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尊卑地位謹嚴,一個附庸於人的奴婢,看見太守真像看見天神般敬畏。更何況她也知道,這個太守的地位還非同一般,他懷裏揣著皇帝的詔書,腰上係著兩組印綬,對二千石都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這些利害關係楚王都會囑咐她的,現在看到小武突然不要她親近,嚇得衣服也沒來得及穿上,趕忙伏地請罪。她知道,如果這太守對楚王表達對自己的不滿,自己就死定了。
小武見她這個樣子,心裏又一次感歎官爵的威力。他看著她背上光滑的曲線,強忍住內心的欲火,取過她的深衣,披在她身上,道,你誤會了。我並非嫌棄你,你且穿上衣服,我自有喜事告訴你。
那女子半信半疑地坐起來,將衣服穿好,深衣的曲襟環繞在她小小的腰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婀娜多姿。她的身材真有點像劉麗都呢,隻是麵容尚不及她嬌美而已。小武忍不住又看了幾眼,笑道,你知道嗎?我就是你阿兄當年追捕的亡命官吏,南昌縣原縣丞沈武。
那女子驚愕得睜大了眼睛,又突然伏地泣道,啊,是使君?當年妾身的阿兄也是奉命逐捕,萬請使君切莫見怪。況且妾身的阿兄已經物故,使君就饒過妾身罷。她嚶嚶地哭泣起來,不知道這個當年的亡命官吏怎麽一下子爬到這樣高的位置,真是白雲蒼狗,世事莫測。她猜想這個人一定會好好報複自己了。
小武道,你別急嘛,我還沒講完呢。我不但不會怪你阿兄,而且還很感激他。你阿兄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麽會怪他呢?而且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喜訊。你阿兄並沒有陣亡,而是協助我逃亡到了廣陵國,後來在廣陵國又救了我一命。這次,我奉皇帝陛下詔令,將要巡行廣陵國,正好帶你去,讓你們兄妹團聚……小武一刻不停地說下去,生怕停頓了一下,眼前這個女子沒搞明白,又會戰栗發抖。他走近去,手掌輕拍她的背脊,你放心,我講的全是實話,而且會立即提拔你阿兄當我的卒史,官雖然不大,但將來還是有機會升到縣尉或者縣令的。現在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抬起麵龐,破涕為笑,驚喜道,使君,這是真的嗎?簡直是在做夢。對了,妾身的名字叫郭棄奴。使君以後就叫妾身棄奴罷。
小武道,好,棄奴,這不是做夢,當年我之所以倉惶逃亡,也是被奸相公孫賀陷害,幸虧你阿兄深明大義,救我一命。你放心罷,以後你們兄妹的前程就包在我身上了。小武說著,想起當時在斷腸崖見到郭破胡的一幕,不禁感歎,其實郭破胡當時處境危險,哪裏是什麽救他了。郭破胡即使逃回去,也會因縱賊之罪判處棄市,說起來倒應該是自己救了他一命才對。不過小武樂意把別人對自己的好處誇大,言人之善,澤於膏沐;言人之惡,痛於矛戟。說好話總不會錯。他知道,這世上以怨報德的人固然不少,但隻要碰上一個肯以德報德的人,就可能在不經意之中救下自己的性命。既然這樣,何不趁著有能力收買人心的時候盡情收買一下呢?
郭棄奴低聲道,謝謝使君……使君對家兄這麽好,今天怎麽不肯要了妾身呢?她的聲音連細得像蚊子一樣了,莫非嫌妾身長得不夠好看麽?
小武笑道,棄奴花容月貌,怎可如此妄自菲薄?開始我在筵席上看見你,就很是心動,否則楚王也不會察言觀色,將你送給我了。不過我已有妻子,不可辜負。你去休息罷。
郭棄奴道,使君貴為太守,妾身能為使君奴婢,亦已足夠,並不敢望做使君妻室。
小武心裏暗暗慚愧,想,唉,既然她是郭破胡的同產妹妹,如果現在這樣要了她,總覺得有些輕薄似的。這也是沒有料到,今天本應該先把另外那個女子招來用用,解了欲火再說,不過如果這樣做,棄奴又要暗暗責怪問題出在自己身上了。算了,今天先睡覺,先想清楚到底該怎麽辦?
