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的確沒有聽錯。

在離開奇華殿後的第二天,未央宮考工令親自登門,來小武的住處宣讀詔書,然後親自將兩枚新鑄造出來的嶄新銀印結在他腰帶之上,綠油油的綬帶葳蕤下垂,顯得華貴無比。結完印綬,考工令臉色莊嚴道,恭喜府君,新得兩顆朝廷銀印,此乃我大漢得賢之美,望明府萬勿辜負。嗚呼,敬之哉!

他按禮儀祝賀完,又恭敬地解釋道,繡衣直指使雖然不是常置的官職,可是尊貴尤過於郡守,以往都是由中二千石九卿級別的官員攝任。明府此番下去巡視,實在是榮光無匹啊,希望明府珍重,奉公盡職。

小武心裏當然是說不出來的暢悅,第一次被人稱為明府,簡直如在夢中。兩年前他還在南昌縣一個小小的亭部幹著那樣卑賤的吏職,別說提起,就算想起本郡的陳不害太守,都不免油然而生凜懼。陳不害每次下縣巡行,總是一堆堆六百石的長吏圍著他,以自己職位之卑微,想遠遠地望見一麵也難。而這次皇帝卻派自己去接任他的官職,並且可以隨自己所願收捕陳不害,告劾以“任二千石不稱職”罪將之棄市,樹立自己的威風。不過自己在豫章時,感覺陳不害雖不能算能吏,究竟也無大過,沒必要做得這麽狠,將他革職也就是了。他一邊想這些事,一邊對考工令恭謹地回禮,多謝令君,臣武身荷皇帝陛下厚恩,當殺身以報,豈敢不盡職盡力?

考工令笑道,明府才幹,臣等都非常敬佩,否則皇帝陛下也不會對明府這麽倚重了。他雙手恭敬地遞上一個精致的革囊,道,這是皇帝陛下賜給明府的金斧,見此金斧,如見皇帝陛下,可以憑此斧征調郡兵擊賊,征召東南五郡二千石官員以上,皆毋敢不從。

小武恭敬地接過革囊,小心地打開,抽出一柄頭柄鑄在一起的金斧,光彩粲然。斧背依稀鑄著幾行細潤而勻稱的扁體篆書:征和元年五月甲寅朔庚申,皇帝製詔少府考工製,以此斧為節信,見之如見皇帝。

考工令道,獻上繡衣。

一個隨從趕忙將一件華麗的深衣,披在小武的肩上。小武見這衣服上淡綠色的梔子花紋好生眼熟,是了,那個假扮的公孫勇,張崇就穿過類似的繡衣。從這真品的做工來看,那件繡衣完全能以假亂真,也許本就是真品,是昌邑王專門從製造乘輿器物的齊郡三服官那裏弄來的。昌邑國靠近齊郡,要搞這麽件繡衣有地勢之便。想到這裏,小武心裏又有些煩惱起來,皇帝如此重用自己,江充明顯有些嫉妒,說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會遭到他們的暗算。那個李廣利看來也沒什麽才能,不過仗著外戚的關係,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貨色。劉屈氂和他狼狽為奸,都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倒是暴勝之、嚴延年和丞相司直田仁、建章監任廣國、北軍衛尉任安等為人還比較正直。從自己的心願來說,他們得勢自然是比較好的。對,這次下去,不妨就找個機會揭發出昌邑王的奸事,鏟除李廣利和劉屈氂,但這麽一來,太子就會安然無恙。我剛揭發了公孫賀大獄,他們恨不能將我食肉寢皮,怎樣才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在向豫章郡出發的路上,小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隻有碰上郡縣官吏的鄭重迎接,才會讓他暫忘。因為那些當年自己高不可攀的二千石郡守和都尉,甚至諸侯王,在他麵前都是那般恭謹,像奴仆一般,讓自己欣欣然覺得身在天上,自然什麽也不會放在心裏。

