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三層的樓闕,歇山式的屋頂。原來燕子裏是彭城最邊緣的一個裏,裏門不遠處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謂的樓闕並不在裏門之內,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條小徑蜿蜒而上,山的另一側,一條大江靜靜流過,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時,有一係列諸侯國沿著這條泗水錯落分布,都是有名的衣冠禮儀之邦。當年孔子曾站在這裏感歎道:“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憖憖如也。”那是慨歎這裏風俗原來是醇美的,到他那個時代已經開始澆薄了。彭城春秋時屬於宋國,至今這山的一側仍有宋國著名權臣司馬桓魋的墓。孔子路過彭城的時候,看見司馬桓魋征發民眾為他修築巨大的石槨,氣憤地說,不惜民力修築如此奢侈東西,隻是為了盛一具屍體,那屍體還不如趕快腐爛的好。麵前這座樓闕,被稱為彭祖樓。相傳彭城是古帝王堯給陸終氏第三子錢鏗的封地,錢鏗號為大彭氏,據說最終得道,活了八百歲之久,大家都稱他為彭祖。後來這個城邑幹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蕭彭祖來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過了。但是今天如果他不能從彭祖樓上救下楚王太子,他日就將受戮在彭祖樓下。他轉念一想,唉,自己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為何毫無同情之心,於是搖搖頭,收攝了一下心神,問道,怎麽這座樓會建在半山?

回使君。蕭彭祖道,因為山腳的封土堆據說是當年堯帝時候彭祖的墓塚。自周秦以來,當地百姓就不斷地重建修繕這座樓,彭祖是這座城邑千百年來的始祖,百姓非常信奉,據說祭祀他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來如此。這樓的背側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條驛道,沿著泗水可以奔魯國等地。蕭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質者大概想得了錢財,就從驛道逃亡。他想,這山倒遠沒有當年鄡陽的斷腸崖高。不過,站在那樓上,俯視泗水,該是什麽樣的氣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側司馬桓魋的石槨呢?據說那石槨雕製華麗,上麵盡是龜龍麟鳳之像,用銅汁和山體澆灌在一起。該是怎麽樣的壯觀!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為今之計,要先解救人質。

裏麵有幾個賊盜?小武問。

蕭彭祖道,大約不到十個,但是身手頗不弱,而且裝備強弩。我們不敢強攻,已經被他們射死三個縣吏了。他們箭法極好,而闕樓地勢又陡峭,強攻實在不好措手。隨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兩個隨身家丞,一個已經被割了耳朵,扔了出來。賊盜揚言,再不答應贖金,將對太子處以黥劓之刑。倘若太子臉上真的被他們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將來還怎麽繼承王位,怎麽接續宗廟啊!

小武怒道,這賊盜如此囂張,竟敢代官府施刑罰?本府倒要見識見識。

而在另一邊,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場地上走來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蕭彭祖固然要處死,他這個楚王相命運也好不了哪裏去。畢竟朝廷派他來到楚國,是輔助楚王的,如果連王太子都死於賊,他豈不是太不稱職了嗎?不死也要脫三層皮的。

李遂轉了幾圈,向楚王建議道,既然賊盜要求千金,大王也隻有答應他的條件,還有什麽好說的?傷了太子,那可有無窮的麻煩啊。

楚王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也隻有如此了。唉。

內史在一旁應聲道,這樣恐怕不符合律令啊。皇帝陛下屢次嚴令天下郡國,敢有劫持人質,索要錢物者,絕不能姑息養奸,必並擊之而後快。有向劫盜交納贖金者,皆黥為刑徒。

國相李遂跺腳道,唉,律令嚴酷,真讓人焦躁。丟失王太子處死,交納贖金則要刑為城旦,事到如今,兩害相權,隻有取其輕了,我看還是交納贖金為便。千金雖然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是靠著國相少府的藏繦,大約也可以應付,頂多我等以後盡量節省府吏們的用度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當然交納贖金最為方便。他聽說賊盜要求贖金千金,本來很是犯愁,非常舍不得。現在聽說國相的少府願意出這筆錢,喜上眉梢,巴不得他們馬上將贖金交納。

內史和國相都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說楚王貪婪,果然不假,一個堂堂大漢的諸侯王,當初屈尊和一個定陶的富商結親,隻為著那商人有錢;現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命在旦夕,卻猶猶豫豫,連千金也舍不得出。及至聽到國相府願意出這筆贖金,又立刻改換態度,喜不自禁如此,實在可鄙。

