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劉徹幾乎是看幾行就怒喝一聲,在把這卷竹簡看完之前,他接連下了五道命令:

逮捕長平侯衛伉一家,一個都不許漏掉。

逮捕平陽侯曹宗一家,全部下廷尉獄。

逮捕前岸頭侯張次公一家,全部下廷尉獄,一個不許跑掉。

接著,建章宮闕下車馬雜遝,中都官各色官員都紛紛趕來,禦史大夫、太常、大司農、宗正、少府、廷尉、執金吾、大鴻臚、長信少府、京兆尹、京輔都尉、典屬國、左馮翊、右扶風、司隸校尉、太中大夫、諸隸文學光祿大夫等全部聚集東闕下。一會兒,郎中來傳達劉徹的命令,領他們到建章宮前殿等候覲見。而在駘**殿裏,劉徹還在詢問趙何齊,這份文書怎麽會落到了你的手裏?

趙何齊差不多已經嚇癱了,他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雖然他知道這件獄事重大,但皇帝的反應和處理手段還是超過了他的想像,皇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命令征發中都官車騎去大批捕人,甚至他自己的親生女兒,衛皇後生的陽石公主、諸邑公主都沒有絲毫寬貸。這次的捕捉起碼得有幾萬人罷,因了自己的告發,整個長安城都在雞飛狗跳,而西市即將血流成河。他大口喘著氣,有點頭暈,恐懼一時間掩蓋了他本該有的興奮,如今皇帝問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夢裏,一下子竟說不出話來。

陛下問你話,還不回答。兩個侍中趕忙斥責他。

不要緊張,朕問你話,你慢慢回答罷。劉徹也知道這個沒見過世麵的商人肯定被嚇住了。

啊,好好,啟稟陛下,這份簡冊臣得之於原南昌縣丞沈武手中,趙何齊吸了口氣,看見皇帝臉上怒氣已經隱去,心裏稍微安定了下來,繼續道,沈武當時逃亡,身上帶傷,在路上遇見臣的商隊,說路逢強盜,僅免一死。臣不知他是逃犯,就收留了他,為他治傷。他傷好後,向臣辭別,並交給我這份簡冊,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以此相贈。臣雖極力挽留,他卻堅決不肯,臣萬般無奈,就送了他一些金銀,設宴餞別。之後臣後來打開簡冊,發現竟是份拷掠文書,而且從內容看,牽涉到眾多朝廷重臣。臣非常害怕,左思右想,不知怎麽辦是好。臣個人感覺沈武或許有冤情,但又想既然他被丞相府下文書逐捕,而陛下未加反對,則到底誰是誰非,還難遽定,於是更加猶豫不決。幸好碰到今年陛下改元征和,大赦天下,臣惶恐不安,覺得如果不來長安告發陛下近臣的奸事,萬一奸事果真發生,驚動聖駕,則臣有愧君父,死不足以塞責。所以臣才鬥膽伏闕上書。

哦,好,你們兩個都是忠誠可嘉。劉徹慰勉道,可惜沈武不知所終。等事情查清,朕一定封你為列侯。來人,車駕移行前殿。

建章宮前殿上,大臣們都不知所措,輕聲議論著,不知皇帝突然將他們全部招集是為了什麽?這樣盛大的上朝儀式已經有好多年不發生了。自從皇帝改製,通過尚書傳達詔令給外廷後,在外廷親自召見公卿議事就成了一種奢望,連丞相也不能經常見到皇帝一麵。特別是近年來皇帝禦體不佳,更是經常躲匿在離宮別館,有具體政事都叫侍中持節信征召主事大臣前去覲見。這次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大臣們都感受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氛。

丞相,丞相怎麽還沒來?突然有一個人發表了他的疑惑。是啊,的確不見丞相,丞相是百官之長啊。一個官員附和道。即使是大將軍、車騎將軍等內廷官員受到寵幸,在朝廷位次排名大大提升之後,丞相依舊號稱百官之長,起碼在名義上是這樣。

還有太仆公孫敬聲,他也沒來。另一個官員像是發現了什麽,他可是丞相的兒子。百官們愈加惶懼不安,他們現在已經確信,當前這任丞相的確要走前幾任丞相的老路了,不是滅族就是腰斬。這次到底會有多少人牽連進去?誰也說不準。宏偉高大的建章宮前殿頓時迷漫著張皇失措,還有,很濃重的血腥氣息。

丞相沒機會來了。突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出現在陛階上,群臣馬上閉住了他們的嘴巴,齊齊伏在地上。

公孫賀竟敢和兩公主勾結,造巫蠱詛咒朕,盼望朕早死,實在是大逆無道。今天朕把諸卿招來,就是要和諸卿討論,怎麽處置公孫賀等一幹逆賊。

群臣一時間都呆了,雖然他們早有預料,可是這時聽到皇帝親口宣布,仍舊變得有些癡呆。還能說什麽話?陛階上的這個人與其說是征求大家的意見,不如說是要大家表態:到底站在誰一邊。那還用思索麽?不站在皇帝這邊站在誰一邊?誰不想多活幾天?

