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道上駟馬高車的隆隆聲越來越近,不一會就見著了輪廓,然後在離人群老遠的地方就停下來,禦者先下了車,用一種特有的儀式叫道,皇帝製詔繡衣禦史沈府君為諸君下車。接著,一個少年人掀開衣車的帷幔,憑軾站立,他帶著二梁的劉氏冠,黑色的深衣,綴著淺色的花紋,腰間左右兩邊各係著一個鞶囊,左邊垂著綠色的綬帶,右邊垂著紫色的綬帶,玉帶的左手位置,還係著一柄長劍。這個人自然就是廣陵國官員迎接的繡衣禦史沈武了。

劉麗都老遠看著這個熟悉的人影,真是心潮起伏。她沒有上前,因為她身邊的官吏包括她的父親都紛紛湧上前去了。她隻是發覺她的心上人在短短的憑軾過程中遊目掃視了一番人群,大概正在人群中尋找著自己,而且,他的目光肯定找到了自己,她看見他對自己微微一笑,然後掀開深衣的下襟,跳下了衣車。在這時候,他還是嚴格遵從著禮節的,絕對不在車上多呆一刻,因為那樣是不莊重,即便他非常想站在高車上多凝視自己幾眼。

小武走下車來,他的心情也很激動,因為他剛才已經看見,他那美麗的心上人就在人群中凝視著她。她沒有上來擁抱我。小武心裏暗笑,這女子竟然變得很矜持了,若是按以前的性格,可不應該是這樣。這樣想著,心中的急流更是不可遏止,暗歎道,對她的熱切竟至於斯,這樣不冷靜,能是做官的料麽?也許自己很快會因為不稱職被皇帝砍下腦袋去,但是這次能如願將她娶為妻子,已經是毫無遺憾了。

他笑臉走上去,早有侍者在他們麵前擺下枰席,一幹官吏都走近來,跪在枰席上,發出不同的聲音:臣廣陵國相來士梁拜見使君。臣廣陵國內史向夷吾拜見使君……

小武趕忙跪下還禮。黔首們看著這幫大吏,臉上都露出豔羨的神色。小武能感覺到他們在議論什麽,作為一個普通黔首出身的官吏,他也有過擠在人群中觀賞官員們相見揖讓之禮的時候,很久以來,他就希望那進行揖讓之禮的人是自己,到現在,竟然真的實現了。真是一切恍如夢裏。

他還沒站起來,忽然聽得人群中有個黔首的聲音,廣陵國廣陵縣中鄉孝義裏不更、草莽臣程忠信,有冤獄,望使君明察。

小武大為奇怪,他循著聲音望過去,隻見一個穿著短衣的男子一手高舉竹牘過頭,一手攀著步障,滿臉憤懣之色。負責侍衛的兩個甲士早已跑過去揪住他的頭發,想把他拖開。兩手死死攀住步障不放,其中一個甲士俯首去掰他手指。小武大聲道,放了他,讓他過來對本府說話。本府奉皇帝製詔,巡視東南郡國,兼有行冤獄使者的職責,庶民有冤獄,可以當場告知本府,不得壅蔽。

廣陵國相來士梁很不悅地看了身邊一個官員一眼,這官員穿著黑色公服,腰間的鞶囊裏垂下黑色的綬帶,看級別是六百石的長吏,他就是廣陵縣令令狐橫。此刻他低下頭,在這樣的場合,出現這種情況,顯然國相是責備自己不大稱職了。他臉上掠過一絲緊張。

甲士們鬆開了那個男子,將他帶到小武身邊。那男子雙膝跪下,叩頭道,草莽臣程忠信拜見使君,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有什麽冤獄,快快講來,本府為你做主。他心裏陡然升出一絲快意,不知什麽原因,一聽見有人告狀他就精神抖擻,也許這是娘胎裏帶來的官癮,他自小讀法律條文,由衷的喜歡,絲毫不覺枯燥,連他的老師李順也大為佩服,認為他是天生的吏材。而一旦碰上斷獄,他更是什麽都忘了,連心上人麗都都暫時擱在了腦後。

那男子道,糞土臣狀告薺麥亭亭長謝內黃,為非作歹,欺壓良善,閭裏的黔首們經常不得不給他送酒食禮物。幾個月前,他偷偷闖入小人家裏,強奸了小人的妻子。被小人撞見,小人上前和他論理,他反而用劍斫傷小人的脛骨,使小人幾個月都不能痊愈。小人曾在縣廷擊鼓鳴冤,而令狐縣令命令獄吏將小人四肢張開綁在木架上鞭笞,打得遍體鱗傷,萬望使君為小人伸冤。

小武心中大怒,他知道,雖然很多亭長是由閭裏長老推舉的,一般來說家境還算殷實,而且被推舉人沒有作奸犯科的記錄,三世清白,也沒有市籍,但有時也並不如此公正。許多小縣的亭長很可能便是縣廷掾吏的親屬,剛才在薺麥亭見到的那個謝內黃,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那個神情慌張的女子,看來也未必是他妻子了。他看了看眼前這個漢子,發現他的左腿確實不甚靈便。於是轉首問道,本府不才,想知道廣陵縣縣令在不在?

