夫的命相呢。但是這會她能怎麽辦呢?她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難道能對小武說,你留下來罷,不會有事的。不可能,看管材智這架式,留下來肯定死路一條。現在她隻企盼他能逃脫,在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些時日,回到長安後,她再讓父兄設法營救。她傷感地望著小武,哀聲道,沈君,保重!我想皇帝陛下一定會下赦書給你,你暫且亡命去罷。
小武點了點頭,也是感慨萬千,這個自己近來一直心慕,想娶來做老婆的女子,不知會鮮花落到誰家院庭了。他淒然道,多謝邑君關心,下吏先走了。他縱身攀上牆頭,劉麗都的兩個屬下撐起他,他敏捷地躍上牆頭,一沒不見。
其餘的人也相繼攀上,劉麗都最後一個被拉上去,她站在牆頭,冷笑道,管材智,這名字真難聽。你給我趴在地下,命令你的人全趴下,蒙著頭。等我走了再起來。不許偷看,否則我馬上將你射殺。
管材智望著瞄準自己的毒箭,無可奈何地下令,都趴下,不要往上看。劉麗都一躍下牆,跳到牆外的小徑上。快,往那邊跑。她用手一指。遠處的湖邊是一片雪白的蘆花,在清晨的秋風中瑟瑟作響。透過蘆花的間隙,隱隱可以看到江邊的幾間土房,那是贛江分岔處鯉魚亭的亭舍。亭舍邊停著兩輛駟馬的衣車,有著精巧的窗欞。兩個禦者正焦急地朝青雲裏方向觀看,他們捏著鞭策,已經做好了隨時衝上馳道,向廣陵方向狂奔的準備。小武心髒砰砰直跳,撒開大步,瘋狂地往那車跑去。
奔跑的過程中,小武時不時湧起一陣陣悲傷。他不知道前途該是怎麽樣的,他在這個地方生長了近二十年,一草一木都很關情。這個名叫青雲的閭裏,閭裏後麵的山坡,以及和贛江相通的碧綠的湖,都是他童年時候的樂園。夏天,他曾在這湖裏和弟弟以及一幫同齡的孩子一起嬉鬧,有兩次他差點淹死在這個池塘,一次是一個洗衣服的老媼救了他,在他滑下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一次是他的幾個夥伴,一左一右,將他從深水拉到了淺水。誰說這不是命運?湖邊高岸上的蘆花和一簇簇的蒼耳子,對於他也有著特別的意義,隻要人還活著,這種記憶將永不消亡,一直伴他終老。他曾歡快地奔跑在這高岸上,用蒼耳子和他的弟弟去疢互相拋擲,每當他們擲中了一顆在對方頭上,那對雙方來說都是無法言喻的快樂。昔日的笑聲還回**在耳邊,而弟弟卻永遠夭亡了,到了另一世界,而且是間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下,這是不得已的事。想想,這世界該有何等的殘酷。他在奔跑中聽見大雁的鳴唳了,然而他再也沒有力氣,像以前的時節一樣,仰天朝天躺在草地上欣賞它們時時變幻的隊列,粗重的呼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鯉魚亭看起來很近,跑起來卻很遠。他在秋天的湖邊奔跑,在蘆花叢中奔跑,秋天是位於江南的南昌縣最美的季節,然而他要在這最美的季節逃亡,逃亡到一個從來不知道的地方。那個地方不知是凶是吉,他不知道是否還能活著回來。
好了,出發。劉麗都長吸了口氣,命令道。終於,他們都喘著粗氣,鑽進了蔥欞車,隻感覺到車廂猛然一震,繼而向前一陣疾衝,衝上了馳道。但是駟馬還未發足,突然聽得背後鼓聲大作,遠遠有人在大喊,攔住那兩輛蔥欞車,有賊盜。捕獲了有重賞。正是管材智的聲音。
劉麗都微微一笑,這個懦夫,剛才怕死,現在喊破嗓子又有什麽用,哼,還不如趕快回去複命,哀求主子留下自己那顆愚蠢的腦袋。