於是,在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大殿裏轟然雜遝,響起一片憤激的聲音:

陛下,全部腰斬,梟首長安市。

臣以為,全部陵遲處死,妻子官賣為奴,或者流徙邊郡。

陛下,臣以為應當誅夷三族。

三族怎麽夠,臣以為應當誅夷九族。

劉徹緩緩地發話道,大漢以律令治天下,朕隻想依照律令從事。嚴延年,你是廷尉,你說怎麽處置?

眾臣一下子默然,這嚴延年是有名的酷吏,當年任河南太守的時候,誅戮郡中豪強大族,殺人如麻,曾一次判決死刑萬人,號稱“屠伯”。一時整個河南郡人都嚇得要死,鄉裏父老都叮囑各自的家族子弟,千萬不能幹一點違法之事,否則很可能被太守治成死罪。因為嚴延年擅長羅織罪名,哪怕是細小的獄事,到他手裏,經過他巧寫公文、妙筆如花的渲染,奏報到長安的廷尉府,整個廷尉府的官員都覺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的治郡方法果然收有奇效,河南郡自此獄事銳減,接連幾年的考績都是天下第一。嚴延年長得短小精悍,不怒自威,無賴子弟也不敢襲擊他以為報複,一則他的隨從眾多,難以下手;再則嚴延年本人也擅長騎射,每年鄉射禮,嚴延年都會出席,而且幾乎次次拔得頭籌。劉徹看見他的考績文書,十分欣賞,立即調他入長安擔任廷尉。他也的確不辜負皇帝的厚愛,每件獄事都治理得井井有條。連皇帝身邊的紅人水衡都尉江充也想結交他,但嚴延年除了皇帝,誰也不賣帳,一口回絕江充。畢竟他和江充不是同類人,江充擅長弄權,巧言令色;而嚴延年則認為自己乃是憑真本事升至廷尉,江充這個小人根本不配和他並列。不過嚴延年長得不如江充威武,而皇帝又一貫喜歡提拔相貌堂堂的人為官,所以雖然信任他,卻並不特別親近。

依照高皇後《二年律令》,不能根據莫名其妙的告狀來治理獄事,否則反坐之。臣以為應當先查清此事是否屬實,再做決定。嚴延年道。

他的話讓群臣一驚,本以為皇帝之所以征詢他的意見,就是因為他斷案殘酷無比,希望他廣引律令,提出盡量可怕的的處罰,誰知他竟然如此和皇帝相悖。

劉徹不悅地道,告狀的並非匿名飛書,不符合《二年律令》。朕所看到的是南昌縣原縣丞沈武所藏的拷掠文書,作書者乃當年朕親自下詔書名捕的反賊、京輔大俠朱安世。朱安世曾經和公孫敬聲在甘泉宮馳道埋藏偶人,祝詛朕躬。朕剛才也已遣人馳往雲陽甘泉宮,發掘甘泉馳道,看是否屬實,過不了幾天,真相將會揭曉。哼,現在朕想明白了很多事,公孫賀得知朱安世被南昌縣廷係捕,急忙派人去格殺南昌縣令和縣丞,此文書由縣丞沈武攜帶逃出,因為偶然機緣,落入定陶商人趙何齊手中。現在是趙何齊親自伏闕上書,並非匿名投書,難道趙何齊不要腦袋,敢胡說八道嗎?

