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道,是鄡陽縣邑,它就在山的前麵,轉過那個彎就到了。這瀑布下的水池大概就是大王潭了。我想公孫昌一定會追來,我剛才答應他,在大王潭邊讓他接走公孫勇。

馬車愈加小心翼翼了,路兩旁都是雜草。看來這條驛道已經廢棄很久,前麵拐彎處,迎麵是一塊大石頭,上麵是篆書的三個大字:斷腸崖。小武仰望著它,呆呆出神,這名字當真取得好。這樣偏僻的鳥道,這樣空靈的水霰,當年驛騎星夜馳奔在這裏的時候,一路上杳無人煙,隻有天邊一彎新月做伴,該是何等的淒愴,何等的碎斷人腸!倘若馬蹄在這裏一時失足,墜了下去,那腸子更要斷之又斷了。小武木然地看著車廂後的古驛道漸漸遠去,霎時間隻覺得人在天地之間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覺得沒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兩輛車子走過了拐角,停了下來。禦者奮臂一揚馬鞭,叫道,看,下麵就是鄡陽。幾個人又透過車窗外看,腳底的懸崖下,遠處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麵,極目縱覽,渺不見盡頭。靠近大山的一邊鱗次櫛比,是個大約有數千戶的城邑,屋頂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著,就像在他們的腳下。他們好像成了腳踏雲霧,俯視人間的神仙。那闊大的水麵幾乎將這個城邑給包圍了起來,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頭,是個澄碧而不見底的深潭,瀑流從山的那側如野馬般奔湧而下,無休無止地傾瀉在這深潭裏,也不知傾瀉了幾千百年。

小武不禁打了個冷戰,說,真是太壯觀了。這城邑裏的人每天聽著瀑流聲睡覺,豈不是夜夜涼意沁骨,心情跌宕。那遠處,就是鄱陽湖罷。他向前眺望了片刻,又低頭往下凝視,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怎麽就不會滿溢,難道真如《山海經》中說的一般,有些巨浸的底下和東海相通?

劉麗都笑說,武哥哥,你就不要像騷人一樣感慨了。我想那公孫昌還會跟來,這驛道狹窄,地勢這麽險峻,革車根本無法轉身,幹脆我們就等在這裏,架起床弩,等他們一來,將他們射下懸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會,歎道,他不來便罷。如果真的來了,也隻有如此。

張崇仍被反綁在車裏,他叫道,你們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邊大聲回答道,也不是不肯,等公孫昌一來,我就告訴他,你是假冒的繡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車廂裏頓時沉默了。劉麗都笑道,你何必嚇他。不管怎樣,我們都是要帶他回廣陵的。這個人很有用。

他們卸下兩匹驂馬,派出兩個侍從騎著去後麵打探,看看是否公孫昌追上來了。然後大家吃了點幹糧,給馬也喂了點草料。就坐在草叢裏等候。大約有一個時辰左右,兩個侍從回來了。說後麵果然看見公孫昌的車隊。嗯,劉麗都道,他的確是不想活了,我們套好車,準備發射弩箭。

他們把車推到轉角處稍微寬敞一點的位置,兩輛車的尾部都向著那個有著“斷腸崖”石刻的方向。那個地方是古驛道中最狹窄的一段,而且旁邊的懸崖也最陡峭,真如巨靈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圍的峭壁上還有一些雜草和小樹,獨獨這道崖壁,寸草不生。雖然對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濺起的煙霧水珠偶爾也會射在崖壁上,將它衝洗得更為滑溜,就連壁虎也休想在上麵站穩。崖下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測,像無數個鬼眼在裏麵,閃著藍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感覺一股涼氣從尾椎升騰起來。他怕自己的腿會打戰。

你知道嗎?這個潭據說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著劉麗都的手道。

匡俗是誰啊?劉麗都問。

小武道,南昌縣的北麵有座高山,因在鄱陽湖之南,所以大家都稱之為南山。據說匡俗原來是鄡陽縣人,後來得道成仙,從這裏騎鶴飛到南山,在山頂結廬而居,後來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廬。不過他成仙後,慕戀家鄉,每隔十天還要騎鶴飛回大王潭沐浴。

哦,這樣美麗的潭水,自然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劉麗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說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機會在這裏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祿,此生是別想有機會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孫昌來了。

山那邊旌旗飄揚,公孫昌的車隊果然到了。他站在最前的一輛車上,憑軾前望,似乎也發現了小武等人,遙遙大聲叫道,現在該放下繡衣使君了罷。大王潭就在下麵。我保證,放了使君,你們可以走。