內史道,既然大王和國相都同意,臣也無話可說,隻是現在沈使君正在那邊和蕭縣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納贖金,我們也無可奈何。向賊盜屈服畢竟是違背律令的啊!況且還為此死了三個縣吏。

楚王訥訥地說,事關緊急,恐怕沈使君也不會有什麽異議的。

內史道,這可不一定了。我聽說沈使君就是因為成功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揚名天下郡國的。當時有群盜六百餘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眾人都一籌莫展,這位沈使君力排眾議,矯詔征發郡兵,將群盜全部翦滅。為此皇帝陛下對他十分欣賞,不但赦免他矯詔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為人臣之貴。倘若當初他也畏懦交納贖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賞賜,還將受譴丟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罷,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幹,我等自然先聽聽他的看法。

他們一起走到小武身旁,把商討的意見一說,小武一口否決,斬釘截鐵道,大王和諸君怎麽如此糊塗,劫持人質是重罪,勝過一般的盜竊劫掠遠甚。普通劫掠固然也很可恨,但都是猝不及防地發生,猝不及防地結束,帶給人的心理恐嚇不大;而劫質卻常常摧毀人的意誌,後果極為嚴重。在劫掠中,財物的損失是小事,對我大漢風俗之破壞,遠遠不是可以用金錢來彌補的。凡是遭到過劫持的百姓,無不自此心驚膽戰,無心勞作,而將購置耕牛農具的錢財用來購買兵器,杜門不出,以為防衛。久之導致田地荒蕪,公事廢棄。如果遭到劫持的為官吏,我們一旦滿足賊盜的要求,天下郡****盜劫持各自長吏之事將時常發生。懦弱長吏將因此廢棄公事,奸猾長吏則將以此為借口,濫捕良民,以殘殺邀寵,社稷將杌隉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質的極大危害,所以《九章律》的《盜律》申申告誡:“恐嚇人以求錢財,皆磔87之;謀劫人求錢財,雖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為城旦、舂。”劫持人質皆當判處磔刑,比腰斬還重,而且家屬都要受牽連,輸入官府為刑徒。今天這件事,倘若本府不在場,倒也罷了;既然本府在場,就絕不能坐視大王和諸君廢棄律令,使劫質者得以逍遙。試想,賊盜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難道都要乖乖地交納贖金不成。

楚王和國相、內史等聽小武這樣滔滔不絕地一說,個個相視而覷,心裏頗有些不以為然:難道大漢就沒有向劫質者束手的案例嗎?明顯的就有那個死在公孫賀手裏的朱安世,他以連續劫持數名中二千石的大吏,並且次次成功獲得贖金而聞名天下郡國。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閻奉,曾經震動三輔,朝廷傳命解救的使者冠蓋相望於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贖金千金,當時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溫舒,他率領衝車幾十輛,圍住了朱安世,朱安世萬無逃脫之理,可是由於閻奉是皇帝的寵臣,危機關頭皇帝竟然給王溫舒下詔書,讓他交納贖金,朱安世因此得以順利逃脫。王溫舒氣得發昏,卻也無可奈何。連皇帝自己也罔顧律令,你這個繡衣直指使何必裝腔作勢?但這些話他們隻敢想不敢說,所以隻能默然不語。過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說誠是,臣等遠遠不及,不過依使君的意見,應該怎麽辦才好呢?

小武道,不忙,我們盡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會好辦些。他突然轉頭掉向楚王,問道,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認識這幫賊盜?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忸怩,訥訥地說,使君明鑒,據現在情況看來,犬子的確和這幫賊盜認識。

小武心裏道,果然。否則的話,就無法解釋宵禁後王太子怎麽能被賊盜劫持。太子必然和賊盜認識,賊盜早有預謀動手,隻是不巧選在今天晚上,讓我碰上了而已。

那大王大概知道這夥賊盜是什麽人罷?小武問道。

楚王尷尬地說,寡人的確也不知情。犬子一向愛好鬥雞走馬,和遊俠們交往。寡人曾教訓申斥過他幾次,他也收斂了許多。按理說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次可能又是那個畜生擇友不慎所致了。