嚴延年道,按照律令,上書者必須是熟悉本件獄事,並和本件獄事直接相關者。如果是南昌縣丞沈武親自上書,臣以為那的確符合律令;如果是由別人代為呈稟,應當先拷掠代為上書者。因為代人上書,或者是為了金錢,或者是為了爵位,和上匿名飛書有挾私誣告的可能性質一樣。臣謹遵律令,不敢奉詔。

他的話音一落,群臣都嚇得大氣不敢出。這個嚴延年怎麽了?是不是吃錯藥了?這種關鍵時候,竟然大談什麽律令,當酷吏哪有這麽當的?怎麽不知道像以前的酷吏杜周學習學習呢?人家杜周當年是何等受皇帝寵幸,別人問他身為廷尉,主管天下獄吏,為什麽不嚴守律令,一味看皇帝的眼色行事。他竟然冷笑一聲,回答道,律令是怎麽來的?你知道嗎?前朝的皇帝所說的話現在變成律了,當今皇帝說的話叫做令,但是一旦施行,就相當於律。而且在下任皇帝手中,一定是律——你是不是太食古不化了?

劉徹果然怒道,難道是朕錯了不成?你的腦袋是不是想移居?

嚴延年道,臣頭可斷,律令不敢違。如果臣的一腔血能維護三尺法的權威,挽救大漢朝廷的聲名,又有什麽不值得的?

劉徹哼了一聲,很好,來人,將嚴延年拖下去,解去廷尉印綬,下司空獄。

兩個執戟郎官應了一聲,跑上大殿來拖嚴延年。嚴延年麵無表情,喝道,滾一邊去。然後麵朝皇帝,臉色凝重地說,臣自己解印綬,不勞獄吏動手。臣固然死罪當誅,但廷尉是中二千石的高官,臣不敢讓獄吏們下賤的手爪觸及大漢廷尉印綬,以免虧傷朝廷尊嚴。臣願陛下賜臣素劍,臣即刻在東闕下自裁,以謝陛下。

劉徹心裏動了一下,心裏暗讚,雖然其貌不揚,卻鯁直不阿,真是國之宗臣。他突然想收回自己的命令,可是覆水難收,一時有點尷尬。心裏歎道,王言如絲,其出如綸;慎爾出話,敬爾威儀。天子說話的確不可以不謹慎啊!

他環顧四周,心裏急躁,這時果然適時響起一個聲音,陛下,臣以為嚴廷尉忠直可嘉,不可誅戮,臣叩請陛下收回成命。

劉徹一看,是禦史中丞靳不疑,心裏鬆了口氣。這個靳不疑果然善於察言觀色,知道朕心裏所想。但他麵上依舊假裝冷若冰霜,道,卿以為該如何處置?

臣以為嚴廷尉說的話句句在理,按照律令,代人上書,重者當棄市。天漢元年,膠東王劉建以五萬錢買通一個人,上告其父謀反。當時五位二千石的官員雜治此案,一致認為,上告者貪圖錢財,離間他人骨肉親情,不可為後世法,判決上書者無道,斬首棄市。元封三年,廣漢郡男子王無憂許諾將爵位廉價賣給同裏人陳良,讓陳良為他狀告同裏富戶謀反。事情發覺,陳良貪圖爵位,為不相關的人告狀,被判棄市。臣以為,可將公孫賀下廷尉獄治辦,但上書者當準當年案例,處以重刑。

劉徹道,這未免太重了。

靳不疑道,雖然上告謀反,算是有大功,但若由此引起變告成風,敗壞我大漢的純厚風俗,將是得不償失之舉。一個謀反者可以誅戮,倘天下人都為了錢財爵位而不擇手段,則朝廷之傾危翹足可望。臣因此以為應當判處上書者以重刑。

劉徹歎了一聲,卿之所言也有道理,一個兩個人謀反不足懼,而追慕金錢爵位至於不擇手段,的確對我大漢風俗有損。唉,不過,要處上書者以死刑,朕實在不忍。幹脆,將其減死一等論,處以宮刑罷。卿既然為嚴廷尉求免,朕準奏,赦其無罪。你們都起來罷,朕也不急著處理此事,等雲陽甘泉宮的證據到了,再議不遲。

趙何齊開始聽到劉徹要封他為侯,心裏正是喜滋滋的,沒想到嚴延年一出,形勢陡然急轉之下,不但封侯無望,反而命都難保,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可是最後處以宮刑,和砍頭有何區別?他感覺兩腿無力,一下子癱倒在席子上,**淅淅瀝瀝的濕了大片。他想叫,卻叫不出來,隻從喉嚨裏憋出淒厲的一個字:不……便暈了過去。旁邊的郎吏看見他暈倒在殿上,立刻上前察看,發現他下身濕漉漉的一片,還有陣陣臊氣氤氳飄出,馬上劾奏道,陛下,趙何齊汙穢朝廷大殿,大不敬,當下廷尉獄拷掠。

劉徹有氣無力地說,你們看著辦罷,兩罪並罰,取其重者,仍處以宮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