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元年的秋末,在一係列短暫而果斷的審問、拷掠之後,水衡都尉江充向皇帝交上了一份涉及巫蠱獄事的主要謀反者名單,包括原丞相公孫賀、平陽侯曹宗、岸頭侯張次公、長樂侯衛伉,以及陽石公主、諸邑公主一家,全部要求判處死刑。首犯要求判處腰斬,從犯無論年老年少,全部判處棄市。輔佐雜問此事的是新任丞相劉屈氂、廷尉嚴延年、按道侯韓說,以及剛剛被任命為丞相長史的原南昌縣縣丞沈武。

劉徹看完名單,題了三個字:製曰:可。

然後江充喜氣洋洋地率領甲士奔赴水衡監獄,將牽連此案的各級官吏和他們的家人,總共二萬三千人,全部拉到長安城北麵,西安門的渭水岸邊,下令行刑。原太仆公孫敬聲、原岸頭侯張次公、平陽侯曹宗以及陽石公主、諸邑公主全部拉到巨大的受刑台上,在甲士們威嚴的吆喝之下,公孫敬聲等幾個戰戰兢兢、老老實實地脫掉了衣服,光著身子,他們的身子在長安秋天的微風下瑟瑟發抖,天上時時飛過人字形的大雁,寥唳的聲音**漾在渭河兩岸,它們怎麽會知道,這裏將有一場血腥的屠殺?

江充悠閑地踱了過來,笑道,公孫太仆,謀反就是這樣的下場,本府來送你魂歸泰山了。哼,本府早知道你們父子倆不是什麽好東西,如果這次沒有發覺,說不定連皇太子都要被你們教唆得弑父弑君呢。

公孫敬聲兩眼無光,短短的幾個月,他已經從俊秀的中年人一下子跨入了老年。他的胡子長得老長,像雜草一般,也全然沒有了當年冠履鮮潔的世家公子的模樣。但是聽到江充的嘲諷,他死魚般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絲光芒來,他怒道,趙虜,不是你在皇帝麵前巧言令色,皇帝根本不會這樣胡亂殺人,我等又何必去做這種大逆不道之事,大漢的朝政就是被你這種禽獸般的佞人敗壞的。你這條瘋狗,不要得意得太早,我死也要變成厲鬼,將你捉去——你忘了武安侯田蚡是怎麽死的麽?

江充冷笑了一聲,道,死到臨頭還敢罵人。來人,給我將他的嘴巴打爛,再行刑不遲。不過他心下頗有些惴惴,當年武安侯田蚡害死了魏其侯竇嬰和灌夫,第二年春天自己就一病不起,隻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竇嬰和灌夫守在床邊,提著繩索,要向他索命,他常常嚇得從夢中驚醒,對著空氣嚎叫,是我害了你們,我服罪,我服罪。家裏人都莫名其妙,請了很多術士來驅鬼,終無效驗。術士們也隻好歎息,說君侯殺害無辜太多,我等無能為力。沒多久田蚡果然一命嗚呼了。想起這些,江充恐懼地想,這個豎子竟敢這樣威脅我,我得提前做好準備,於是大聲怒斥道,你這反賊,倒提醒了我,不能這麽便宜了你,死了也要將你刨骨揚灰,看你還能不能作祟。來人,給我將他拖上去,提前腰斬,給那些誹謗的反賊開開眼。

兩個甲士上前去,扯光他身上最後一件衣服,將一絲不掛的他按倒在斧質上,公孫敬聲淒厲地叫道,江充,你這個趙國的野狗,別看你現在能蒙蔽主上,等將來太子即位,看是否饒得了你……他還沒說完,執斧的劊子手斧頭落下,巨大的斧刃將他的身子從腰上斬為兩段。公孫敬聲從嘴裏噴出一股水柱般的鮮血,他的腸子等內髒嘩啦啦敞了一地,上半身吧嗒一聲掉下斧質,下半身猶且趴在上麵,一股熏人的內髒熱氣伴著濃厚的血腥,立刻彌漫了開來。他的上半截身子在斧質下猶自**了幾下,最後翻開眼皮看了一眼江充,露出慘厲的微笑。江充抬袖掩住了鼻子,罵了一聲,死了還敢威脅我,給我架起大鍋,將他的屍體扔進去,和桃枝混在一起煮81,煮到分不清肉和骨頭為止。煮爛了他的屍體,看他的魂魄依附到哪裏去——其他的也可以開始行刑了。

甲士們上前去,將十多個首犯,平陽侯曹參的後代曹宗、早年為非作歹的惡少年張次宗、繈褓中就封侯讓天下人豔羨的衛伉等衣服全部扒光,按到斧質上,行刑台上響起了絕望的哭聲,大概他們都在想,如果現在能有機會做一個平民百姓,每日裏享受粗茶淡飯,那該是多麽幸福啊!