馬車直直地衝上馳道,禦者向左邊一拉韁繩,馬車向左轉了個彎,馬頭對準江都官道方向,他揚起鞭子,就要擊下去。這時又聽得啪啦一聲,突然從左邊亭舍裏衝出三四個漢子,手裏提著刀劍,嚷道,哪裏來的賊盜?莫不是剛才停駐在這裏的幾個人?他們不是有官府封印的符傳麽?怎麽是賊盜?另外一個喝道,管不了這麽多,攔下再說。那領頭的漢子馬上跳到馬車前,禦者猛拉韁繩,馬車仰天一陣嘶鳴,止步不發。
小武聽那領頭漢子的聲音,知道是自己認識的鯉魚亭亭長。他低聲對劉麗都道,為什麽把馬車停在亭舍附近呢,這不是自找麻煩麽?又掀開車的帷幔,在窗口露出臉孔,叫道,八狗君,我是小武。有人假傳丞相命令要殺我,我有冤無處訴,隻好暫時逃亡,等有機會再去長安伏闕理訟。看在我們舊識十多年的份上,你先讓開,放我一條生路罷。
那亭長先是一驚,露出古怪的神色,隨即喜不可抑,哦,原來是才高升不久的縣丞君,幸會幸會。不過你的話當真奇怪,丞相以萬石之尊,怎麽可能冤枉你一個縣丞。你必須下車跟我走,訟現在就可以理。你不是常常自稱斷無冤獄的麽?我想為自己辯護也一定行。
小武強行壓住心頭緩緩升起的怒火,溫言相求,八狗君,不行啊。丞相可能聽信讒言,今晨他們不經鞫問就斬了王縣令,我現在回去必死無疑,你先放過我,以後一定厚報。
那亭長剛才還笑嘻嘻的,突然變了臉色,說得什麽屁話,誰稀罕你的厚報?我八狗身為國家官吏,豈能因私廢公?你口口聲聲冤枉,誰又信你,你這人連自己的同產弟弟都可以送上刑場,有什麽壞事幹不出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識相點,趕快下車,不然我就不客氣了。他吆喝道,求盜,準備動手。
小武大怒,暗道,人心真是不可究詰。有的人天生良善,胸無城府,和他們傾蓋便可成故交。比如嬰齊,隻是到了縣廷才認識,不過數月,竟可以死生相托。有的人自小在一起玩耍,卻直到白頭尚如新識,不但永不可能成為心腹死友,而且心中一直對你充滿嫉妒,關鍵時候就落井下石,栽贓陷害,無所不為。眼前的八狗就是這樣,當初自己和他同居閭裏,又同一年選拔為吏,當了相鄰兩個亭的亭長,平常見了自己也客客氣氣的。自從自己調任縣丞後,更是變客氣為恭敬,沒想到他突然變臉,如此諷刺辱罵,恨不能自己馬上人頭落地,他好立功受爵。哼,有的人生下來就是惡棍,這是毫無疑問的了。他全身的熱血填塞了頭腦,抑製不住心頭的激憤,長跪著一抬腿,準備站起身來。
你想幹什麽?劉麗都抬起袖子,擋在他前麵。
小武怒道,我下車和他拚了。
劉麗都不滿地一撅嘴,什麽?和這樣的狗奴才拚命?她呼的一聲從車廂後部竄到前部,推開禦者,拔下頭上的簪子,在驂馬的屁股上猛刺一下,那馬負痛,哀鳴一聲,發足狂奔。八狗猝不及防,被馬蹄當胸踏下,仰麵栽倒,接著大車一陣劇烈顛簸,從他身上輾了過去,朝著廣陵方向疾馳。
小武掀開車廂後部的帷幔,漫天的灰塵模糊了後麵那個躺著的人影,他歎了口氣,放下了帷幔。
為什麽要救我?你也知道,我曾經斷過一件獄事,那件獄事差點讓你們除國58。小武坐回原地,沮喪地說。
劉麗都仰著頭,哼,我怎麽會不知道。不過大丈夫各為其主,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你身為豫章郡的一個縣吏,為皇帝陛下效忠,那是你的本分。隻不過現在他們非但不用你,反而要你的腦袋,這何不趁機收留?等你成了廣陵國的人,你一定也會同樣為廣陵國盡職效力的。她說到後麵,不自禁露出頑皮的笑容。
嗬嗬,小武苦笑道,我一個逃亡的死刑徒,即便去了廣陵,也隻能日日躲藏宮中,和隱官刑徒無異,又能為大王效什麽力呢?一旦被公孫賀發現,下文書來切責,你們又怎敢不把我的首級乖乖獻上?
