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先的正是小武,他一眼發現院子裏多了三駕馬車,大概有七、八個人舉著火把,簇擁著中間一個中年男子,他身材偉岸,頭上帶著三梁的冠,穿著青色的襌衣,肩上繡著猩紅色的龍紋繡,周圍一圈淺色的乘雲繡,呈渦旋狀紋樣,間或雜有螭頭狀圖形。龍紋繡的四周密集點綴著些細米狀的小顆粒,染上了梔子色,非常精致。小武想,大概這就是讓郡國守尉震恐的繡衣了,穿上這樣繡衣的人,都手持皇帝節信,在規定巡行的郡國內,皆可用節信征發郡國兵,二千石以下的官員,可先斬後奏。當年暴勝之身著繡衣,手執金斧,以殺伐立威,令天下喪膽,小武隻在傳說中聽過。後來好多年皇帝陛下都沒派繡衣使者出巡,沒想到今天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亭舍,竟然有此眼福,真是不勝感慨係之。他和劉麗都本來想假裝酣睡的,但外麵這麽大的聲音,再裝下去終究有些勉強,不如幹脆出去晉見。好在不是公孫賀的人,不會有其他麻煩。同時也想馬上見識一下傳說中的繡衣使者,於是一起穿好衣服,叫上其他侍從一起走了出來。

公孫勇上下打量了一下小武,問道,你是豫章太守府的掾吏,嗯,年輕有為,現在是什麽秩級?

小武躬身道,下吏職位微末,不過是個卒史,秩次才百石。讓使君見笑了。

一個小小的百石卒史,架子倒不小,公孫勇冷笑道,竟然乘坐駟馬駕的蔥欞車,陳不害那小豎子倒是挺舍得花錢的。當今天下凋敝,百姓貧苦,黔首失職者甚多。皇帝陛下在宮中憂係天下,每日也食不再味,坐不重席,節儉為天下先。他陳不害一個大郡的太守,享受國家二千石的俸祿,卻如此奢華,連手下一個小小卒史都高車駟馬,我看他的腦袋是不想在脖子上呆了。如此享受,我想單單郡少府59是供應不起的,肯定挪用了其他的公家錢銀。公孫勇好像變了一個人,顯得很不高興,似乎不發怒就不能顯示一個繡衣使者的威風。

小武下意識地跪了下來,惶恐道,請使君息怒,下吏一定將使君的教誨轉告給陳府君,其實陳府君一向清廉愛民。這兩輛蔥欞車是臨時向新淦城裏的富戶大族征用的,因為急需購買大量銅石鑄造箭鏃的緣故。本郡作室令在前幾天期會時,報上本郡武庫的箭鏃多已鏽蝕,亟需修治,而本郡一向缺少銅礦,現在將近年底,怕上計時考核不合格受譴,所以府君派遣下吏緊急去丹陽郡購買。府君本人並沒有這麽好的車乘坐。望使君明察。小武熟知官府的行政程序和法律,所以一急之下,編的謊言也合情合理。

公孫勇的臉色並沒有稍霽,哼,任你這小吏巧舌如簧,能說得很多人相信。無奈本府見多識廣,怎麽能被你蒙蔽?你明天一早就趕回新淦縣,讓你的副使去丹陽采購銅石。告訴陳不害,我在這裏等他,叫他親自來向我解釋。

這話一出,旁邊的亭長一夥也都有點傻眼,這繡衣使者的架子果然好大。小武心裏感到奇怪,讓太守到這麽一個小亭舍來拜見他,簡直是奇思異想,也許這就是繡衣使者的威風所在罷。不過,我反正不是什麽太守府掾屬,明天一早等我上道,你也不知道我去哪,現在就答應你又何妨。於是應道,謹遵使君命令,臣明天一早就馳回新淦稟報陳府君。不過,臣等下吏既然受太守派遣,擅離職守可是有幹律令的。如果有使君的節信,那下吏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萬死不辭了。

哼,公孫勇更加不悅,他從懷中摸出一枚一寸見方的銀印,印紐是個烏龜,腹下空隙處係著青色的綬帶,道,看看本府的銀印,你就知道本府不是跟你開玩笑了——難道本府還會騙你不成?

