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賀仍是不停地叩頭,不厭其煩地請求,望陛下開恩,臣賀實在沒有做丞相的才幹啊。他的額頭都磕破了,老淚縱橫,血和眼淚混雜著流在他皺紋密布的臉上,有點哀感頑豔。殿上侍從看著這位年過五十的老人涕泗交流的可憐樣,被感動得淚光瑩瑩。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裏重重歎了口氣。畢竟,眼前這個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從他做太子的時候,就一直在跟前侍候,那時他們還是少年,曾經在一起嬉鬧。現在都已經是黑發少,白發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有感情的,一時的仁慈,會帶來不可彌補的錯誤。於是他擦了擦眼睛,命令道,扶丞相起來。然後果斷地站起身,說,朕今天很累,進內寢休息了,你們幫丞相結好印綬罷。
公孫賀叩頭不起,然而皇帝已經不在跟前。他知道木已成舟,再哭泣也沒有用了。心裏的不安更是隱隱萌起,看來皇後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皇帝如此強迫拜我為相,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侍者扶起公孫賀,抬起他的胳膊,幫他將丞相之印和葛繹侯印兩枚銀印結在腰間,然後拱手施禮,祝賀道,恭喜丞相,新得兩顆銀印,現在是萬石君侯了。
公孫賀木然地站著,許久,噓了口氣,不發一言,蜷縮著腰,退出未央宮宣室。
衛皇後聽到皇帝陛下強拜公孫賀為相,筷子掉在案上,發了半天的呆。她現在能做的隻有再次告誡公孫賀,把“謹慎”兩個字時刻掛在心頭,不要向皇帝提出任何不同的意見,碰到任何事都不要自作主張。公孫賀也嚴格遵從指示,皇帝無論說什麽,他都不假思索地讚同。對皇帝身邊的寵臣,他也從不擺丞相的架子,而且還立刻下令將丞相府旁邊的賓客館改建成馬廄。那客館是元朔三年公孫弘初為丞相時下令建造的,為的是招徠四方賢士,當時無數豪傑智慧之士奔赴長安,被公孫賀接納在這客館裏,一起高論天下大事,為國家出謀劃策。但公孫弘一死,繼任的丞相李蔡、莊青翟、趙周等個個小心謹慎,沒有一個有這胸襟,客館的賢士漸漸減少了。公孫賀知道皇帝日漸不喜朝臣私自招徠賓客,幹脆讓馬住進客館,以投皇帝的歡心。皇帝聽了果然麵有喜色,於是接下來太平了幾年,沒出任何問題。皇後的一顆心也就慢慢放下了,感覺當初是自己多心,皇帝拜公孫賀為相真的沒有別的用意。但是沒想到太始四年,終於成了一個很麻煩的年份,麻煩到往常很少主動來未央宮求見皇後的公孫賀,這次竟然如此著急,一聲招呼都沒打就徑自跑來了。
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叫人傳達嗎?衛皇後不滿地說,朝內有多少人看著我們,有多少人覬覦我們的位置。上次連太子也被奸賊誣陷,要不是皇帝相信太子本性仁厚,斬了那個散播謠言的宦者常融,我們早就遭滅頂之災了。看來我有必要取消你入宮的名籍,待會就吩咐未央衛尉,讓公車司馬令劃掉你的名字,收回你的入宮符節。
公孫賀叩頭道,請皇後赦罪,不是碰到了特別麻煩的事,臣賀怎麽敢隨便進宮給人口實。朱安世已經被臣派人殺了,南昌縣令王德也死了,可是跑了一個名叫沈武的縣丞。
衛皇後不屑地說,這叫什麽麻煩事。朱安世都死了,一個小小的縣丞跑了有什麽關係。
可是上次南昌縣傳達的文書說有朱安世的拷掠記錄。我這次派人去,找遍了整個縣廷,也沒找到那份記錄。公孫賀道。
什麽?衛皇後驚訝道,你的意思就是,那個沈武可能帶走了那份審訊記錄?