這天,他的車馬進入了彭城。

彭城是楚國的都城,小武很想看看楚王到底是什麽樣子。像前麵的路途一樣,他得到了楚王劉延壽和他的諸侯相、內史、都尉等一幹大吏的隆重接待。這就是趙何齊所屢屢誇耀的楚王,小武看著楚王那清瘦的身軀,頗有些失望,他看出了這個諸侯王內心的畏懦。大概因為和當今皇帝的親屬關係遠不如廣陵王,他隻想安靜地享受這一世襲爵位帶來的富貴舒適。但是他又怕這享受的中斷,所以要去巴結廣陵王,冀望廣陵王當上皇帝,他可以沾點光,擴大自己的國土。可是,這未免太愚蠢了。小武心裏有點對他憐憫,廣陵王怎麽可能當皇帝呢?今上禦宇這麽幾十年,你們還不了解他的性格麽?他是一個聰明果敢的人,雖然有時也情緒化,但在大事上一向沉穩,既然他早就看不上廣陵王,就永遠不會立他為宗子。這楚王真是病急亂投醫了,或者就是受了趙何齊的營惑。這種事萬一敗漏,將掉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那時想當一個庶人又安可得?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厲人憐王”86,是的,隻要我願意,這個王馬上就會淪落到比厲人還悲慘的下場。

燕飲中間,楚王命令他的歌妓們出來侑酒。其中有個歌妓走到小武幾案邊,呆呆地對他注目。那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身材修長,看見小武反過來注視她,臉上一紅,垂下腦袋走過去了。這讓小武立即騰起一種很莫名的興奮,他假借著酒意對楚王說,大王,剛才這個女子叫什麽名字?

楚王巴結地說,哦,明府問那個女子啊,她是兩個月前河南郡平陰縣富商東陽無忌賣給寡人的,據說他自己也是從貧窮百姓家買來,養在自己府裏,訓練了幾個月的歌舞,差不多馴熟了,再賣給王侯貴族,這是商人慣用的一種牟利方式了。當時一同送來的還有五個當地的女子。

哦,平陰縣富商,小武覺得這個縣名好生耳熟,對了,就是郭破胡的家鄉。他覺得有一絲親切,臉上油然露出笑容,讚道,好漂亮的女子啊!

楚王連忙說,明府如果喜歡,寡人就將她送給明府了。

小武急忙下意識地擺手道,大王言重了。下吏豈敢奪大王所愛啊,萬萬不可。

楚王把酒爵往案上重重一放,顯得很誠懇地說,明府應當還沒有娶妻罷,真是一心以國家為重,頗有當年驃騎將軍之風啊。然而,公務之暇,豈能沒有幾個可心的女子在身邊灑掃陪侍呢。明府若是看得起寡人,就一定不要推辭,像明府這樣秉心正直的大臣,寡人一向是衷心敬佩的。

小武心裏感慨萬千,唉,比起往日,真是有雲泥之別。僅僅兩個月前,不要說讓楚王這麽巴結自己,就算自己想來蹭頓飯,隻怕還沒來到門口,就被轟走了。現在自己隻是對他的奴婢多看了兩眼,他就馬上要將她送給我。這女子既然是平陰縣的,那麽無妨就接受了罷,說不定帶著去廣陵,見了郭破胡,他會覺得更親切呢;或者我就將她送給郭破胡做妻子,嗬嗬,大概他會喜歡娶家鄉的女子罷,這是一個好主意。

於是小武恭敬地說,既然大王如此厚愛下臣,下臣敢不接受?隻是無功不受祿,心裏慚愧得很。

楚王正色道,寡人隻是送個女子給明府做侍妾,完全是因為仰慕明府的為人,發自赤誠,絕不夾雜些微私利在內。明府不要再謙遜了。

這時旁邊一個老者突然哼了一聲,插嘴道,做官不就為了名利二字麽,何必假裝推卻。

小武心裏一驚,這老者是什麽人,怎敢如此無禮。他尋聲望去,見是個花白胡子的老頭,比楚王還要大幾歲的樣子,身上衣著也甚是華麗。他說了這句話,似乎自己也覺得有些冒犯,立刻端起酒爵喝酒,遮掩住自己的麵目以避尷尬。小武正不知道如何接嘴,楚王趕忙解釋道,這位先生是寡人的親家,乃是定陶的大族趙長年先生。他可能有點醉了,望明府千萬恕罪。

小武手一抖,差點沒把酒杯掉了。那趙長年見楚王過分謙恭,又把酒爵放下,帶著些微的情緒插嘴道,大王不必介紹了,犬子何齊與沈太守很熟的。承蒙沈太守推薦,如今正在建章宮侍奉皇帝呢。說起來官職也不低,八百石的掖庭令,賜爵左庶長,也算是趙氏從來沒有過的高爵了。