小武叩頭道,下吏一向依照律令行事,如果沒有節信,下吏實在沒法向太守交待,那是死也不敢擅離職守的。

公孫勇沉吟了一會,道,小小卒史,膽子倒不小。他收回銀印,吩咐道,拿符節來。一個侍從捧過一個精致的盒子。公孫勇打開,從裏麵掏出一枚竹符,說,也罷,就把副節讓你見識見識。他身邊另一個隨從接過符節,遞給小武,小武雙手接過,隻見上麵寫著:

製詔禦史:遣使者公孫勇、胡倩巡行豫章、丹陽、會稽、桂陽、武陵五郡,廉察吏民得失,得以節信征召二千石以上,二千石以上毋敢不從。如詔書。丞相少史仁,禦史少史充。

差不多就是剛才他在房間裏聽到公孫勇念的幾行字,後麵還有一行小字:

太始四年七月丁巳朔壬申,封以天子信璽。

小武心裏突然一動,奇怪地抬起頭來,看著公孫勇。

公孫勇不悅地說,你看著本府幹什麽?難道還有什麽條件要提不成?

小武沉思了一下,緩緩答道,沒有,下吏一定遵照使君的吩咐去辦。

這時那王長卿過來,低聲下氣地說,請使君稍步玉趾,飯菜臣等已經辦好了。他說話遣詞還有點文縐縐的。

公孫勇慢條斯理地說,好吧,我們也的確太餓了,走了一天呢。早上從鄡陽縣巡查過來。那個縣邑也太危險了,地勢那麽低,幾乎三麵都被鄱陽湖包圍著,唯一靠陸地的一麵還有個不小的湖泊,回到長安我就要請求皇帝陛下,將縣邑移換一個地方,否則總有一天會被湖水吞滅,城邑將化為澤國——不過,風景的確不錯。

王長卿謙恭地說,使君說的是,這都是去年餘汗水和龍窟水改道的緣故,湖水沒有任何緩衝就直接注入鄱陽湖。另外一邊的湖叫大王潭,麵積倒不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多深。潭水碧綠,深不見底。大王潭的另一側是白芒洲,洲上自古就生著無數鬱金香草,所以鄉人也叫它薌澤洲,風景的確很好。碰上好日子,稍微有些風,整個洲都香氣撲鼻,難怪讓使君感歎了。他這番話非常熟練,看來的確是精於吏職,力爭上進。

哦,公孫勇道,豫章郡也有鬱金香,莫不是從桂林郡引種來的。在亡秦的時候,桂林郡叫鬱林郡,鄉下人,鬱金和鬱林的讀音分不清的。今天又叫桂林,那是讀音又變了。

王長卿呆住了,又馬上吹捧,使君當真博學,小臣崇拜得五體投地。

公孫勇驕傲地哼了一聲,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本府從不放過任何學習的機會,這,也是從一個老戍卒那裏聽來的。他看著王長卿,微微頷首,又道,很好,你這個亭長倒是非常能幹,好好幹罷,這樣積累功勞,說不定過得幾年,就可以升上縣令。好,胡倩君,我們先去用餐罷。他招呼旁邊一個穿著也比較華麗的隨從,一行人向廚房走去。

王長卿滿臉是激動的喜悅,躬身諂媚地笑道,多謝使君誇獎,小臣一定勤勉職事,絕不辜負使君的期望。小臣這就去給使君安排床榻。

小武和劉麗都等人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臥具,按照王長卿的安排,換了另外兩個房間。這兩間房自然就要差得多,床榻上的竹席通紅,不知道吸收過多少人的汗漬。劉麗都抱怨道,肯定睡過無數的臭刑徒,真討厭!王長卿也不敢得罪他們,隻能陪笑,各位府掾君,實在過意不去,誰想會碰上這麽巧的事。希望下吏以後有機會賠罪。小武道,君不必客氣,按照官秩等級分配房舍,這是律令規定的,君有何罪?王長卿他們才放心地離開了。

關上門,劉麗都說,這個繡衣使者也太猖狂了點罷?我看他那幅嘴臉,就恨不能扇他幾個耳光。

小武若有所思地說,管他,我們先睡覺罷。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劉麗都嗔道,難道你真聽這狗賊的話?明天去那什麽新淦?

