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也冷笑道,使君的繡衣,可是一般郡縣能織造的麽?乘輿的服禦,向來都是由齊郡臨淄縣的“三服官”供應的,天下其他任何郡國都沒有這工藝,豈能有假?倘若不信,你指揮人盡快上來,大家都別活了罷。

聽小武這麽一說,公孫昌反而猶豫起來,定睛看著公孫勇。小武趕忙用手輕輕捅了捅公孫勇,公孫勇馬上叫道,本府確是繡衣直指使者公孫勇,奉皇帝陛下詔令,和副使胡倩一起出巡東南五郡,有皇帝陛下特頒的印信在此。爾等趕快退後,毋敢輕舉妄動。他舉起一個繡囊,從裏麵掏出銀色印信,托在掌上。

公孫昌傻了,他愣了一下,突然跳下車,惶恐拜倒,叫道,下吏敢問公孫使君無恙,死罪死罪。

罷了,公孫勇又來了威風,慢條斯理地說,說什麽無恙,叫他們都退下,本府就無恙了。快讓出一條道來,放沈武走。我回去稟告皇帝陛下,或許他真有冤情也未可知。

公孫昌遲疑道,可是下吏乃奉令辦事,豈敢臨陣退縮?否則會以“逗橈不進罪”判處腰斬,望使君憐惜下吏的犬馬之命。

公孫勇怒道,你敢不聽本府的命令?你去告訴郡太守,一切有我兜著。倘若不然,你全家都會腰斬。

公孫昌歎了口氣,說,那——好吧。大家都退開,讓他們走。不過,沈武,你什麽時候放了公孫使君?

小武道,等我上車,馳過了餘汗縣,就放了他。你到大王潭邊上接人罷。

公孫昌遲疑了一下,道,好,我相信你。

劉麗都命令侍從,快,駕上我們的馬車。

公孫昌的五輛革車全部退後,把院門的馳道空出來。小武一步步押著公孫勇上了車,禦者套上駟馬,吆喝一聲,兩輛蔥欞車相繼衝上馳道,經過一晚的休息,駕車的八匹馬又精神抖擻,大概連續跑一上午沒問題。

車子剛上馳道,劉麗都喊道,先停一停。她命令另一輛車的侍從,快,你們把床弩駕好,以防萬一。她掀開車廂的底板,原來下麵還有一個暗廂,似乎裝有什麽機關。她握住什麽往上一扳,原來是一架黃色的大弩,安裝在車廂後部,旁邊是個轆轤,劉麗都道,快來,幫我一下。小武換了一柄短劍交到左手,仍橫在公孫勇脖子上,右手幫助劉麗都,兩人腳踏住車廂後部,合力使勁扳動轆轤,絞絲的弦艱難地張開來,扣在後部的弩牙上,一共有七條弩槽,可裝七枝長箭,中間那枝箭最長最大,直徑有幾寸粗,光是箭鏃就有五寸之長,加上箭杆,起碼有三尺,箭羽竟然不用羽毛,而是鐵葉。小武驚訝道,原來你這車還真不簡單。劉麗都笑道,上了車,咱們就不怕了,我一扳下弩牙,七枝箭一起飛出去,非將他整個革車射穿不可,這樣的床弩,可是有射倒小城牆的先例呢!

小武道,你這車可是價值萬金。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們絕對不要用這種弩。現在快走罷。

禦者馬鞭甩下,馬車頓時狂奔了起來。小武遠遠看見公孫昌的車隊在後麵跟著,但是顯然他們的馬足遠自己這邊的快,不一會就隻看見塵土,不見他們的蹤影了。

車子馳行了好一會,過了餘汗縣,馳道越來越窄,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懸崖峭壁。公孫勇又擺起架子說,現在該放本府下車了罷?本府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陪。你們的冤情,到了長安我一定會向皇帝陛下請求覆按的。

小武看了一眼劉麗都,你說呢,留著他的確也沒什麽用。劉麗都瞧了公孫勇一眼,哼了一聲,我車廂的秘密都被你看到了,哪裏能讓你走?

小武恍然道,這倒也是。皇帝陛下早有詔書,十石以上的大黃強弩是不能出函穀關的。如今這三十石的床弩都被你看到了,哪裏還能放你走?況且,你也別跟我們裝蒜了,你以為自己真的是什麽繡衣直指使者了不成?