公孫賀話音也顫抖了,是啊,那記錄很可能有朱安世的親筆供狀。
衛皇後低聲怒道,你位居丞相,連這麽一件小事都處理不了。現在找我,我能有什麽辦法?你到底幹了多少奸事,被朱安世知道了。她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我早就告訴過你,要你管教好自己的兒子,偏偏不聽,交結上朱安世這種匪類。她頓了頓,嗯,那個沈武也果真狡猾。你現在隻有封鎖一切道路,不要讓他有機會乘郵傳,跑來長安伏闕上書。司馬門四麵的門闕也安排可靠的亡命之徒日夜守候,碰到有可疑之人上書,立即矯裝成遊俠將他斬殺。這法子已經非常危險,最好是斬殺之後,割下首級去。如果被人認出是南昌縣丞沈武,恐怕會有麻煩了。江充那個奸賊隻恨找不出事來呢。還有,你要趕快盡一切可能找到朱安世留下的所有筆跡,將之燒毀,這樣即使沈武拿著朱安世的親筆供狀,我們也可以誣陷他是偽造的。唉,這可是最下下策了。一旦讓皇帝有所懷疑,我們就都完蛋了。
公孫賀咚咚咚連叩了幾個頭,喜道,皇後聖明,這三個法子臣馬上去辦。一定不讓沈武有機會來到長安。
離新年到來的時間不遠了,皇帝終於作別了他喜愛的甘泉宮,帶著寵妃鉤弋夫人回到長安,不過他並不願意回未央宮就住,長安城外西邊的建章宮才是他的樂園。建章宮有複道天橋,橫跨長安西城牆,和未央宮滄池的漸台相連,非常壯觀。以前皇帝有時就從這複道進入長安城,回到未央宮前殿接見群臣。不過這次他好像沒什麽興致,也許他禦體還沒有完全康複,連召見百官的舉動都沒有。也許他的回來,隻是在等待冬至的日子,因為這時照例要舉行大規模祭祀太廟的典禮,身為大漢帝國的皇帝,是不能不親自主持的。
像往年一樣,新歲將至的時候,長安各郡邸和諸侯官邸都開始熱鬧了起來,各地的諸侯王、列侯和郡上計官吏都雲集長安,要向皇帝上報今年他們所收到的租稅情況。按照人口租稅的比例,丞相府主管諸侯王事宜的官吏嚴格計算各諸侯該在祭祀時奉獻多少分量的黃金,作為助祭。很多諸侯王都想隱瞞自己所得的租稅數量,所獻黃金不是成色不好,就是份量不足,一旦被查出,那這個爵位就保不住了,甚至還有性命之憂。雖然在這種事上栽跟頭得不償失,可是每年總有那麽幾個人因此削去爵位。今年的情況會是怎樣,誰也不清楚。
丞相府位於未央宮司馬門外,是個四麵敞開著門的院子,麵積很大,四麵的門上也都掛著一塊梓木的牌子,素色的底子,邊緣沒有花紋為裝飾,上麵勾勒著五個隸書的小字:大漢丞相府。木牌看上去很樸素寒酸,可是誰敢不對之敬畏?這可是領管天下官員的中樞機構,普天下所有的文書都從這裏發出,裏麵每天有上千名掾吏在忙碌地工作。它的斜對麵不遠處,司馬門內未央宮裏,就是同樣名震天下的禦史大夫寺。雖然全國的文書都由丞相府發出,可是之前還要送達皇帝,而禦史大夫才是皇帝傳統意義上的親近侍從之臣,文書都要經過禦史大夫寺轉達,它的地位自然也不可小覷。
丞相公孫賀還在睡午覺,聽見外麵的侍從在敲閤門,叫道,皇帝召見丞相。他以最快的速度爬起,匆忙洗沐完畢,馬上馳奔宣城門,渡過渭河,穿過建章宮東門巨大宏偉的鳳闕,止車在複道下等待傳見。宮門令將他帶到駘**殿,皇帝遠遠看到他,馬上站了起來,旁邊的黃門侍者高呼,皇帝為丞相起立,問丞相無恙。漢代的規矩,即便貴為皇帝,見到三公級別的高官,比如丞相和禦史大夫,也要起立,以示對重臣的尊崇。公孫賀趕忙疾走上前,伏地稽首,臣賀拜見皇帝陛下無恙。皇帝坐下來,笑道,丞相免禮。
臣賀已經將朱安世的首級帶回長安了。寒暄了一陣,公孫賀說起正事。
皇帝直起身來,奇怪地問,上次看到豫章郡轉達文書,是活捉了這個人,怎麽現在隻獻上首級?