小武這才恍然明白,怪不得這人脾氣這麽大,當然是怨自己害了他兒子。不過既然自己已經任官二千石,那就得有點二千石的樣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於是離席謝道,原來是掖庭令君的阿翁,臣武失敬了。說起掖庭令君的事,實在是出乎臣的意外,臣在長安時,也曾向掖庭令君賠罪,說萬萬沒料到會如此。今天見到趙先生,幸何如之,趙先生是長者,萬望不要計較,請趙先生飲了這杯。

趙長年顯然肚裏餘氣未歇,端坐不動。楚王急忙勸道,趙先生,既然沈府君如此恭請,就不妨飲了這杯罷。一邊說一邊不停使眼色,那涵義無非是:你這老頭子也太不識利害太倨傲了,你兒子成了閹宦,固然跟他有些關係,可是現在他是皇帝委派的繡衣直指使,雖然這次巡行的隻是東南五郡,管不到楚國。但是在其他郡國發生意外時,情急之下以金斧征調郡兵,係捕二千石官員也不是辦不到。寡人身為一國之君,身配金印紫綬,爵位在丞相之上,尚且要巴結他,你一個有市籍的商人,和他作對,豈非以卵擊石。幸好他才任繡衣直指使不久,還不大懂得作威作福,倘若換了當年的暴勝之,或是現在的江充,隻怕你當場就要人頭落地了。

趙長年無疑也聽懂了楚王的暗示,無奈地舉起酒爵,也離席謝道,明府謙恭下人,小民豈敢怨恨。唉,也許犬子命當如此,又怎麽怪得了明府呢。說著一口將酒飲盡。心裏仍覺悵然,唉,剛才當真昏了頭,竟然譏刺繡衣直指使。這也實在是愛子心切,倘若換了從前,有二千石向自己敬酒,隻怕喜歡得三天三夜也睡不著覺,回去向同儕怎麽誇耀都不過分。可是現在……

三爵過後,大家盡情暢飲,又互相說了些親熱的話,於是小武回到使者館驛就寢。

剛回到驛館坐下,楚王的使者就到了,說拜見府君,這兩位婢子,是大王吩咐送來侍候府君的。說著,又遞過來一個函封的木盒,這是兩位婢子的券契,贈送文書都封好了,府君早些安歇罷。臣等告退。

使者走了,剩下那兩個女子,垂目站在一邊。燈光照著她們的俏臉,顯得分外妖嬈,小武禁不住心猿意馬了起來。這個楚王當真乖巧,剛才還說是一個,竟然一下子送來兩個。這樣的王,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官,當得豈不舒服?怪不得百姓見到官吏都羨慕得垂涎三尺呢。

你們先下去休息罷。我要沐浴,等會還要看文牘,跑了一天,真是邋遢死了。小武道。

兩個女子都怯生生地說,婢子當服侍使君沐浴。她們說著,都腳步輕盈地走過來,身上帶著年輕女子特有的醉人氣息。小武忙道,這個我自己來。從小他就不喜歡別人幫自己洗澡,到了現在,這古怪的脾氣一點也沒改變。

兩個女子見他執意如此,也就不敢再堅持了。小武自己沐浴完畢,換好衣服,頭上濕漉漉的,感覺甚為爽快。這是一間華麗的驛舍,他的隨從甲士十幾個人全部住在隔壁,門口還有親信的甲士輪流換崗,雖說作為朝廷使者降臨,地方官吏的保護都十分嚴密,可以說是絕對安全,可讓執戟卒整夜輪班守衛的排場還是必要的。小武大開窗戶,望著水洗般的夜空,明月燦然,照入窗欞,驛館一側篁竹幽幽,愈覺靜謐。小武腦中油然又憶起了當日在肥牛亭夜宿的一幕。唉,真是天壤相隔,當日自己是一個逃亡的囚犯,現在則是拖金紆紫的太守;不過當日有美女相伴,今日那美女卻杳在天邊,實在令人感慨。他心中升起熱烈的向往,真希望能化為大雁,今夜就趁著月色出發,立刻飛到廣陵,去見那朝思暮想的玉人。

他從囊中又拿出上個月劉麗都托付廣陵國使者給他帶來的書信,和隨信付送的一麵銅鏡,這是一麵鑄造精美的連弧紋昭明鏡,背麵中間是一圈連弧紋,接著是八個字的銘文,成弧形環繞著中間的花紋:

君行卒,予誌悲。久不見,侍前稀。

接著又是一圈連弧紋,外圈又是一列環形銘文:

慎靡美之窮皚,外承歡之可悅。

慕窈窕於靈泉,願永思而毋絕。

小武捧著那銅鏡,呆坐半晌,又伸手拿過那書信,雖然已看了不計遍數,可是每次想起她,總也忍不住再一次細讀。那書信寫在一塊削治的非常光滑的梓木版上,文字秀麗,一如書寫者本人:

妾麗都伏地再拜請:仲卿足下,善無恙,幸甚幸甚!一路苦道,妾身不得奉侍隨行,死罪死罪!伏地願君無憂。自君一去長安,杳如黃鶴,為王室靡盬,不得稍許空閑耶;將棄置舊人於九霄雲外也?妾身在廣陵,萬事無聊,日日思君,冀得及時反也。君當毋忘淩波台上齧臂之盟,則妾身安矣,妾心定矣;苟君消息不逮,妾身無他,唯死而已。書隨驛人寄達,得書,幸有金玉之音付來者。

小武看著那書信,不覺沉吟了半晌,不禁失笑,起初怎麽會覺的那個女子是任性刁蠻的人呢?從這書信看上去,完全像個嬌弱不勝單衣的女子所為,口氣這般纏綿宛轉,讀來叫人真的好不愛憐。

他正在胡思亂想的當中,忽聽到那個侍婢的聲音在耳邊道,使君的籍貫可是豫章郡南昌縣的?

小武一驚,抬頭一看,那個楚王送來的女子正站在麵前。她也剛剛洗沐過,一頭烏發垂肩,愈加迷人,身上披著淡色信期繡花紋的深衣,娟婉可愛。小武張大了嘴巴,呆了半晌,突然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那女子臉紅了一霎,抬手將衣襟的曲裾一掀,整個身子就幾乎暴露在小武的眼光之下。畢竟年輕,她的身材曼妙,曲線優美,肌膚嬌嫩光潔。小武好像呆了一般,兩眼迷茫著盯著她的身體,手上還捏著那枚書信木牘。那女子見小武毫無動靜,突然將整件衣服全部甩下,呻吟一聲,上前抱著小武的身體,一股濃烈的年輕女子氣息猝然襲來,小武再也忍不住,將木牘放下,張開左臂,將這女子的腰身攬住,俯下頭,嘴唇就向這女子的唇上吻去。

吻了一會,這女子在他懷抱裏輕聲呢喃著。小武喘了口氣,道,你剛才問我什麽?好像是問我的籍貫不是?

是的,這女子歎道,聽同儕的姐妹們說,大王這次隆重接待的使君乃是豫章郡南昌縣人,妾身突然想起自己的同產兄曾在南昌縣當過戍卒,好奇之餘又有些悲傷。

小武撫摸著她瘦削的雙肩,笑道,哦,你阿兄即便在南昌縣當戍卒,又怎麽惹起你的悲傷來了?

那女子蹙眉歎道,唉,使君有所不知,妾身的同產兄前年在一次逐捕亡命官吏的行動中陣亡了,陣亡地點就在豫章郡一個叫餘汗的縣境之中。而且那次陣亡戍卒的屍體一具也沒找到,據說全部葬身於崖下的深潭之中了。

小武驚訝道,你同產兄叫什麽名字?當時他奉命追捕的亡命官吏是誰?

那女子搖頭道,妾身的同產兄名叫郭破胡,他所追捕的官吏叫什麽我不知道,隻聽說是個犯了死罪的縣丞。因為這個還牽連到一個亭長斬首了呢,據說那個逃亡官吏曾在那個亭舍住宿過一夜。

小武長歎了一聲,唉,天下真小。他笑對懷裏的女子道,你今天碰到本府,實在是命好。他左臂使力,將她身子抬起來,穿上衣服罷。他命令道。

那女子兩頰羞紅,繼而突然兩眼凝淚,跪下俯首,兩手據著細紋的桃枝席,顫聲道,大王已經將妾身送給使君了,使君想做任何事,妾身都是萬般歡喜的,剛才妾身想起兄長,一時悲傷,並非刻意想來影響使君的情致,萬望使君饒恕妾身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