劉麗都命令隨從,好了,按我開頭的吩咐,你們大聲叫罵他們,嘲笑他們。隨從們笑道,遵命。他們扯開嗓子大聲喊叫道:

牧豎牧豎公孫昌。

倉倉惶皇來大王。

冀盼拖金居畫堂。

豈知轉眼把命喪。

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場。

公孫都聽到嘲罵聲,怒不可遏,大聲嚎叫,早就該知道你們這幫賊刑徒靠不住。這次不斬下你們的首級,我他媽就不叫公孫昌了。諸位兄弟,給我奮勇擊賊,斬首一級,錢二萬,爵一級。快。

他幾乎顧不得驛道難走,縱馬直奔。他們的革車一輛接著一輛,剛走到石刻處。劉麗都長劍一揮,下令道,發弩!

隻見一輛蔥欞車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其中最長的一枝,長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兩邊側麵的幾枝,長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強。鐵片製的飛羽在山穀中發出嗚嗚的淒厲聲音。幾枝鐵羽箭像被巨石擋住的瀑流一樣,****了出去,箭矢很粗,從前麵駕馬的胸腹和脖子處一穿而過,馬胸腹的兩邊孔洞頓時噴出泉水般的血花。箭矢的力量未減,其中一枝又射入禦者的身體,仍然穿透了過去,將禦者釘在革車前車廂的壁上,衝擊力度之大,幾乎將車廂震塌。另外一枝則穿透公孫昌的大盾,將他射得從車上蹦了起來,像隻逆風的大雁,張開兩臂,向後退飛,伴著一聲寥唳的慘叫,仰麵墜入了懸崖。他乘坐的革車也在這強大的衝擊力下和後麵的車重重相撞,車輪在驛道的最險處,一歪,兩輛車全部翻倒,向懸崖飛了下去,在空中構成一副靜止的畫麵,馬的哀鳴聲和車上甲士的慘叫聲,像一曲悲壯的音樂,穿透了瀑布的水聲,直到潭水由於他們下墜所致的高速度衝擊,濺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馬,兩輛重型革車,數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頓時不見了蹤影。

天。小武感到有點恐懼,這潭水到底有多深,連一塊木片都沒有浮上來?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強大?

我說了,這樣的床弩有射倒小城牆的記錄。劉麗都說,一般的衝車,沒有不被它射塌的。

這時,後麵的三輛革車的前兩輛也都撞上了左側的山崖,幸好它們不在驛道的最窄處,還沒有在撞擊的反作用力下墜下懸崖。但是第三輛車的半隻輪子已經懸空,車上的甲士們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動。

劉麗都說,另外一輛車的弩箭還沒有發射,幹脆將他們全結果了罷。

侍從們立即跑過來,搖動另外那輛蔥欞車上的機關,床弩巨大的弩臂緩緩抬起,對準那幾輛革車的方向。他們的眼睛盯著弩上瞄準的望山,就等劉麗都長劍一揮,箭矢射出,將那些革車推下懸崖。那革車上幾個甲士看到這情況,臉上都彌漫著悲哀和絕望的神色,他們握著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於剛才的撞擊,他們的姿勢還是前仰後合的,非常狼狽。但是他們不敢有絲毫動作,生怕一絲輕微的搖晃,就會讓整個車隊葬身潭腹。他們隻能齊齊睜大死亡之眼,看著床弩的箭矢向他們瞄準。小武心中有點不忍,對劉麗都說,算了。他們也隻是被征發的士兵,都是貧苦黔首出身,就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怎麽能留下活口?劉麗都輕聲道,他們看到了我們的武器,就會輕易猜出我們的身份,這對我們的將來很危險。

小武道,未必有那麽容易。如今盜賊橫行,難保沒有其他盜賊擁有床弩啊——我隻是不忍心而已,你看著辦罷。

劉麗都低垂著粉頸,皺眉思考了一會,歎口氣說,好吧。武哥哥,你的話我總歸要聽。我們走罷。

她剛說完這句話,隻聽得革車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山石崩塌的聲音,原來在剛才革車的撞擊之下,山腰的一塊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穩,幾次搖晃,終於滾了下來。它龐大的身軀,挾著重力,高速衝向那半隻輪子還在懸空的革車。將到目標之際,在另一塊岩石的撞擊之下,突然躍起,在半空中劃了條弧線,直直地向革車的頭頂砸下。小武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緊接著又是一陣慘呼加嚎叫,兩輛糾纏在一起的革車,在巨石的撞擊下,也相繼墜入懸崖,它們在空中翱翔了幾十秒,掉進那深不可測的潭水。由於這次帶下的石頭非常龐大,在和潭水接觸的那一刻,潭水****,衝天而起,差不多有幾十丈高,幾乎濺到小武他們的臉上。尤為可怕的是,那滿滿的一潭水經了這麽一撞,掀起的巨浪湧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過去,幾乎有種將要淹沒鄡陽城邑的感覺。這壯麗的場景加上那濺落的聲音,天崩地裂,讓崖側的眾人聽來無不膽寒。有個隨從竟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下,掩住雙耳,他大概以為整座山就要崩塌,末日將要來臨了。