十多個劊子手開始行刑,他們手起斧落,將這夥人全部從腰身中間分成了兩半。整個行刑台上頓時被血液和內髒鋪滿了,滿眼是紅的和綠的,熱騰騰的腥氣衝天而起,浸潤了整個渭河上麵的天空。幾個甲士掩著鼻子,將公孫敬聲等的屍體剁成幾塊,全部拋進大鍋,又用水衝刷了行刑台,然後在江充的命令下,抬來了上百個木質的砧板。甲士們將黑壓壓的罪犯分批牽引到砧板前,將他們的衣服全部扒光,腦袋按在砧板上,每個砧板邊都排了長長的隊伍,那是依次受死的隊伍,每個人臉上都滿是呆滯或者絕望的神色。劊子手這回換了大刀,砍頭這活不比斬腰那麽費勁,用不著那麽厚重的斧頭。隻聽得江充一聲吆喝,百十柄大刀全部落下,百十股紅箭隨即噴射而出,百十個人頭也頓時骨碌碌滾落在各自的砧板前麵。劊子手吼道,下一個。過來一個甲士將屍體拖到一邊。一個活著的囚犯乖乖地上前跪下,將腦袋側放在砧板上,在一個主事官吏的指揮下,劊子手再一次舉起屠刀,周而複始。

這場屠殺從早晨一直持續到黃昏時分,渭河的血再度被染紅了。劊子手體力不支,已經換了幾輪;斬首的刀不堪重負,也換了幾輪。隻見每個砧板的右邊是高高的一大疊衣服,每個砧板的左邊是一堆堆的屍體,而每個砧板的前麵是一個個圓圓的沾滿鮮血的人頭,或老或少,或須發蒼白,或麵部稚嫩;或男或女,或怒目圓睜,或滿頰悲戚。每個頭顱都顯露出對生存的無比渴望。然而,如果以文人的目光來描述,這種殺戮的隨意和規模,好像是在進行一場屠狗比賽。甚至連屠狗也沒有這麽大型,這麽壯觀。血腥像一層看不見的毯子,已經將渭河邊這塊地方完全籠罩住了。坐在西安門邊高高的觀看台上的五個大吏,各有各的表情:江充興高采烈,神氣活現;劉屈氂眉頭舒展,神色和悅;嚴延年臉色凝重,雙眉緊鎖;韓說坐立不安,寡然無趣;小武則內心深深歎息,他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犯下了巨大的罪孽,所有的殺戮都是由自己而起,這樣能得到上天的護佑嗎?他似乎感覺到,有一群憤怒的眼睛正在看不見的地方盯著他的脊背,讓他心裏陣陣發緊。

與此同時,在未央宮椒房殿裏,衛皇後正躺在床榻上,斜憑著枕頭嚶嚶哭泣。皇太子劉據跪坐在她麵前,呆看著頭發斑白的母親,淒惶地勸慰道,母親,不要再哭了,如果讓父親知道,還以為你同情那些反賊,那會連帶我們都遭殃的啊!

衛皇後越發悲傷,哭聲也愈發止不住,她怎麽止得住?什麽反賊,她想罵眼前的兒子,陽石公主、諸邑公主,那可是你的兩個姊姊啊;長平侯衛伉、太仆公孫敬聲,那可是你的表兄啊;他們怎麽算反賊?何況行刑的地點就在長安城的南牆西安門外,而未央宮正緊鄰南牆,即便是隔著厚實的城牆和重重宮牆,他們也能聽到斷斷續續的擊鼓聲,那是何等驚魂攝魄的鼓聲,每一輪鼓罷,都有上百個人頭落下,每一輪鼓聲都足以讓椒房殿裏這幾個高貴而虛弱的人心驚肉跳。也許皇帝是故意這樣做的,他故意讓江充將刑場設置在這個地方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對自己的兒女如此殘忍?