公孫賀隱隱有些不安,忙應道,臣賀擔心一路有失,派人將他就地正法了。朱安世是天下有名的滑賊大俠,從豫章到長安,沿途經過數十個郡縣,很多不法惡少年都久聞其名。尤其是河南郡的無賴惡少年,放出風聲,要劫掠檻車。臣怕萬一有失,反而給陛下增添憂慮,故鬥膽便宜行事,幹脆將他首級帶來。
哦,皇帝愣了一下,又問,那南昌縣令王德又是為何被殺?他似乎有點不高興了。
公孫賀心裏的恐懼像火苗一樣竄了起來,額頭上又沁出汗珠,聲音打顫,王德和縣丞沈武兩人,偽造陛下詔書,擅發郡兵,按律令當腰斬。臣派人去逮捕,王德自恃有功,非但武力拒捕,且口出怨言,辱罵朝廷,主事者不得已,將他格殺;沈武聽到消息,意欲逃亡。臣派去的使者將他截住,沈武竟然夥同群盜拒捕,用弓弩射殺圍捕吏三人,且用烏頭毒箭。按照高皇後《二年律令》,當論棄市之刑。因為當時群盜眾多,圍捕吏又害怕他的毒箭,讓他得以逃脫。臣賀奉職不謹,死罪死罪。公孫賀將帽子一摘,像個蛤蟆似的伏在席上,叩頭請罪。
皇帝哦了一聲,沒說話。他內心也在活動,對公孫賀擅自擊殺朱安世,他確實有些不滿,因為公孫賀的理由並不是很充分。路上不太平,這是什麽話?難道不可征發沿途郡兵護送嗎?身居丞相之位,本來就該輔佐君上,和合陰陽,使天下得致太平。盜賊既然這麽多,你這個丞相是怎麽當的?但是說到王德、沈武偽造詔書,雖然斬捕群盜有功,卻畢竟違反了律令。而且這個沈武最後竟使用毒箭射殺圍捕吏,的確是罪不容誅。但是皇帝自己也有點奇怪,本來還想指責公孫賀派出的士卒“逗橈不進”,但聽到沈武逃亡,心裏竟然有一絲快意:我難道這麽不喜歡眼前這個老頭子嗎?這個老頭子做丞相已經九年了,的確夠小心謹慎的。如果不是他那個兒子犯法,我還真不好譴責他。畢竟是他從小侍奉自己,伴著自己長大。我早知道朱安世和公孫敬聲勾結不法了,而且大概他們一直在盼望我死罷。不過要把這些事搞個真相大白,隻有引得他們互相撕咬。所以公孫敬聲上次貪汙北軍軍餉一千九百萬,我就派人窮治,果然一些證據表明,公孫敬聲和京輔許多所謂的大俠有勾結,很多不法獄事都是他們一起幹的。元封三年劫持水衡都尉閻奉,要求贖金千金;天漢三年雲陽縣甘泉裏綁架成安侯韓延年,要求贖金三百萬……,都有公孫敬聲的參與。這未嚐也不是一件好事,是個機會。我一生最討厭的就是受臣下的蒙騙,當我下詔逮捕公孫敬聲時,就暗示公孫賀,我並不想怎麽懲罰公孫敬聲,隻要他能抓到朱安世,我就赦免他兒子。這也不會讓他懷疑,漢家律令本就寫明可以納粟、納錢贖罪,捕獲一個大盜,免去了很多逐捕費用,用來贖罪,也不是不可以的。這個老頭果然向我旦旦發誓,一定會抓住朱安世。其實朱安世哪裏又是這個老頭抓住的……不過,現在責備他也沒有用處,反而打草驚蛇,不如再作計慮,等待時機。
於是皇帝沉默了一會,道,卿無罪,下去罷。然後吩咐郎中令,持朕的節信,去水衡都尉獄,赦免公孫敬聲。
公孫賀大喜叩頭,謝陛下隆恩,臣賀告退。他往後趨退,轉身,漸漸消失在冬日下午的陽光之下。皇帝凝視著他的背影,微微歎了一口氣,轉過頭道,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縣丞,竟然有如此的膽魄,豈不可畏?你的妹夫高辟兵都尉就死在他的手裏。
