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武心裏暗道,這個江充,真像一條瘋狗,好歹我現在是丞相府的長史,剛才還出計策幫了你們一把,轉眼就忘恩負義,跑來作梗。唉,像你們這般瘋狂,怎麽可能長保安肆。我要是一直呆在丞相府,這條命終究會被你們牽連而丟掉。假使太子不廢,你們全族的性命可憂,絕無幸免。想到這裏,對皇帝這項新任命更加歡喜了,趕忙叩頭謝恩道,陛下仁厚,知凡人皆有錦衣夜行之憾,特授臣豫章郡太守一職,臣肝腦塗地,也不能報陛下恩德之萬一。然陛下賜臣黃金百金,臣慚愧無地,不敢受賜。臣有一事敢請陛下,當年臣征召郡兵擊賊時,曾以律令曉諭士卒,若捕斬群盜首級一級,可得賞錢五萬。後公孫賀以臣矯詔之罪為借口,不肯施行這項承諾。臣竊以為朝廷之法,不可以輕易不履行,否則將失信於天下,將來再有兵事,士卒難免不肯盡力。臣願意將陛下所賜黃金百金,折合百萬錢,分給當年捕斬有功的士卒,並請求陛下詔書大司農,補足餘數。
劉徹哦了一聲,豈有此理,這件事公孫賀並沒有向朕稟報。長史君憂心國家,誠可欽佩。既朕的賜金長史君肯將分文不取,朕又何敢吝惜私家財物?此事不必麻煩大司農了,朕立即製詔少府,出少府錢兩千萬,賞賜捕斬士卒,不足之數由豫章郡少府補充。
皇帝在接見小武的一個時辰之內,接連下三道詔書,讓在場群臣無不驚訝。他們看著眼前這個一年多以前還是豫章郡南昌縣青雲亭一個小小的、而且談不上稱職的亭長,眨眼之間就封為關內侯,腰間將要掛著二千石的郡太守印信,當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這時靳不疑突然趨近,陛下,臣有一事敢請陛下做主。
劉徹奇怪地說,靳中丞有何事?
靳不疑道,臣的少妹靳莫如原先嫁給豫章郡都尉高辟兵,高辟兵在豫章群盜圍攻都尉府時已物故84。舍妹曾在南昌縣親眼目睹沈長史指揮郡兵擊捕群盜的風采,後來回長安時,曾向臣極力稱頌沈武的才幹。除此之外,舍妹還告訴臣,她非常喜歡沈長史,希望能嫁給沈長史為妻。靳氏一家蒙陛下厚恩,朱輪華轂者一共五人,和沈長史攀親,也不算高攀了。望陛下俯允。
劉徹笑道,靳中丞的意見很好,令妹頗有豪氣,我大漢女子就當如此敢愛敢恨。沈長史,江都侯靳石的女兒願意嫁你,這是你的豔福了。朕貴為帝王,出言而人莫之敢違,卻也隻能賜你爵位,不能給你豔福。人說福無雙至,而長史君卻一時兼得二美。朕這個媒人,豈能不做?來人,再出少府金百斤,為長史君賀喜。
沈武一下子像豬油,凝固在那裏,如果這樣的好事發生在一年半年以前,他自然是喜之不禁,求之不得,以一個小小亭長,能上攀萬石的侯門,殊可謂祖宗的墳穴葬對了地方。更何況靳莫如端莊秀麗,風姿綽約,也算是個美人。可是如今情況和當時大不相同,他現在心裏已經有了劉麗都,那位廣陵國的翁主,他自己也不曾想過自己骨子裏會是一個重情的人。他以為自己除了熱愛做官,女人隻要能滿足生理的需要就行了。可是,和劉麗都在一起的日子使他完全改變,那時候他的確是希望,隻要能和劉麗都在一起,平平靜靜地做個農夫,也心滿意足。雖然他也知道,這樣的理想並不現實,如果他是個農夫,作為翁主身份的劉麗都,又怎麽可能嫁給他呢?再說,貧賤夫妻百事悲哀,縱使劉麗都願意跟他,卻隻能貧苦度日,他又於心何忍。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能擁有一定的地位。剛剛自己正在驚喜,能以一個年輕的豫章太守身份,去迎娶廣陵國的翁主,沒想到橫生這樣的枝節。天哪!自己到底有什麽優點,竟讓那個侯門的貴族女子如此念念不忘?這也簡直沒一點心裏準備嘛。
不過事到如今,他又怎敢不答應呢?他猶豫了一下,叩頭道,臣不敢奉詔。
一時群臣個個驚異失色,這個豎子是不是瘋了,這麽好的事,連皇帝陛下都如此熱心,他竟然一口拒絕。他以為他自己是誰啊?掃了皇帝的興致,皇帝一旦發怒,不但新授的豫章太守當不了,馬上下獄也是有可能的。反正皇帝身邊有那麽一幫酷吏,專會察言觀色,逢迎希旨85,被他們捕捉到機會,當即劾奏,給你加一個“廢格明詔”的罪名,也並不難解釋得理由十足。
靳不疑臉色大變,他自然沒想到沈武會拒絕,實際上他妹妹早叫他幫忙尋覓小武,隻是他心裏不樂意。像小武那樣一個出身貧賤的人,怎麽有資格和靳氏家族聯姻?簡直荒唐,所以一直虛與委蛇。如今皇帝陛下拜小武為豫章太守,又連連褒獎,他才覺得小武勉強可以配得上自己的家族,沒想到在大殿上竟然遭到這豎子的拒絕,真是臉麵丟盡。
劉徹果然有些不悅,道,怎麽回事?朕從未做過媒人,今天想做一回,長史君竟然教朕不得如願。哼,希望長史君能說出讓朕信服的理由。長史君年紀輕輕,總不會早有妻子了罷。
小武叩頭道,臣武自知忤旨,死罪死罪。隻因臣逃亡時,流落到廣陵國,得逢廣陵王翁主,翁主不因為臣隻是一個逃亡的刑徒而加鄙視,反而厚遇臣,和臣有齧臂之盟。臣來長安時,翁主私自相送,囑咐臣萬不可作負心之人,灑淚而別。臣武以一南昌縣微賤黔首之身份,能得廣陵翁主如此厚愛,殺身不足以報,怎麽可以有負於她呢?