鼓聲是時斷時續的,每一批的首級落下,而另外一批被拉上斬首台時,就要擊鼓以壯聲勢。是以每次鼓聲響過,他們的心頭都似乎被貓爪給橈抓了一般。知道這一瞬間,上百個活生生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世間的太陽。然後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鼓聲又驟然響起,還能隱約聽見劊子手們互相壯膽的吆喝聲雜廁其間。在這幾個宮牆內的人聽來,鼓聲並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兩陣鼓聲中的間歇,那種雖然在等待,但明知一定會發生的痛苦,讓人難以為情。天啊,衛皇後突然低聲哀嚎了一下,我受不了了。她也的確受不了了,想起自己的親生骨肉正被她們的父親斬首,隻要是人,就不會受得了。她這輩子一共生了三個女兒,第一個女兒衛長公主被她的皇帝丈夫強行嫁給了山東的術士——騙子欒大,為的是籠絡他,讓他盡心盡力去為自己求長生不死之藥。這是個何等自私的男人,他聽見欒大一番胡吹,就拍著大腿感歎:“唉!要是我能夠像上古的黃帝那樣求得仙藥飛升,那麽拋棄妻子就像是拋棄破鞋子一樣。”可是後來知道欒大是騙子,又毫不留情地將他處死,也不顧自己的女兒將因此變成寡婦,女兒隻好很年輕就鬱鬱而終了。沒想到剩下的兩個女兒命運更慘。還有侄子長平侯衛伉,想當年衛氏一門是何等風光,而今落得如此下場。她無法想像自己的親生女兒被拉到行刑台上,剝去衣服,按倒在斧質上的瑟縮模樣。女兒們雖然都將近四十了,可在她心裏仍像小孩子一樣,她還能憶起幼時逗她們玩樂的樣子。她們生下來就有封地,曾經以為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是人人豔羨的衛氏家族的女子,是大漢帝國最高貴的公主,這輩子有著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使喚不過來的奴仆。普天之下,沒有人敢不尊敬她們。那時候,她們萬萬不會想到將被粗野卑賤的甲士們扒光衣服虐待,皇帝難道不要麵子嗎?就算你要她們死,也不該讓自己的親生女兒保存點體麵,至少不該扒光她們的衣服,至少不該將她們腰斬。當她們淒慘地喪生於斧下的時候,她們的父親還在建章宮裏,擁著年輕的寵妃尋歡作樂。一想到這個,她就肝腸寸斷。她怎麽能抑製住悲聲?

是那個亭長沈武幹的事,衛皇後終於忍住哭聲,沙啞著嗓子說,那個人,真是天上降下的惡魔,專門來對付我衛家的。

母親也別這麽說,劉據恨聲道,如果不是公孫賀和妹妹她們謀反,怎麽又會出現這樣的事?普天之下貪圖富貴的人多得很,秉公辦事的官吏也不勝其數。他們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沒有那個沈武,也會有其他的小吏來揭發的。可恨的是公孫敬聲罪有應得,卻把妹妹們害慘了。她們自小秉心塞淵,哪會去做這種謀反的事?

怎麽不怪那個天殺的沈武?衛皇後有點歇斯底裏,不管怎樣,事情總是因他而起,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劉據蹙眉道,母親不要這樣,依臣看,更要提防的是江充那個畜生。這幾年來,他假公濟私,不知害了多少無辜的大臣。上次差點將臣也射死,父親竟然一點也沒責怪他。這次謀反大獄,也都是他一手操辦的。他舞文弄法,廣為株連,一次處死兩萬三千多人,真可謂滅絕人性,喪盡天良,隻怕禽獸也幹不出來。平陽侯曹參是我大漢的開國功臣,現在竟要誅滅他的三族。等臣有了機會,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衛皇後咳嗽了兩聲,一口血噴了出來,她低聲喘氣道,江充這個畜生,天,我簡直不能聽到這個名字。這個肮髒的名字,實在讓我作嘔。