劉麗都低下頭,斜視了小武一眼,岔開了話題,嗯,好像你很得女人歡心啊。剛才那個一心要救你的女子,我不認識,但你們都叫她邑君,想來地位不低。似乎她對你頗為曖昧,是不是想嫁你啊?
小武覺得臉上發燒,囁嚅道,那,那是豫章都尉高辟兵的妻子,高辟兵被皇帝封為列侯,妻以夫貴,她自然可以稱邑君了。你說什麽?她對我有意思,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我們的地位相差天遙地遠,怎麽可能般配。
劉麗都輕笑道,哼,什麽地位不地位的,漢家可不講究這套。當年平陽公主嫁了她自家的奴仆衛青,不是反而傳為佳話?她突然伸出一隻手來,放在小武左手的手背上,沒想到一個年紀輕輕的酷吏,談到女人竟然這麽害羞。是不是有點不大對勁啊?
那怎麽可能一樣,衛青大將軍英武伉健,雖古之名將,不過之也。我一個小小的獄吏,給他提鞋,他也嫌我手長得粗陋呢。小武訥訥地說,他的眼光定在那隻纖手上,胸中好像成了一片池塘,一群群青蛙撲通撲通往裏麵亂跳。她的手涼絲絲的,光潔柔膩,好像塗了一層油,青色的血管隱隱可見。小武呼吸急促,腦中亂成一片,仿佛潛泳在水中一般,這仿佛不可能是剛才那隻扣弦發箭的手。他大著膽子陡然反掌一把攥住了它,輕聲道,真美的手,天哪!不行,這會讓我獸性大發的。
劉麗都輕笑道,你吐辭真不文雅,才脫離危險,就變了一個人。男人是不是都這樣的……她的聲音越發的低了,像蚊子振翅一樣,吻我。她說。
一刹那間,小武全身熱血沸騰,他再不猶豫,一把扳過她的身體,摟在自己懷裏,那種溫軟的感覺,讓他全身每個毛孔都豎立起來,何況其他。她仰麵躺在他膝上,她的唇紅豔欲滴,就像剛成熟的含桃,任何男人看了都會想親一口。她身上的體味因為剛才的奔跑,而氤氳在狹小的車廂裏,那是一種無法言傳的少女獨有的體香。她的眼睛現在眯著,臉上似笑非笑,白皙的臉上沒有一點的瑕疵,真像晶瑩的玉石一樣剔透。小武此刻腦中忽然出現了審問韓孔的情景。當時韓孔屢次提到那位廣陵王翁主,每次都不厭其煩地擺出一種傻乎乎的姿態,說即便被那位翁主親手殺了,也是甘心情願。小武彼刻隻暗笑他的粗鄙暗陋,現在看來,他並不粗鄙暗陋,眼前這位女子的的確確是美若天仙,和韓孔的想法一樣,隻要能和她歡愉一夜,就算被她殺了也絕不後悔。是的,生生世世,永不後悔。
他再也不想多考慮什麽了,他的左臂一用力,攬起劉麗都弱柳般的身子,迫不及待地向她的雙唇吻去。她的唇極其柔軟飽滿,他銜住她的唇,盡力地吮吸著,像嬰兒吮吸母親的,每一次吮吸,都竭盡全力,貪婪而暴虐。她的唇被吸得變形,仿佛要被這個男子攘奪而去,不知是疼痛還是求饒,她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而這更刺激了這個饑渴的男子,他騰出一隻手在她胸前撫摸起來,手掌的觸覺更讓他渾身顫栗發抖,讓他無可辯駁地相信,自己是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兩人就這樣忘我地親吻,車廂外,路邊的楊樹一根根向後閃去,隻留下漫天的葉片相撞之聲。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那是不錯的,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不管馳道上的風聲是多麽肅殺淒涼,車廂裏的確溫暖如春,沒有一絲的憂愁和煩惱。
在秋日黃彤彤的陽光下,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箭似的飛馳在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