小武歎了口氣,又哼了一聲,去新淦?可笑。若是往日,我早一刀將他的鳥頭斬下了。

劉麗都驚訝地問,斬殺使者?你別開玩笑了。

小武噓了一聲,輕聲道,小聲點。他摟住劉麗都的身子,嘴唇湊到她嘴唇上,親了又親。劉麗都也反抱著他,吃吃輕笑。小武道,你笑什麽?劉麗都道,笑你的貪婪,色膽包天。小武手臂一用力,嘴巴附在她耳邊,一字一頓地說,麗都,別驚慌,這繡衣使者是假扮的。

什麽?劉麗都睜圓了一雙大眼睛,瞳仁漆黑,像小牛犢似的盯著小武。

小武再次摟住她,在她耳邊說,這個公孫勇渾身都是破綻。不過我起初也沒怎麽懷疑,隻是拿到他那枚符節,才有點奇怪了。你聽我說,首先,一個皇帝陛下派遣的繡衣使者,是不會說話那麽粗鄙的。我雖然沒到過長安,但朝廷的規矩多少知道一些,三公九卿都是選拔有修養的世家子弟,或者是賢良文學,或者是射策甲乙科的郎中,或者是吏事明敏而穩重沉著的幹材,倘若平時言語粗鄙,早就被侍禦史舉奏免職了。不管陳不害太守有多麽令他不滿,他也不能罵陳不害為“老豎子”。當年暴勝之巡行天下,斬了好幾個郡國守尉,可是當那些郡守解衣伏斧質的時候,暴勝之對他們的稱呼依舊尊重。第二,我請他出示符節,他起初卻不肯,反掏出銀印來威嚇我。銀印竟是青色的綬帶,前個月我曾看到新下達給縣廷的秘密文書,隻有三百石以上的長吏才可觀閱。文書上說,今後朝廷派遣使者或者刺史出巡,印信全部改用黃色綬帶。他的符節上,是今年七月由丞相和禦史兩府下發的詔書,卻沒有按照新規定佩戴黃色綬帶。第三,他的符節由兩大府簽發,的確顯得很鄭重,但是簽發名單中的禦史少史充其人,全名叫戴充,一個月前已升了長史。他原和禦史中丞靳不疑是好友。這符節是七月簽發,怎可能還是少史充?第四,符節的印信應該加蓋皇帝信璽,天子信璽是皇帝本人佩戴的,冊封諸侯王、公卿時才用,一般不用來簽封類似的文書。第五,印泥也不是皇宮專用的武都紫泥。我遍閱各地封泥,能辨出真假。所以我敢肯定他不是真的繡衣使者,不過這人又懂一點公文程式,很有可能是某個縣的小吏假扮的。

劉麗都主動在小武臉上親了一下,笑道,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沒怎麽和他說話,就看出這麽多破綻了,要是拷掠一番,這賊盜豈非馬上就要原形畢露。嗬嗬,可惜了,要是往日,說不定你憑借捕獲這個假使者就足以立功封侯呢,可你現在自己也成了亡命刑徒,嘖嘖,真是可惜了。

小武又去輕吻她的嘴唇,現在封侯不封侯,對我來說,已經絲毫無所謂了。能死在你的身上,作鬼也不冤枉,“雖南麵王不易也”。總之,明天我們一早出發,如果那賊盜膽敢阻止我,我就要他的好看。

嗯,劉麗都微笑,我喜歡現在的沈武,很有男人味。像先前畏首畏尾,有什麽意思。嗬嗬,她捏了捏小武的鼻子,想不到酷吏也會讀那些道家書啊。

小武道,讀道家書的人,才陰險呢。你怕不怕?

他們親昵地在榻上摟成一團。

最後吵醒他們的,是一陣急促的車轂聲和馬蹄聲。迷糊當中,起初他們還以為是公孫勇的車馬準備出發,但馬上就否定了。像公孫勇那樣傲慢的人,怎有這般勤勉。何況他還說了在這亭舍等陳不害前來拜見。果然,他們立刻聽到了有車馬停在門口的馳道上,接著傳來一個熟悉的叫聲,肥牛亭,亭長出來。快出來,我有話要問。

依稀聽見王長卿的回答,來了。小武睜開眼睛,窗外已經晨光熹微,他一下坐起來,隱隱感覺有點不妙。這時果然聽到王長卿嘟嘟囔囔地小聲怨歎,他媽的今天怎麽了,來了一撥又一撥,連個覺也睡不成,真是奇怪了——哎,下吏就是肥牛亭亭長王長卿,敢問足下來自何地,有符傳嗎?