劉麗都也尖叫了一聲,死死捏住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嚇得呆了。小武將她緊緊摟在懷裏,自己也感覺目眩神迷,膽寒不已。

巨大的聲音漸漸銷歇。小武看了看對麵,說,五輛革車,還剩一輛。我們過去看看,索性擒回廣陵國,也算是不枉了跑這一趟。這些士卒可都是經過訓練的人才。

那些甲士這時也從驚呆中回過神來,畢竟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但他們的意誌好像仍被摧毀了,看見小武等人過來,都目光呆滯。突然,其中一個叫了起來,這不是沈縣丞麽?難道俺們要逐捕的人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點麵熟,很快他想起來了,郭破胡,我認識你。接著苦笑道,可不是嗎,難道你們以為是逐捕誰?

郭破胡道,開始在肥牛亭,沈縣丞你躲在繡衣使者身後,他身子肥胖,你的麵孔都被他遮住了,所以俺沒有認出是沈縣丞,死罪死罪。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沈縣丞了,我現在已經是流寇,還連累你們死了這麽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擊斬群盜,我記得你獲首五級,還分了一個給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也不枉我當初幫你交納債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來家裏拖欠的債款是沈縣丞幫俺支付的。上次收到母親托人寫的家書,母親在書中誇俺有出息,能掙錢還清官府欠債。俺當時很詫異,不知道怎麽回事,因為催債文書根本沒送到俺手中,怎麽錢就還了呢。今天才知道,原來是縣丞君在暗地裏幫俺。像縣丞君這樣心腸的好人,怎麽會被當作群盜,這裏麵肯定有冤情。

小武淡淡地說,經曆了這麽多事,我也看得開了。冤情不冤情,也許都是命中注定的罷。我感到對不起你們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斬首群盜一級,賞錢五萬,賜爵一級。本來長安朝廷的規定隻有二萬,另外三萬,是我向縣令建議,準備節省縣少府的錢來頒發。這事原來由縣令王公主持,現在王公含冤被殺,恐怕這賞錢也難以兌現了。

是誰殺了王公?幾個戍卒齊聲問道。可能他們每個人在那次都有捕斬功勞,雖然驚魂剛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現實的生計,都不由得有些急切。

嗬嗬,小武無奈地笑道,就是征發你們追捕我的公孫昌家族。他叔叔公孫賀,也就是當朝丞相葛繹侯公孫賀了——現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為什麽這麽急切地想斬下我的首級。其實這件事王明廷知道得並不多,他一直抱病,委托我代他處理公務,沒想到仍舊成了我的犧牲品。

戍卒們臉上表情複雜,無不露出失望、憤慨的神色。他們很難有這種斬首立功的機會,而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賞升爵,除了擊捕群盜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可能。他們滿心歡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斬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況。可是這希望隨著小武的幾句話破滅了。

小武道,好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說說眼前的事罷。你們現在才五個人了,我們卻有六、七個。你們還幾乎都在剛才的撞擊中受了傷,有兩個看樣子傷得不輕,沒有戰鬥力了。而我們一切完好。你看我們還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們先下車罷,站在車裏很危險,這驛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們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們為難。

大家都不說話,沉默了一會。

沈縣丞,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道,俺不想跟你打。沈縣丞這麽善良,肯為一個從來不認識的貧苦戍卒交納稅錢債務,怎麽可能做那群盜?有恩不報非君子。既然那筆賞金也泡了湯,卻是公孫家負了我們,幹脆俺跟著沈縣丞走。他轉頭對其他甲士說,大家兄弟一場,你們就當俺在這次逐捕中陣亡了算了,別讓老家的官吏找我母親和妹妹的麻煩。

其他甲士也對看了一眼,紛紛道,這次逐捕,丟失長官,回去也要治罪,幹脆我們一起跟了沈縣丞去算了。官府以為我們都死了,隻怕還會給我們家發一筆喪葬費。聽說一般都有三萬錢,有了那三萬錢,又不必辦實際的喪事,也算為家裏做了點貢獻。

劉麗都高興地說,很好,那麽大家化敵為友。一起回廣陵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