他所問的人是禦史中丞靳不疑,這人近年來是皇帝的寵臣,一直隨侍在皇帝左右,從甘泉宮到建章宮,幾乎寸步不離。靳不疑見皇帝跟他說話,趕忙離席道,臣有一言,昧死敢陳。
皇帝奇怪地說,卿不必拘禮。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朕不會怪罪你的。
靳不疑道,臣少學律令,曾見高皇後《二年律令》記載:“矯製,害者,棄市;不害,罰金四兩而已。”67陛下即位以來,雖律令變更,重治矯製之罪。然臣以為非常年歲,宜有非常之刑。往年陛下派遣直指繡衣使者出境,發各郡縣兵擊斬群盜,也是非常之舉,不見於前朝故事68。現今天下群盜眾多,南昌縣一時之間竟達五六百之眾,此皆為丞相和郡太守之過失。一個小縣縣令,能有什麽作為?如果想憑借區區二百縣吏,平息群盜,未免過於苛責。南昌縣令王德、縣丞沈武矯製發郡兵擊斬群盜,將之全部翦滅,也屬非常之功,不可以常法計慮。臣妹夫高都尉被盜賊挾為人質,終於不幸身死,固然可痛,但國家律法,亦不可因為他一人之安危而讓群盜逃脫。否則,天下郡縣的群盜將盡劫持他們的二千石長官作為人質,而圍捕吏不敢進擊,賊勢將愈加猖狂。因此,臣愚以為應當赦免王德和沈武,雖然臣妹夫高辟兵都尉為國殉職,陛下卻因此獲得了良縣令和良縣丞,臣不敢因私廢公。臣以為丞相不經上奏,擅自擊捕王德和沈武,雖然並未違反律令,但實在有點見事不明,不可為後世法。臣以為,當今之計,陛下應當派使者隨新縣令一起去南昌縣,撫恤王德家屬,並即下詔赦免沈武。臣不知道所言當否,願領死罪。
皇帝臉上掠過一陣喜色,讚道,難得靳中丞如此公私分明。朕也覺得此法甚好。不過公孫賀自小侍奉朕,也算盡心盡責,他妻子又是皇後的姊姊。所以朕時常容忍,不願譴責。還有一個多月就到新年了,朕決定明年改元征和,並下詔書大赦。如果那個沈武命相不薄,應該能活到大赦的日子。王德的撫恤和沈武家裏的事,你就發文書,用駟馬郵傳送往豫章,便宜辦理就是了。
離直城門北闕最近的一個閭裏,集中居住著跟皇室有親戚關係的達官貴族,所以百姓都稱之為“戚裏”。這個裏的房子都高大精致。雖然有戚裏的名稱,但實際上並不像普通的裏那樣有裏門,有裏長和裏監門看官,尋常的閭裏,裏門邊所有房子的門都朝內開,隻有進了裏門,經過裏長和監門的盤查,才有可能回到自己的家。而這個裏的很多房子卻都直接把門朝向北闕的大街,不需要裏長和監門管製,這是它大大優於東麵“尚冠裏”之處。尚冠裏也是高官大族的房宅,這從“尚冠”的名稱就可以看得出來。戚裏的西邊是桂宮,東邊是北宮,都是皇帝妃嬪或者太後的離宮所在。戚裏在兩座宮殿的夾輔之下,顯得威風赫赫,與長安東北角嘈雜擁擠的民宅形成鮮明的對比。公孫賀宅第的南門離未央宮的北闕不遠,北闕巍巍高聳,闕下是吏民上書的司馬門,有專門的官吏接待上書。現在,公孫賀一家就在自己院子裏的飛雲閣上慶祝,因為公孫敬聲剛從水衡獄赦回,並重新任命為太仆,一家都喜之如狂。他的身邊,坐著衛皇後的女兒陽石公主69。在戚裏,公孫賀的樓閣豪華壯麗,是在他拜相後皇帝特意賞賜的甲第,很早的時候,曾是梁孝王的郡邸。梁孝王謀反,宅第又賜給淮南王,淮南王後來又因謀反自殺,皇帝命令將作大匠鳩工修治,煥然一新後,賜給公孫賀。號稱是戚裏的第一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