小武道,王太子的太傅、少傅是幹什麽的。大王別怪臣多嘴,太子擇友不慎,應當將太傅、少傅黥為城旦——唉,這件事也不歸我管轄,一切事情等解救太子之後再說罷。

他們正商討著,突然樓上射出一枝火箭,啪的一聲釘在一輛衝車樹立的旌旗杆上,那旗杆因為是軍中所用,和一般戈戟的柲一樣,也是用細細的竹條圈在木芯外麵,用絲線重重捆紮而成,外麵再髤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漆,隻是比戈戟的柲粗許多,非常柔韌堅固。這箭能從老遠準確射進旗杆,可見力量不凡,準頭也極好,射手一定非常職業。況且那箭杆上還係著一枚竹簡,按說也會影響準度。小武心裏暗暗一驚,這賊盜的武功比當年的朱安世高出遠甚,王太子到底結交了什麽人,竟然這般厲害。唉,這回倒不可掉以輕心了。

一個士卒拔下那枝箭,將那枚竹簡遞給楚王。楚王掃了一眼,趕緊遞給小武,道,賊盜的書信,請使君過目。

小武將那竹簡在火把下一看,上麵寫著:

伏地再拜請,死罪死罪:胐明之前,臣等猶未見千金,輒給太子施黥劓之刑。無忽,自省。敢言之。

字跡蒼勁,筆劃熟練,尤為好笑的是,辭氣竟如此謙恭。小武暗暗奇怪,這些賊盜看來還頗通文墨呢,尤其是書信後還來一句習慣性的“敢言之”,分明是官府小吏上書的口吻,端的是一件奇怪荒唐的事。這賊盜是哪裏冒出的,素質這麽高?有一點基本可以肯定,作書者肯定是個逃亡官吏,而且從文字語氣來看,職位不會太低。

小武看了楚王一眼,有點懷疑,楚王既然早和廣陵王有勾結,自然也會瞞著國相和內史,暗中招納亡命。眼前的國相和內史看上去都是沒什麽才幹,而且是多謀寡斷之人,楚王自然可以肆無忌憚、恣所欲為了。這些賊盜說不定就是楚王招納的,隻是不知為了什麽,楚王太子和這夥賊盜有了齟齬,導致賊盜反而劫持太子,索要財物。整個事件看上去頭緒紛繁,實際很簡單。自己牽扯到這件事中,不管如何都沒什麽好處。即便抓獲了賊盜,自己也不能窮鞠。因為當初無奈之中,不小心和廣陵王有了牽連,如果揭露出楚王的陰事,廣陵王也跑不掉,那意味著自己也凶多吉少。況且,楚王如此一個慳吝之人,一出手就送了自己兩個美女,算得相當乖巧了,自己又何必跟他為難呢?他眺望那棟樓閣,蹙眉道,離胐明時間還早,我們盡可好好想出個萬全之策。

小武把那枝竹簡上的字翻來覆去地吟誦了幾遍,突然心頭一亮,對楚王道,大王,請把你的宮甲撤回,和國相、內史都回去休息,讓彭城令蕭彭祖和縣尉帶幾十個縣吏跟著我就行了。

楚王和國相都奇怪地說,我們這麽多人在這裏,賊盜猶且如此囂張,倘若撤走,賊盜豈非更加肆無忌憚?這樣哪裏還能救出太子?

小武道,大王有所不知,我們這麽多甲士,重重包圍彭祖樓,除了給盜賊造成心理壓力,沒有別的用處。這幫亡命之徒既然敢劫持王太子,已經知道騎虎難下,不管有多少人包圍他們,結果都是一樣。逼急了,他們絕望之中殺了王太子,我們將追悔莫及。將大部分甲士撤走,他們的心理立刻會鬆懈下來,喪失必要的警惕,至少王太子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說到這裏,小武頓了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還有,從這封書信的字跡和用語來看,此劫盜文才不低,熟悉公文格式,說不定是以前重要的官吏,有罪逃亡民間的。

楚王連連點頭,既然使君這麽說,寡人就先回去了,犬子的性命都在使君身上。他嘴上這樣說,心中卻想,這個年輕官吏如此自信,憑什麽?既然他願意承擔責任,也隻有讓他試試。反正他不準許交納贖金,自己又能如何呢?這回正好可以看看他是否真有本事,為什麽能讓皇帝陛下那樣欣賞。

於是楚王傳令,帶著國相和內史,嘩啦一聲,全部撤退了。火把的亮光漸行漸遠,剛才的熱鬧頓時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