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傳來聲音,謝使君,臣等死有餘辜,不敢勞煩使君美言。說著,傳來一陣陣腳步聲,幾個人從樓上魚貫而下,領頭的一個,看年齡不到四十,身材魁梧,劍眉如漆,穿著墨綠色的深衣,腰間的玉帶上,嵌著美人秀頸形狀的帶鉤,金色絢爛。小武遠遠一望這人的氣勢和帶鉤的色澤,就知道自己所猜不虛,這人一定曾經是很有身份的官吏。緊跟著他的一個人肩披玄色胸甲,頭上戴著平上巾幘,唇上兩抹短須,看上去好生麵熟。小武腦子裏一閃,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日在青雲裏追捕自己的丞相使者麽?真是再巧不過了,那時這人是何等囂張,如今身份和自己正好掉換。不過小武馬上暗笑自己,身為一郡太守,難道要和那沒大誌的縣廷小吏一樣睚眥必報嗎?古人有言,賢才共有五品:謹敕於家事,順悌於鄉黨,這樣的人,可以為鄉裏的表率;吏事明敏,文法無害,這樣的人可以揚名於縣廷;而廉平公正,寬和有固守的人,這樣的人才是公輔之士。自己到了現在,連二千石這樣的秩級都不算是什麽理想,隻想他日升到三公九卿,難道不應該表現得更像一個長者嗎?想那韓安國當年窮微時,因小罪下梁國蒙縣88獄,遭到獄吏田甲的羞辱,韓安國曾不服氣地問田甲:“何苦相迫如此?雖然我現在不幸,身為階下囚,但死灰也有複燃的一天啊。”田甲竟然拉開褲子對著他的腦袋撒了泡尿,笑道:“倘若複燃,我就這樣澆滅它。”韓安國被淋了一頭的尿,怒不可遏,卻也隻能忍氣吞聲。在監獄裏,獄吏就是老大,再大的官進來了也隻有老實,要不文帝時,周勃以太尉之尊下獄,也隻好慨歎:“而今方知獄吏之尊貴也。”不過,韓安國命好,沒過多久,皇帝聽說了他的才能,派使者專門趕到蒙縣,在獄中拜他為梁王內史,從一個囚徒拔擢為二千石的大吏。田甲在獄門外聽見使者宣讀詔書,嚇得公事也不管了,回家收拾了點金銀細軟就逃之夭夭。韓安國派人傳告田甲的家人:“給我乖乖回來,否則誅滅你的宗族。”田甲隻好回家,光著膀子去向韓安國謝罪,韓安國笑道:“算了罷,你這樣的毛蟲,還值得我報複嗎?”反而一直善待田甲。韓安國最後官至禦史大夫,一度行丞相事。卿相的心胸,就是這樣不同凡俗,我自然要向他學習。小武想到這裏,精神更加一振。
管材智身後還跟著數人,在縣吏們火把的照耀之下,領頭的漢子跪下頓首道,罪臣如侯拜見使君。其他幾個也一並跪下,各報姓名,叩頭服罪。
小武大為驚愕,如侯,這個領頭的漢子竟然叫如侯,怪不得有如此箭術。這名字太如雷貫耳了。小武想起自己當青雲亭亭長的時候,經常接待過往士卒,有些是赴長安踐更的,有些是去隴西六郡為戍卒的,一些服役期滿回鄉的士卒,會繪聲繪色地談起他們在長安或者邊郡的見聞。有的眉飛色舞,飛將軍李廣的名字不絕於口;有的則反駁道,射聲校尉如侯將軍才是天下第一神箭。並詳細列舉這位如將軍在太初三年的秋射大賽中,如何以臂力挽動三石的大黃弩,貫穿九層玄甲。匈奴聞之喪膽,竟讓每個射手都隨身帶著一個畫有如侯麵相的靶子,天天射之,以為壯膽,怕有朝一日猝不及防遇見這位如將軍,嚇死疆場。當時自己聽著也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趕赴長安,親見那位將軍一麵。沒想到今天竟然在此遇到,怎麽不驚喜交並?而同時一絲傷感也縈上心頭。如此勇悍的將領,會淪落到四處流亡。我大漢實在是人才多多,開邊斥塞,功名萬裏,而如此健者,竟白白閑置。於是馬上也雙膝跪下,回禮謝道,將軍不必客氣,幸全活太子的性命,此乃非常厚恩。太子乃是楚國的宗廟社稷之臣,一旦有失,臣武亦不可脫罪。
蕭彭祖見小武竟然給束手的劫盜跪謝行禮,非常驚愕,勸道,使君銜天子詔命出使,當自重身份,不可虧缺朝廷體麵。
小武道,賢令有所不知,我大漢乃是禮治之國,刑罰不過是輔助手段。孔子雲:“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有禮,有恥且格。”最好的政治,不在於斷獄公正,讓生者不怨,死者不冤,而在於使天下清明,黎民安樂,無獄可斷。如果他們是不講禮節的無恥群盜,那麽本府自然也以群盜來對待他們,號令群吏趨進擊斬。現在他們都受我大漢禮樂感化,自動束手就擒,交出太子,我們身為大漢官吏,一舉一動都是朝廷表率,哪能不報之以禮呢?否則豈不讓百姓笑話我們還不如刑徒知禮嗎?況且這位如將軍出身三輔大族,當年長安公卿無不以和如將軍結交為榮,號稱“雖有千金幣布,難得如侯一顧”。本府久聞其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何幸如之啊。另外,這位管君也是長陵巨族,曾官丞相府左長史,平生往來也多是長者,你們皆不當有任何輕慢。
