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葛繹侯公孫賀沒有機會下廷尉獄。他在聽到府第外麵的鼓聲後,就知道大限來臨。接著江充敲開了府門,大批甲士湧了進來,環衛在他兩側。他慢條斯理的拿出詔書,大聲念到:

製詔丞相:朕以舊故拜君為丞相,而乘高勢為邪,興美田以利子弟賓客,不顧元元,無益邊穀,貨賂上流,朕忍之久矣。終不自革,乃以邊為援,使內郡自省作車,又令耕者自轉,以困農煩擾畜者,重馬傷耗,武備衰減,下吏妄賦,百姓流亡;又詐為詔書,以奸傳朱安世。獄已正於理。又蒙蔽主上,妄斬郡國長吏,阻礙視聽。朕念君追隨五十餘年,功甚於過,終不責罰,冀君自新。乃與子為奸,勾結公主,埋偶人於甘泉馳道,祝詛主上。書不雲乎:“竄三苗於三危,殛鯀於羽山。”言有罪正於理也,君其上丞相葛繹侯印綬,詣廷尉對狀。

江充把詔書一合,喊道,公孫賀,快出來受縛罷。

公孫賀在樓上聽得真切,臉色慘白。他看了兒子公孫敬聲一眼,歎道,家門不幸,出了你這樣的逆子,公孫氏從此絕滅了。快和藥來,老夫先死,你們就捱到秋後處決罷。

他接過侍從遞過來的鴆酒,一步步走上飛雲樓,最後看了一眼未央宮的屋頂和巍峨的北闕,五十年前,他還是個慘綠少年,就蒙皇帝寵信,經常出入其中,曾有多少輝煌的歲月隨之灰飛煙滅。沒想到等到白發蒼蒼,竟用這種方式和它訣別。他內心對皇帝其實還是很有感情的,但一切都鬥不過天命。他長歎了一聲,仰首將藥酒一口飲盡。

衛君孺見丈夫飲盡毒酒,熱淚盈眶,也給自己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公孫賀抱著妻子,笑道,實在抱歉了。衛君孺道,人皆有一死,皇帝也一樣,他有什麽可得意的呢?公孫賀道,固然如此,隻是氣恨難平。衛君孺道,天下真沒見過這樣惡毒的人,虎毒也不食子,劉徹,他真是禽獸不如。公孫賀驚恐道,你瘋了,竟敢稱皇帝的名諱,竟敢辱罵皇帝。但隨即又醒悟了,歎氣道,可憐皇後一家,隻怕也很難躲過。衛君孺道,蒼天怎麽不開眼,劈死這個無恥的暴君。

兩人相看淚眼,很快毒酒藥性發作,他們呻吟著,身體蜷縮成一團,嘴角噴出鮮血,撲通倒在地板上,**了幾下,就痛苦地死去了,臉上和衣襟前全是藥渣和血汙。

江充指揮士卒,將其他的人全部綁了出去。

第二天,甘泉宮的使者也帶回了證據,公孫敬聲的確在馳道上埋藏了木偶人,木偶人胸腹之間用血色朱砂寫著皇帝的出生年月時辰。同時掘出的還有幾份書信,內容是敦促朱安世盡快造作巫蠱,經查驗,的確是公孫敬聲的手跡。劉徹氣得發抖,當即又招集了群臣,在大殿上下令將一幹人犯全部轉移到水衡獄,交水衡都尉江充和廷尉嚴延年雜治。一定要窮治到底,不能放過一個,涉及到任何皇親國戚,都不能稍有姑息。

江充喜氣洋洋地說,臣一定不負陛下的期望。昨日臣拷掠趙何齊,得知原南昌縣丞沈武並沒有逃亡,他藏在廣陵王劉胥的府第。臣請詔書將他征召來長安,會治此案。

劉徹道,哦,這個趙何齊起先說沈武逃亡,不知所終,果真是想獨占功勞,以博封侯。如此不擇手段,欺騙朕躬,處他宮刑,也不算太冤了。

江充道,趙何齊現在正關押在蠶室,臣已經吩咐給他行刑了。他昨日嚎叫希望出錢贖刑,不要將他閹割,求臣轉告陛下,臣沒有理他。

劉徹道,好,如此利祿熏心的人,不適合贖刑律令。不過畢竟這件奸事是他揭發出來的,等他傷愈,拜他為掖庭令罷。如此他雖不得封侯,總算也當上了八百石的長吏。你們盡快拷掠此案,要趕在明年春天前具結,絕可不寬貸一個。