公孫勇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你,你,你什麽意思?他的手有點發顫,臉上現出一幅很尷尬的神情。

小武笑道,什麽意思你自己清楚。任你巧舌如簧,能說得許多人相信,無奈我見多識廣,怎麽能被你蒙蔽。你的符節、印綬還有你的做派,都有破綻。老實說罷,你到底是幹什麽的?何苦冒充繡衣使者,要讓整個家族為你陪葬,真是好不狠心。

公孫勇反而傻傻地笑起來,下意識地搓著自己的手掌,怎麽可能呢。我當然是貨真價實的繡衣使者,剛才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我發話喝退追兵,你們可就死路一條了。

小武沉吟了一會,道,哦,可能我多疑了。我隻是覺得,你看上去不像是精通吏事的人。算了,我現在這個處境,對你是否繡衣使者也不感興趣。我自己也是活過一天算一天。

公孫勇得意了起來,鼻孔裏哼了一聲,那也不一定。這就要看你請得動誰為你幫忙了。如果有本府這個繡衣禦史為你說話,就算你一心求死,隻怕也難以得逞。

小武假裝感激地說,那就先謝謝使君了。剛才下吏誤會使君,死罪死罪。唉,其實下吏隻是擔心,如果有人指使你的話,那個人一定是巴不得你早早露餡,然後被殺——公孫勇大概也不是你的本名罷?

公孫勇頓時麵如土色,什麽?巴不得我死?此話怎講?

小武心裏暗笑,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試探達到了目的,這是他從鞫問獄事中總結出來的“鉤距之法”,想問一件獄事,如果一直糾纏著主題不放,反而會引起對方的抵觸情緒,從而達不到目的。或者對方幹脆會用謊話搪塞。但是如果假裝漫不經心地東扯西扯,讓對方注意力轉移,再突然行詐,對方多半會上鉤。剛才的情況就是這樣,他見公孫勇不肯承認,又擔心問急了他,得來的隻是謊言,所以幹脆岔開話題,果然他就上鉤了。於是小武歎了口氣,道,下吏這也是瞎擔心,使君既然是真的繡衣使者,自然就無所謂了。

公孫勇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不過,你為什麽會這樣瞎懷疑的?他似乎並不放心,緊緊追問不輟。

小武笑道,下吏隻是胡亂猜測。因為想到使君的符節印信應該是加蓋皇帝信璽,下吏看到的卻是冊封時才用的天子信璽;中二千石的官員最近改了黃綬,使君卻還是青綬;禦史府少史前個月就換人了,使君符節上麵寫的卻還是戴充。所以下吏免不了有些懷疑了。

公孫勇冷汗涔涔而下,喃喃地說,我說怎麽會有這麽好的事,果然是耍我。

小武冷眼瞧著他,不說話,他知道公孫勇此刻必定在做心理鬥爭。他支持不了很久,一定會主動向自己詢問。馬車還在小心翼翼地奔馳,這裏地勢很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墜下懸崖。車上的人默然無語,隻聽見馬車車輪的轔轔之聲。

果然,不一會,公孫勇忽然張口道,你知道我是哪裏人嗎?

小武漫不經心說,聽口音,使君應該是產自齊魯一帶。這點小武的確有點把握,他做亭長的時候,曾送迎過許多齊郡、濟陰郡、山陽郡一帶籍貫的戍卒,聽過他們的口音,感覺和這個公孫勇比較相像。

公孫勇嘴巴合不攏了,他似乎下定了決心,道,自入豫章郡以來,就聽說你是斷案能吏,果然不假。實不相瞞,我是巨野縣60人,既然你能聽出我口音,那我也隻好承認了。

小武驚訝地叫了出來,你是昌邑國人。他內心的驚訝更甚,難道這個公孫勇和昌邑王劉髆有什麽關係不成。如果是,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曆就太豐富了。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亭長,涉及縣廷重獄,又矯詔擊殺群盜,丟失二長吏,得罪丞相,牽連縣令丟了人頭,和廣陵王翁主逃亡,現在又碰到昌邑王的使者。簡直是琳琅滿目,應接不暇,難道天下真的要大變了不成。

是的,公孫勇點點頭,我是昌邑王國巨野縣人。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張崇,原先是巨野縣縣廷的有秩嗇夫61,因為坐贓為盜,按法當斬,同時行刑的十個人全部人頭落地了。最後一個輪到我,我脫掉衣服,伏到斧質上。縣令逢千秋在台上看見我,突然派人過來,下令停止行刑。接著我被帶到他麵前,他看著我端詳了一會,說了一句什麽“堂堂乎張也”。

小武道,嗯,《論語》裏的話。

張崇看了小武一眼,對,後來聽逢明廷說是孔子誇獎子張的話62。他說我正好姓張氏,又相貌堂堂,真是很巧,所以不準備斬我,而是讓另外找了一個死刑徒冒充我斬了。接著他讓我改名公孫勇。

哦。小武道,正好跟公孫賀一個姓氏,難道有什麽目的嗎?