劉據大驚,他直起身子,上前扶起衛皇後,母親,你怎麽了,不要太傷心了。千萬要保重,我們一定能等到殺死江充的那天,母親你萬萬不可氣壞了身體。

這時跟從太子而來的太子少傅石德也勸道,皇後節哀。皇帝陛下年紀大了,聽信奸人讒言,乃至有此禍患。不過在甘泉宮馳倒下發現詛咒皇帝陛下的偶人,也的確實有其事。如今江充耳目眾多,我們切不可表現得太過悲哀,讓皇帝陛下疑心我們和公孫賀等有勾結。隻要等到太子即位,要處置江充這樣的奸人還不是像殺隻狗一樣?如果我們沉不住氣,讓江充抓到把柄,那就真的完了。皇後一定要記住,以後見到皇帝陛下,不但不能悲傷,還要強作笑顏才好。

石德是天下有名的恭厚仁孝的石氏家族的成員,也是大漢建國以來一直榮顯不衰的世家,家族成員中從來沒有犯法下獄的,因此一向受到大漢曆代皇帝的寵信。石德的父親石慶做丞相時,封為牧丘侯,他對次子石德尤為喜歡,上書希望死後傳爵位給石德,劉徹答應了。石德以牧丘侯拜為太常,太初三年,因為宗廟祭祀用的犧牲瘦瘠,有罪當斬,家裏為他納穀贖罪,但也因此失去了爵位。後來劉徹又任命石德為太子少傅,就是因為聽說他的德行很受天下士大夫的尊敬,衛皇後和太子自然也對他極為信任和尊敬。聽了他的話,衛皇後擦幹嘴邊的血跡,氣息懨懨地說,我是絕對沒有可能做到了。她又咳出一口血來,他殺了我的親生女兒,我怎麽還能笑臉相迎。難道我也像他那樣毫無人性嗎?我的女兒從小就很溫順,我不相信她們會詛咒自己的父親,即便是有,那也是被他逼的。這麽多年來,他的冷酷凶殘已經讓所以人為之絕望了。

劉據無奈地歎了口氣,他仰視椒房殿的殿頂,神色淒愴地說,這個地方曾經居住過多少苦悶的冤魂,我現在才算體會到了。江充,他叫了一句這個名字,臉色慘白,手指神經質地在幾案上抓動。我……

屠殺之後,最為得意的還是新任丞相劉屈氂,他是宗室子弟,中山王劉勝的兒子,曾經當過涿郡太守,劉徹聽說了他的賢名,召他進京,任命為宗正。除掉公孫賀之後,劉徹幹脆拜他為丞相,說:“古人舉薦內不避親,外不避賢。劉屈氂雖然劉氏宗親,但他的才具,足以勝任丞相。”於是劉屈氂很快像當年公孫賀一樣,佩上了兩顆銀印,一顆是丞相的官印,另一顆,自然是列侯的印章。按照丞相封侯的慣例,他被封為澎侯,食邑五千戶。

很快,他就搬入丞相府視事。但想到府中已經有幾任丞相被誅,到底也有些不安,於是向皇帝請求,希望能征發執金吾劉敢掌管的北軍士卒,將丞相府整個重新修繕一遍。劉徹倒是爽快,一口答應,並且當即製詔禦史,命令群臣都去新修飾的丞相府,為丞相慶賀。於是未央宮左側的大漢丞相府四個大門敞開,門口站滿了衛卒,停滿了高車駟馬。相比之下,隔它不遠同樣名震天下的禦史大夫寺顯得特別冷清,門口的衛卒也是無精打采的,他們都伸長了脖子豔羨地朝丞相府張望,咽著唾沫目送他們的長官暴勝之去丞相府赴宴。

青瑣交重的丞相府東閣正堂,帷幔高卷,煞是熱鬧。堂上,東向坐著大漢新任丞相澎侯劉屈氂,南向坐著炙手可熱的水衡都尉江充,兩邊則是禦史大夫、九卿和中都官署的一係列主事官吏。大家都很眼紅江充,因為按照秩級,他沒有資格坐到丞相身邊,但因為他是皇帝的寵臣,丞相硬要巴結他,大家也沒有辦法。江充興高采烈,首先舉杯對劉屈氂說,君侯新拜相封侯,將來定是前途無量。

劉屈氂知道江充現今氣焰熏天,皇帝對他言聽計從,朝中大臣無不畏懼,見他這般恭維自己,覺得很有麵子,也舉杯向江充笑道,江都尉如此客氣,臣哪裏敢當?多年來皇帝陛下一直對都尉君言聽計從,臣內心羨慕不已。希望都尉君日後多多在皇帝陛下麵前為臣美言,屈氂能力淺陋,德行微薄,陡然坐在這麽高的位置,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