江充道,臣一定盡力,絕不讓一個奸人活在世上,給陛下遺憂。

廣陵王劉胥正在奇怪,為什麽趙何齊自從上次離開廣陵後,就音信皆無了。派了幾個使者去見楚王,順便問起這事,楚王卻說趙何齊出外經商,許久未回。真是莫名其妙。劉胥自言自語地說,難道他不想共謀大事,以博封侯了?難道他還嫌自己家裏錢賺得不夠嗎?正在念叨的時候,有侍從報告,有大漢朝的使者從長安來,要麵見廣陵王宣讀詔書。

劉胥趕忙去迎接使者,使者見了他,冷冷地說,據說原南昌縣丞沈武逃亡後,就躲藏在大王的宮裏,皇帝陛下派臣來向大王索取。

劉胥一驚,嚇得滿頭大汗,不敢說話。

使者道,大王還是把人交出來罷,定陶商人趙何齊前段時間去長安,向皇帝告發了公孫賀的奸事,他身上攜帶有朱安世的親筆供狀,經過拷掠,他承認是沈武給他的。皇帝陛下已經逮捕了公孫賀一家,牽連到的有陽石公主、諸邑公主,以及長樂侯衛伉、平陽侯曹宗、岸頭侯張次公,這些奸人互相勾結,祝詛皇帝陛下,全部要被斬首。現在皇帝陛下征召沈武進京,以為佐證,希望大王不要廢格明詔。況且大王也不必擔心,大王收留了沈武,才有可能使這件大案被揭發出來,說不定皇帝陛下還會賞賜大王呢。

劉胥立刻轉憂為喜,道,真的?沈武的確在寡人宮中,不過寡人當時就猜到他受了冤枉。真是天佑我大漢,如果當時他被公孫賀殺了,這奸事就永遠不會見天日了。他轉身吩咐侍從,趕快去請沈先生來。

此刻,小武和劉麗都正在蓋公的院子裏。自從趙何齊走後,劉胥也對小武態度好了。劉寶雖然很嫉恨,卻無可奈何。小武也屢次暗示劉寶,如果劉寶不惹自己,大家就都相安無事,否則隻好玉石俱焚。劉寶每日見了小武,還得忍氣吞身地表示恭敬,而且他也不敢去惹左姬了。

和小武在一起,劉麗都也更加肆無忌憚,兩人經常在宮裏的隱秘處親熱擁抱。不過她想讓劉胥答應自己嫁給小武,卻遭到了拒絕,理由就是不可能讓一個窮小吏來承80翁主。小武反倒安慰她道,放心罷,說不定我很快就可以封侯呢。劉麗都就苦笑道,你做夢吧,你的文書都送給那個討厭的趙何齊了。小武道,那還不是為了你,看我對你多好,還不主動讓我親一下。劉麗都搖搖頭,想得美。嗯,這件事你做得的確不錯,可惜這樣我還是沒法嫁給你——不過不用難過,嫁不了你,也總比嫁給趙何齊強。小武道,如果你要嫁給別人,我也一樣得不償失啊,下次我可沒這麽好運氣,能阻止你父親的決定了。劉麗都的眼睛一下子就暗淡下來,喪氣地說,是啊,怎麽辦呢?小武道,別著急,雖然我把朱安世的供狀讓給了趙何齊,可說不定他沒有福氣享受呢。劉麗都驚奇道,這話怎麽講?小武笑道,暫時不告訴你。劉麗都嗔道,敢不說……他們正在嬉戲打鬧,突然一個侍從跑來,叫道,皇帝陛下使者到了廣陵,要征召沈先生進京。

什麽事?劉麗都有點驚慌。

據說趙何齊先生去長安伏闕上書,告發公孫賀的奸事,皇帝陛下極為震怒,下詔窮治此案。趙先生供出證據來源於沈先生,故皇帝立即派使者征召沈先生。

沈武對著劉麗都一笑,看,我封侯的機會來了。

劉麗都放下心來,道,你怎麽知道是封侯,我說了封侯也是趙何齊的事。

那侍從插嘴道,據說趙先生被皇帝陛下免死一等,處為宮刑,哪裏有什麽侯可封啊?他怯怯地看了看小武,沈先生,你可也要小心啊。

劉麗都吃了一驚,怎麽會這樣。武哥哥,你……你不會也被處那……那個宮刑罷?

放心好了,小武笑道,宮刑一定不會落在我身上。

劉麗都語氣緩和了,那——你一早就知道他會被處宮刑?

小武冷笑道,宮刑我倒沒想到,按照相關律令,本來處死刑的可能性大。也好,處了宮刑,他也沒法和我搶你了。

劉麗都有點信不過自己的耳朵,你怎麽會這麽陰毒?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就是因為覺得你挺善良的。就像上次在大王潭,你都不忍心殺那些甲士,那時我心裏對你不知又多愛了幾分,我因此決心要嫁給你為妻。我希望我的夫君是個善良的男子。除了這些,你還有什麽呢?