他也沒告訴我目的。張崇繼續道,不過他既然救了我,我這條性命就是他的,也無話可說。他說我長得相貌威武,有霸者之相。還說當今皇帝一向喜歡相貌雄偉的大臣,當年的繡衣使者暴勝之和現在的寵臣江充,都是以美男子而著稱的。他讓我假扮繡衣使者,說像我這樣的形貌,很有威勢,絕對不會引起郡守尉的懷疑,我也隻能聽他的話冒充了。

可是假冒天子使者,是要族誅的。劉麗都插嘴說,你自己的這條命是他救的,丟了自然無所謂,可是害得一家人連坐,總歸太過分了。

張崇道,真的張崇早已經死了,即使是查出來,那也是公孫勇的事。何況他說做這件事和皇帝陛下的寵妃李夫人有關。我隻要假扮使者,誘斬掉幾個郡的太守,搞得東南豫章、九江、廬江、丹陽、會稽五郡大亂,然後亡命逃回昌邑,就會重重有賞,說不定還有封侯的希望呢。

劉麗都道,嗯,就是那個讓皇帝陛下魂牽夢縈的李夫人,她到底有多美貌,我一直很好奇。人都死了,皇帝陛下竟然為她作賦,還叫畫工繪了她的像在甘泉宮的牆壁上。

張崇道,就是那個李夫人了。至於為什麽要我冒充繡衣使者,和她有什麽關係,我就不知道了。

小武突然應聲道,嗯,我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劉麗都搖搖他的胳膊,道,武哥哥,你快說。

小武道,我是這樣猜想的,不知道對不對。幾年前死去的李夫人是昌邑王劉髆的母親。劉髆沒能得到皇帝很多寵愛,是因為李夫人死得太早了。不過李夫人的兄長李廣利現在還是大將軍,而且幾次率軍北擊匈奴,深得皇帝陛下信任。此外,李廣利和宗正63劉屈氂又是姻親。與皇帝陛下的其他幾個兒子一樣,昌邑王又何嚐不想被立為太子。加上現在的衛太子不受寵信,其他皇子自然更是躍躍欲試。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有鄂邑蓋公主幫忙,昌邑王劉髆有李廣利和劉屈氂撐腰,衛太子和公孫賀卻是一夥。這三方鬥爭得很激烈,現在表麵上還是衛太子處在上風,但從皇帝陛下對此爭鬥不聞不問看來,衛太子的處境的確危險。

劉麗都臉上頗為歡喜,武哥哥,你也覺得衛太子要完蛋,和那個巫婆的說法真是一樣。

張崇道,哦,難道派我冒充繡衣使者的幕後主謀就是昌邑王?

小武道,我想是的。如果你被識破——自然是很容易識破的,因為皇帝陛下即使秘密派遣使者,像郡守這個級別的官員總不會不知道,若是假的,肯定會被當場識破,將之格殺。你的符節上名字是公孫勇,自然會被侍禦史舉奏,懷疑是公孫賀矯詔。幸虧剛才公孫昌沒有識破你是假的,否則他抓了你去拷掠,也算是奇功一件了。

張崇道,再怎麽拷掠我也沒用,別說我不知道是昌邑王指使的。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說。否則我所有在昌邑的族人都會斷頭。實在不行,隻有舍命一拚了,我會自殺報答逢千秋縣令。

劉麗都冷笑道,可你不是已經告訴我們了嗎?你可知道我們是誰?

張崇愣愣地看著劉麗都說,不知道。

劉麗都道,哼,你還是跟我回廣陵去吧,你給我提供了這麽多的消息,足以讓我父親廣陵王向皇帝陛下獻功了。

張崇臉色一陣青白,原來你是廣陵國翁主,怪不得能裝備這麽好的車。他沉默了一下,不過,我跟你說的這些,也沒立下口供,皇帝陛下又怎麽能信你?何況,我根本沒說自己是昌邑王劉髆派遣來的。

劉麗都把頭側向一邊,好像沒有興趣和他爭論這樣無聊的事,她眼光迷離,心不在焉地說,到了廣陵國,我會有辦法讓你寫下口供的。

車子行走得還是很慢,隱隱聽到前麵傳來水波濺落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禦者回過頭來,興奮地說,翁主,這條驛道的風景真是不錯,前麵有掛瀑布,天啊!真是太好看了。

小武和劉麗都一起把頭探出窗外,耳邊頓時是轟隆轟隆的聲響,隻見前麵高山之峰杪劍也似的直刺蒼穹,半山腰突然拋出一匹素練,飛旋而下,落到半空中,又受到岩石的阻擋,剖而為二,繼續飛墜,直掛入底。那半空中水石交撞,浪沫激濺,隔著幾十丈遠的空中,都被浪沫散發的濕霧所籠罩,景致當真絕美無倫。劉麗都喜悅道,這驛道雖然危險,但能看到如許風光,也值得了。

馬車離瀑布越來越近,他們覺得頭頂的車蓬上也水聲滴答,好像雨點擊打在上麵一般。小武貪婪望著車窗之外,大喘了一口氣,興奮地高叫道,晴山煙雨。早就聽說鄡陽斷腸崖的瀑布天下奇崛,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聽其語氣,逃亡的煩惱似乎消失得一幹二淨。

劉麗都睜大了眼睛,望著對麵雪浪似的瀑流,漆黑的眼珠左右亂轉,似乎忙不過來,嘴裏大聲應和小武道,這就到了鄡陽麽?我們上次來,可不敢走這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