於是棄奴應了一聲,幫小武鋪好被具。然而小武卻沒有什麽睡意,他坐在幾案旁,看著那書信木牘,又想起了劉麗都,一絲慚愧湧上心頭,剛才差點幹了錯事,如果和棄奴歡好了,將來在郭破胡和麗都兩個人麵前,都會不好意思的。他又從書囊裏摸出那枚盈尺青銅鏡,喃喃念叨,是啊,慕窈窕於靈泉,願永思而毋絕。我怎麽能忘記得了你呢?為什麽兩情相悅,竟有這樣偉大的力量?這實在難以理解啊。他沉浸在冥想當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外麵響起了嘈雜聲。
小武一驚,驀地長跪了起來,喝道,來人,外麵發生什麽事?
一個執戟的甲士走了進來,躬身道,回府君,已經派人出去查看了,我們十幾個兄弟都在這裏保護府君。請府君放心,一定萬無一失的。
小武重新坐下來,心想,這楚國的治安未免也太不好了,我這使者驛舍靠近王宮,竟然深夜如此喧嘩,在南昌縣也不會發生類似情況。漢代將一天分為十六個時段,一般在日入時分,城市街道就要實行宵禁,不許任何人行走,即便是有官爵者也不例外,一般百姓更隻能在裏門內活動。一直到第二天的平旦,才解除宵禁。小武出身亭長,對這些規矩是再熟悉不過了。當時在南昌縣,沒有縣令的符節,任何豪俠大族都不敢在夜間公然出沒。而現在楚國的國都彭城,竟然人定時分猶如此喧鬧,實在是大違常理。這彭城令是怎麽治事的?小武心裏有些不悅,他掀開帷幔,遠遠看見王宮方向有百十個火把晃動,似乎正在征召士卒的樣子。難道楚王想對我不利?小武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然後馬上又自己否決了。這怎麽可能,雖然他那個親家趙長年對自己很是不滿,但是剛才自己以朝廷使者、二千石大吏的身份向他敬酒,他最後還是接收了,看樣子心裏還有些感動。再說即便他對自己的怨恨不釋,也絕沒有能力征發士卒,楚王根本不可能聽他的。這事明擺著,借給楚王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攻殺大漢使者。除非他得了狂易之症,就算他狂易,國相和內史也會阻止他。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呢?
這時他的隨從主管檀充國匆匆走了進來,府君,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麽事?小武道。
剛才接到彭城令通告,楚王的太子劉廣明被賊人劫持了。這是半個時辰前的事,現在彭城令正馳告楚王,楚王也很驚慌,急發宮甲,準備去營救太子。所以王宮附近喧囂擾動,正在開武庫授兵。
小武惱怒之中又暗暗有點好笑,怎麽搞的?又碰上劫持了。當初自己就是因為一起劫持事件,搞得經曆如此奇崛,雖然不乏險情,終究還是化險為夷。當然,也因為幹了兩件劫持的事,自己才活到現在,一件是在肥牛亭劫持假繡衣直指使,逃脫了公孫昌的追捕;一件是在廣陵王宮,郭破胡劫持劉寶,讓自己有充分時間和趙何齊討價還價。但劫持假使者並非犯法;劫持劉寶,也不是自己親自所為。作為大漢官吏,自己一向最討厭劫質,卻總跟劫持結下不解之緣,真乃天意。他的好奇心勾起來了,馬上站了起來,吩咐道,充國,叫上十幾個甲士,我們也去看看。這次被劫的人地位非同一般,我不能坐視不管。
檀充國躬身道,府君放心,臣這就去安排。
他們剛套上馬車,突然隨從又來報告,啟稟府君,彭城令蕭彭祖在外麵求見。
原來是驛舍主事官吏聽見驚動了朝廷使者,趕快去縣廷報告,找到了彭城令。彭城縣令蕭彭祖一聽,趕快駕車來亭舍拜見了。
請他進來,小武道。
蕭彭祖低著頭急匆匆走進來,他身後跟著幾個縣吏。走到小武跟前老遠的地方,立即伏地叩頭,下吏彭城令彭祖,拜見使君。
不必拘禮,小武一擺手,說,明廷請起,到底怎麽回事?