小武看見劉麗都真的生了氣,急道,那要看對誰了,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自以為是,盛氣淩人的豎子。像趙何齊那樣,隻因為有了幾個臭錢,就得意忘形,為富不仁的人,我自然也無比憎惡。我一生的願望就是能將他們誅殺幹淨,還我大漢之淳樸良善風俗。

劉麗都心裏感到一陣涼意,那麽你說的舍棄侯爵,根本不是愛我?你明知道趙何齊拿了那供狀去也沒有用的。

小武默然了半晌,歎道,你誤解我了。不是你所說的那樣,誠然,我知道他拿了那供狀去也許沒有用,但並非一定沒有用。我固然知道有代人告狀受到懲處的先例,但是相反的例子也有不少。所以這不等於我不愛你。關鍵是,這個結果很可能是他自找的。按理說告發這樣的謀反大獄,皇帝一次封賞五個侯爵也不過分。一定是趙何齊不想讓我沾到絲毫便宜,將大功獨攬,欺騙皇帝陛下,才會讓皇帝陛下生氣,將他處刑。如果他仁慈一點,不過於貪婪,估計絕不至於此?再說他一向必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那天他和劉寶帶人來捕係我,恨不能馬上斬下我的首級;你當時又被大王拘係於暴室,形勢何等危急?如果我不是見機得快,加上破胡的幫忙,現在早已化為一堆白骨,埋葬於黃土之下了。你想想,我和他無怨無仇,他竟這樣對我,就算我做得有點過分,難道不在情理之中嗎?

劉麗都呆了,她沉默了一會,點點頭,柔聲道,對,武哥哥,你的確也不算過分,當時我帶你來廣陵,天天讓你受他們的冷眼,你也的確不好過,而且差點為了我丟了性命。你能有郭破胡幫你,也是你當初積下的恩德。唉,但願皇帝召你去,不會有什麽不測。

一定不會的,你放心好了。小武一把攬她入懷,在她耳邊呢喃地安慰道,為了你,我丟了性命也心甘情願,但我舍不得你被別的豎子搶走,所以隻能奮力抗爭。我發誓這次一定能平安地回來娶你。

劉麗都也呢喃道,那我等著,你可別耍賴。對了,我還真的不放心,那個靳莫如不就在長安等著你嗎?我提醒你,可不許見異思遷。

小武笑道,我當然要先考慮翁主,尚承翁主,是多麽有麵子的事?從此之後,我一個南昌縣的窮小子,也算是皇親了。

劉麗都嗔道,少來這套,你也會油嘴滑舌了,不是立誌當酷吏的麽?翁主,翁主有什麽了不起的?現在朝廷的異姓公卿,哪個不比諸侯王過得得意。特別是靳莫如一門五侯,她父親和兄長都深得皇帝寵幸,你巴結上他們,仕途一定比順風飛翔的大雁還要輕疾,哪裏會想到我了。

剛剛還擔心我有去無回呢,現在倒又擔心我升得太快了,真是拿你沒辦法。女人一吃起醋來,是不是將夫君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的啊?小武笑嘻嘻地說。

哼,我說不過你,你個死獄吏,反正你給我小心點。劉麗都嗔道,否則我寧可射死你,也不讓你落到別人手中。

小武歎道,果真是蠻不講理。你得搞清楚,現在可是大王看不上我呢。他把她攬得更緊了,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放心好了,像我的麗都妹妹這般絕色,誰見了會舍得放棄?除非趙何齊那個傭奴,所以他隻配去享受宮刑。唉,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這句話竟是這麽有道理的,我今天才算徹底明白。

劉麗都心裏一熱,你可是第一次叫我麗都妹妹啊,好肉麻!其實,我也是很溫柔的,別人都覺得我蠻橫,實際上生活在這個家族裏,有著太多說不清的煩惱。自從母親去世,就從來沒有人來關心我了。

嗯,這個我相信。小武道,我一直想,諸侯王的家族裏為什麽那麽多變態的人,可能都是自覺受了忽視的緣故罷。像趙王彭祖那樣,喜歡做小吏的已經是奇特了;至於膠西王劉端,竟然撤去宮衛,封死大門,自己也天天翻院牆進入自己的王宮,簡直就不可理喻……

啊,該死,劉麗都叫道,你在罵我變態麽……

小武笑道,豈敢。這時侍從坐在院子的門檻上,遙呼道,沈先生快隨我去罷。使者等急了該發怒了。

好吧,咱們一塊過去。劉麗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