蕭彭祖心想,這位使君真是巧舌如簧,石頭隻怕也能說得開花,怪不得這些武功高強的群盜,都被他說動了心,輕易地束手就擒。想想自己四十多歲了,數十年的積勞,才當得一個小小縣令;而他才二十歲年紀,就拖金紆紫,風光無匹,這大概就是自己和他的差別了。於是也尷尬地陪笑道,使君明見,下吏萬萬不及。說著也跪下施禮道,下吏彭城縣令蕭彭祖,謝諸卿解脫人質。
如將軍剛才聽小武教訓蕭彭祖,並宣揚自己家族的高貴,心下甚是自豪,趕忙道,臣駑劣不才,悖逆無道,給賢令貽憂,死罪死罪。管材智知道小武肯定能認出自己,滿以為他會對自己當場羞辱,準備一旦如此,就拔劍自殺。沒想到他非但沒有羞辱,反而也誇讚自己的家族品第,臉上一紅,也趕忙道,下臣不肖,辱沒家聲,死罪死罪。
小武道,如將軍、管長史,你們都快快請起,臣武雖然傾慕將軍威名,卻也不敢因私廢公,請將軍先造訪監獄。轉頭吩咐蕭彭祖道,拜托賢令,好好照顧如將軍等人,務必使他們衣食無憂,待本府向皇帝陛下奏明,再行發落。
一行人喜氣洋洋地駕車回去,楚王、國相和內史等看見小武沒有犧牲一個縣吏的生命,竟使劫質者束手就擒,大為驚訝。聽了蕭彭祖和在場縣吏的描述,無不由衷佩服。小武和楚王等客套了幾句,再三叮囑蕭彭祖不可怠慢如侯和管材智一幹人,也回驛舍休息了。
緊張一過去,小武立刻感到自己渾身散架。郭棄奴早迎在門口,趕忙幫他重新燒水洗浴。小武半夜囂囂嚷嚷地駕車出去,她哪有什麽心情睡覺。後來打聽到小武是去解決王太子劫質事件,確認沒有危險,也就安下心來。她今天心情激動,想睡也睡不著,萬萬沒想到能交上如此好運。本來被楚王賜給一個年輕的大吏做侍妾,已經是萬分歡喜了。自古嫦娥愛少年嘛,總比將她胡亂賜給一個滿臉壽斑的老頭子要好得多。待到得知這個年輕大吏竟然認識自己阿兄,而且阿兄還活著,簡直是跟做夢一樣。一時間好事紛至遝來,哪裏還睡得著。半年前因為家裏貧窮,父母將她送給本縣富商東陽無忌家時,心中悲痛欲死。但窮人能有什麽選擇?在家連飯都吃不飽,而在東陽無忌家,雖然每天被迫早早起床練習歌舞,填飽肚子究竟沒有問題。東陽家頗收購了一些各地的貧家女子,派人教習歌舞,熟練後就賣給王侯大族府中牟利。開始很多姐妹天天在一起,也挺快活的,思家的心也就淡了。等到聽說東陽無忌要將自己高價賣給楚王,心裏也開始悲苦,畢竟在東陽家時,父母還可以經常來看她。一旦轉運他鄉,那就完全不同了。她母親聽到這消息,也曾質問東陽無忌說,老婦將女兒送給王孫家,隻是為了讓她能填飽肚子,有條活路,當初並沒有收你一文錢,你怎麽能隨便賣給別人呢。東陽無忌表麵上答應不賣,等她母親一回去,立即偷偷載著她們幾個馳往楚國彭城,賣進了楚王宮。在楚王宮中,大多的結果不過是被楚王或者他的兒子們收為侍妾,一進王宮深似海,這幫人身邊的侍妾本就不少,互相都虎視眈眈的,唯恐多一個新人來爭寵。就算自己並沒有和她們爭寵的想法,也免不了有飛來橫禍。漢家諸侯王成風,尤甚於長安朝廷的內宮。大概因為這些王名義上是一國之君,而實際政事都由國相、內史和都尉管轄,沒有他們插手的份。他們精神空虛,隻能在**樂上找尋一點刺激。他們動輒以宮婢侍妾為發泄對像,暴捶鞭笞,無所不及。多少民間賣入王宮的女子最後都成了冤魂。這些事郭棄奴也不是沒聽說過,現在能以這種形式逃出王宮,如何能不欣喜?
府君公事辛苦,快休息罷。郭棄奴遞過一盞熱水,先飲點熱湯。
小武重新洗過澡,坐在燈下,看著她,心情的不快消解了大半,漂亮的女子總是那麽賞心悅目,能讓男子從暫時的煩惱中忘記一切的。他飲了口水,腦中又想起剛才的劫持案。解決了這樣的繁難,他本來應該輕鬆高興才是,可是這些劫盜的舉動深深打動了他,他為此感到羞愧。換個位置想,如果自己在亡命的情況下,能不能為了名節,而不顧斧鉞之誅呢?他站起身,在屋裏來回走動,暗想,那位如將軍不管是氣度還是武功,都足堪為一代名將。自己一定要想個辦法,保全他的性命。
郭棄奴呆呆地看著這位年輕的使者,一絲愛慕之情從心底悄悄湧起來。這樣的男子她在宮裏數月,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那個今天被小武解救的太子,十足的一個酒囊飯袋之徒。每日裏就是鬥雞走狗,花天酒地。第一次看見她就色迷迷地欲行輕薄。隻是礙於楚王在場,後來屢次碰見,都因在場人多而逃了過去。而小武是她第一個見到的另類男子,簡直讓她魂不守舍。他來回走動,嘴裏念念有詞的,是在思考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