那個熟悉的聲音道,我不是來住宿的。隻聽得沉悶的一聲,似乎他跳下了馬車,我是奉當今丞相公孫君侯的命令,來逐捕逃犯的。你聽著:

太始四年十月己醜朔甲辰,丞相以請詔逮捕大逆無道故南昌縣縣丞沈武,移郡太守,郡太守遣吏逐捕。沈武年可二十,長七尺五寸,黃色,黑發,左上額有黑痣。逐捕吏出,各縣、鄉、亭、裏皆當協助之,毋敢苛留。

小武騰地跳了起來,他拍拍劉麗都,急道,麗都,這個人是公孫昌,他果然追來了。

劉麗都也趕忙爬起來,急速穿好衣服,她的另外幾個侍衛皆聽到動靜,等小武兩個跑過去,他們也已經收拾停當了。所有人都握著劍柄,伏在窗下傾聽,隻聽得外麵王長卿驚訝地說,左上額有黑痣?——難道是他們。

公孫昌興奮中而又夾帶一絲緊張,說,你見過他們嗎?他們現在在哪?接著是一片金鐵交鳴的聲音,似乎他們已經懷疑小武等人躲在亭舍裏,齊齊拔出刀劍,做好格鬥的準備。

接著就是王長卿走路的聲音,他低聲說著什麽,小武他們都沒法聽清。然後是公孫昌驚訝地叫了一聲,又立即沉下嗓子吩咐,都小心點,不可輕舉妄動。小武心頭一亮,低聲對劉麗都等說,我們趕快去隔壁,劫持公孫勇作為人質。

劉麗都重重點了點頭,一夥人呼啦全部竄進公孫勇的房間。公孫勇大概也被吵醒了,正罵罵咧咧的,外麵什麽東西,這麽大膽,敢在亭舍喧鬧。看見小武一夥突然衝進,麵如土色,劉麗都已經端著她那張小弩,瞄準了公孫勇。小武躍到他身旁,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手執劍,劍刃反架在他的頸上,哼,好好跟我們配合,我不會殺你。另幾個侍從也跳過去,按住了另一張**的胡倩,用短劍頂著他的後心。公孫勇其他的隨從聽到聲音跑過來,看到這場景,一下子都呆住了。

公孫勇抖抖索索地說,你們……你們敢劫持……繡衣使者,當真是……膽大包天,不怕……不怕夷滅九族嗎?

劉麗都剛要回答,小武止住了她,冷笑道,現在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公孫賀那奸賊假傳詔令要斬我的人頭,我為了活命,盼到有朝一日能伏闕上書,向皇帝陛下辯冤,隻好委屈繡衣使者一下了。

公孫勇怒道,又是公孫賀那老小子,我也早就看他不慣。他借助太子的勢力,到處安插他的親信在各郡國要害處,皇帝陛下這次派我出來,就是為了查找他的罪證的。

小武假裝歡喜道,難得使君也如此明理,不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還是要麻煩使君喝退他們,放我們一條生路,否則下吏也豁出去了,幹脆來個玉石俱焚。

公孫勇無奈道,也好,你把劍刃移開,要是一旦失手傷了我,那我可怎麽也保你不住。

小武道,如果我把劍刃移開,又怎麽能讓使君盡力呢。

這時隻聽得公孫昌在外麵大叫,反賊沈武,趕快出來,我們知道你躲在裏麵了。

小武揪住公孫勇,幫他披上繡衣,一腳踢開門,早晨的陽光立刻傾瀉而入,像一匹金色的絲帛,眩人眼目,空氣中也霎時滿是遊**的晴絲。小武躲在公孫勇身後,眯著眼睛往前看去,果然是公孫昌站在兵車上,麵前豎著一塊齊人高的大盾,後麵跟著四輛革車,車上的二十多個士卒,有人左手執盾,右手執劍;有人兩手持著弓弩;有人持著卜字形的鐵戟;還有人持著長铩。而且個個都身披鐵甲,站在革車上,顯得威風凜凜。

媽的,我真有麵子,這狗賊竟也征發了篁竹營的郡兵來逐捕。小武吐了一口唾沫,握緊了劍,叫道,公孫昌,你現在聽著,現在皇帝陛下派遣的繡衣使者公孫勇在我們手裏,你如果敢動一下,我就先斬下他的首級。我丟失二千石長官該斬,你丟失了繡衣直指使者會怎樣?哼,恐怕皇帝會連公孫賀的腦袋也砍下來的。

公孫昌冷笑了一聲,哼,少跟我耍花招,繡衣使者怎麽可能突然出現在這偏僻野亭。你趕快出來受縛,我們押你去長安,好生看待,不讓你受苦。到了長安,就沒我們的事了,你自己到廷尉府辨訟去。否則,我就要命令當場格殺,帶你的人頭回去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