使君垂詢,臣敢不承命。蕭彭祖抬起頭,他四十來歲年紀,清白色麵皮,體形清臒,全身披著甲胄,腰間掛著黃燦燦的銅印,一縷黑色的綬帶從鞶囊裏垂了下來。小武感到一陣惻然,他想起了死去的南昌令王德,那公孫賀也當真狠毒,像王德這樣謹慎勤勞的長吏竟被他無辜斬殺,就憑這點,他也死有餘辜。眼前這縣令也如當年王德那淒苦的樣子。唉,當官雖然威風,但職責重大,時時有受譴之憂,尤其是像縣令這種不大不小的秩級,簡直像塊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幹好了當然可以升遷,幹不好就要奉上頭顱謝罪。像今天劫持王太子這麽大的事,如果沒有成功解救,蕭彭祖這顆腦袋是一定保不住了。按照律令,將以不稱職丟失諸侯太子罪判處棄市。遙想當年他剛出生時,他的父母是否為他卜問過?他們給他取名彭祖,自然是希望他像那傳說中活了八百歲的彭祖一般高壽,但現在這個希望恐怕要破碎了。
蕭彭祖擦了一把汗,道,回使君,下吏在夜暮時接到消息,說王太子被數賊劫持在本縣燕子裏的一棟破舊的闕樓上,賊眾要求下吏報告楚王,付贖金千金方可放人。下吏趕忙馳車王宮,報告楚王,楚王也很著急,立即發宮甲百人,趕赴闕樓。不想喧嘩聲驚動使君,打擾了使君休息,死罪死罪。
哦,小武道,劫質賊盜為何人?可曾查清?深更半夜,未得楚王符傳或者楚王相、都尉節信,即便是王太子,也不能隨便出宮,在街市上馳走。如果王太子不出宮,賊眾怎麽有機會劫持王太子?
蕭彭祖道,這正是下臣不明白的地方。按道理,王太子沒有機會在外麵行走,怎麽可能深夜被賊眾劫持呢?
小武沉吟了一下,道,好,你現在帶本府立即去燕子裏的闕樓,本府要親眼看看是什麽賊如此大膽,竟敢劫持諸侯王太子。
蕭彭祖叩頭道,下臣這就為使君帶路。他心裏頗為高興,這個使君如此年輕,還不慣作威作福,發生這麽大的事,竟然沒有半句訓斥自己的話,這件事真是鬧得焦頭爛額,自己差不多已經九死一生了。剛才馳往王宮報信的時候,心裏尤其憂懼,很想立即回去和老母、妻子訣別。不過這番能得到繡衣直指使的幫助,又多了幾分生存的希望。這人手持天子的金斧,可以征召郡兵,楚王國相和都尉都要受他節製,憑這威勢,說不定可以將盜賊的膽子嚇破呢。而且他看上去宅性仁厚,事情解決後也不大可能重斥自己,看來此番有救了。欣喜之下,他趕快爬起來,一陣風似的跑到外麵,大聲吩咐道:快快駕馬,使君有公事要出門。
一行車隊風馳電掣般向彭城的東北角奔馳而去,老遠就看見一堆士卒舉著火把。由於已經有前鋒傳命,所以小武他們的車隊一到,士卒們馬上讓開一條道,馬車剛停下,楚王已經急急跑過來迎接了,他哭喪著臉說,犬子被劫持,驚動使君,寡人真是過意不去。使君一路勞頓,還未好好休息,就要為賤事操心,真是慚愧無地。
小武道,大王不必客氣,臣等都是為聖天子辦事,豈能汲汲於安逸,忘了職責。他仰起頭向眾人注目的地方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