趙何齊在旁邊,聽得心裏陣陣發緊,他媽的,這對狗男女,果然早就有了好事。倒黴的是自己,封侯無望,還丟了**。他真想站出來揭露他們當初和廣陵王祝詛太子的陰事,但是到底有些不敢。一則不知道皇帝是否會一怒之下將自己也判腰斬,麵前這個年老的皇帝,性情是頗為不穩定的。自己雖然成了閹宦,但一意求死的決心到底卻還沒有;二則小武告誡他的那番話他也的確有些動心。閹宦就閹宦罷,這個事實是再也無法改變的。但是如果因此得到封侯,還算有點補償。所以雖然嫉怒交並,卻也隻好極力忍住。且看皇帝陛下怎麽反應了。
劉徹突然沉默了起來,齧臂之盟,這個老皇帝喃喃地重複念了數聲,齧臂之盟,當年我的愛姬李夫人也曾經在我的手臂上咬了這麽塊瘢痕。那是在未央宮的合歡殿,也是如今日這樣的春天,楊花飛散,我和她在錦衾裏那樣恣意地**,整個一天,我們不知纏綿了多少次,那時我還不算太老,足有那樣充沛的精力。身下那個女子的美麗,也足以讓我不吝惜自己的溫情。雖然我是一個讓人看來那樣威嚴的皇帝,任何姬妾,不管我是如何的寵愛她們,她們也從不敢向我提出什麽要求。隻有這個玉人,竟然在我最快樂的時候,在我臂上咬了一口。看著她那樣嬌美的麵容,我又怎麽忍心發怒呢?我隻是笑問,為什麽敢於咬我。她的眼波閃爍,像滄池的春水一樣,竟然笑著說,臣妾突然想起了傳記上的故事,當年魯桓公在黨氏台遊玩,碰到黨氏家的女子孟任,桓公驚異於孟任的美麗,向她求歡,孟任見桓公一表人才,也很喜歡,要求咬桓公的手臂一口以為盟誓,誓約永不相負。桓公答應了,後來桓公果然將孟任娶了進宮,倍加寵愛。今天臣妾正是效仿於孟任啊!我聽了她的解釋非常高興,因為我喜歡這樣既美麗又有才情的女子,我當即對她說,那麽朕今天也學學魯桓公,桓公當年許諾立孟任為君夫人,朕許諾以後也立你為皇後如何?她笑著說,豈敢望皇後,孟任為夫人,今天臣妾亦為夫人,已經足夠了。唉,她真是一個善良的女子,如此美麗而又如此善良,那個驕矜的陳阿嬌怎麽能及她萬一?何況大漢的夫人,怎麽能和春秋時的夫人相比,桓公的夫人相當於現在的皇後啊。那時我心中已經暗暗發誓,一旦有了機會,我將立她為皇後,然而沒想到,她竟然那樣早就棄我而去,瘢痕和盟約皆在,而紅粉已成飛灰。劉徹想到這,眼眶有些濕潤了起來,他強笑一聲,將手在案上一拍,道,沒想到沈長史竟然是如此的性情中人。善始善終,朕今天不但拜你為豫章太守,而且加繡衣直指使,杖金斧,巡行東南五郡國,順便去廣陵國迎娶翁主。
殿上諸臣又一次大為驚愕,皇帝今天是怎麽了?對一個小小的丞相長史如此百依百順。他們哪裏知道,小武的那番陳述正好觸動了這個雄才大略且內心豐富的帝王之心。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最顢頇的皇帝可能也是最無情的皇帝。真正有才智的人,他在各方麵都是優秀的,他的心靈也是無比豐富,遠超於常人。這幫朝臣又哪裏知道。真正懂得皇帝心理的隻有一個,就是現在的奉車都尉霍光。除了他,誰也不知道剛才皇帝在進行怎樣的記憶回溯。幾年後,當眼前的皇帝駕崩時,他們選定和皇帝合葬的不是早就幽死的陳阿嬌皇後,也不是風光幾十載的衛子夫皇後,甚至也不是兒子最終成為皇帝、自身也風華絕代的鉤弋夫人趙婕妤,而是那個早死的讓皇帝魂牽夢繞的、傾城傾國的李夫人。
小武也驚喜地叩頭謝恩,繡衣直指使,天啊,自己沒有聽錯罷,真的一下子會有這麽多的好事洶湧而至麽?
他感到完全信不過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