令狐橫趕忙揖道,臣就是廣陵縣令令狐橫。

小武道,程忠信所說,是否實情,賢令何妨告知本府。

令狐橫道,無知黔首,妄告長吏,使君切勿聽他一派胡言。使君,此處也不是談論公事的場所,臣懇請使君進城先行歇息,再議公事。

小武沉默半晌,緩緩從腰間革囊裏,抽出一把金黃色的精致小斧,道,本府奉皇帝製詔,應當盡心析察冤獄,以解百姓的倒懸之苦,助聖天子布揚德化,不知其他。諸卿有不服,可以製作文書,向朝廷奏劾本府。現在本府隻想了解這男子說得是否實情。此金斧乃未央宮考工室新近鑄造,見之如見皇帝。以此斧得征召二千石以下,二千石以下毋敢不從;並可專誅六百石以下長吏,不須請詔。

看見小武杖出金斧,一幹官吏趕忙跪下,廣陵國相來士梁嗬斥縣令道,使君問話,豈敢虛與委蛇?再不據實稟報,將有嚴譴。

令狐橫摘帽頓首道,臣奉職不謹,死罪死罪。其實這個黔首所告,臣早就鞠按過,事實和他的話頗有出入。薺麥亭亭長謝內黃所受閭裏百姓的酒食,都是閭裏百姓甘心情願奉送給他的,並無絲毫強迫。臣曾鞫問過薺麥亭所轄閭裏人家數十戶,所言證詞都是甘心情願,並無半分強迫之義。而且他們還異口同聲地稱讚謝亭長奉公守職,因此,謝亭長年年考核都為全縣之最。臣曾經想將他調到縣廷,升職為令史,但是閭裏黔首竟然集體到縣廷請願,要求留下謝亭長。謝亭長見他們如此懇求挽留,也非常感動,甘願放棄了升職的機會。事實俱在,人人皆知,怎麽能說他數為不法,欺壓良善呢?臣再三勘斷,判定程忠信是誣告,姑念他左脛骨有傷,不按照誣告糾治。至於他告謝亭長調戲其妻子,臣也細心調查,原來是他妻子自己私下喜歡亭長,那次亭長正巡行鄉裏,被他妻子糾纏。程忠信正巧回來,於是誤以為亭長調戲他妻子。

程忠信叩頭道,令狐縣令所言,完全是胡說八道。那謝亭長是縣令的親戚,縣令當然為他說話。小人並不想有太多要求,隻因此事導致左腿行動不便,無法耕作,隻有乞討過活,想起來心中好不悲傷。希望使君能為小人向謝亭長討些賠償,可以買幾畝薄田雇人耕作,免去凍餒之苦。

小武道,程忠信,你不必說了,本府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來人,解去令狐橫印綬,下縣廷獄,待本府勘驗。

旁邊的甲士都是廣陵本縣征發的,聽到小武這樣說,一個個麵麵相覷,不知是不是該聽從命令,去係捕這個六百石的長吏。劉胥、劉霸、來士梁、向夷吾等也吃了一驚,剛剛下車就要將六百石長吏下獄,實在有些過分了。劉胥是諸侯王,沒資格管地方吏事,所以隻是驚愕,緘口不言。來士梁躲不過,隻好訥訥地道,啟稟使君,臣聽說案驗六百石大吏,必須先發文書請示朝廷,使君是否慎重一點為好?

而小武自來之前,心中已經考慮了千百回,做繡衣直指禦史雖然威風八麵,但將來回去奏報時如果不能達到皇帝的願望,就會大難臨頭。要讓皇帝滿意,就千萬不能給他落下個軟弱不勝任的印像。暴勝之、江充就是因為敢於殺伐,皇帝以為他們是忠臣,而當年另一個繡衣直指禦史王翁孺巡行魏郡,逐捕群盜的時候,因為心中不忍,把群盜首領和本郡逗橈畏懦的官吏全部法外開恩,不誅斬一人,回來後馬上以“奉使不稱職”之罪免官下獄,若不是納錢贖為庶人,命就丟了。和他同時出使的暴勝之則斬殺了兩萬餘人,回來立即升遷為禦史大夫。王翁孺還自我安慰道:“我聽說救活了千人者,子孫就會發達。我當繡衣禦史,起碼救了一萬人的命,大概上天會給我的子孫以厚報罷。”真是迂腐,上天的事情怎麽知道,何況子孫的將來還遠得很。而現在不稱職,性命卻會實實在在的沒有。哪個更重要,白癡都知道的。反正自己這次巡行,不必多殺,但該殺的絕對不含糊。

想到這裏,他大聲對令狐橫道,也好,本府讓你死得明白,你先回答,你是怎麽當上縣令的?

令狐橫叩頭道,臣乃從縣獄史積勞升上來的,先鬥食小吏,繼而百石卒史,繼而三百石縣丞,到今天六百石縣令,在任已經五年。

小武道,既然是積勞升職,怎麽會連起碼的律令都不熟悉?分明是有奸事,蒙騙上府。我問你,你剛才說薺麥亭亭長謝內黃所受閭裏百姓的酒食,都是閭裏百姓甘心情願奉送給他的。但是《置吏令》規定:“凡吏及諸有秩,受其官屬及所監、所治、所行、所將,其與飲食計償費勿論,吏遷徙免罷;受其官署所將、監、治送財物,奪爵為士伍,免之。無爵,罰金二斤。”這就是說,隻要在官吏本人所管轄的範圍內,無論黔首心安情願送給這個官吏酒食財物與否,此官吏皆應當被治罪。難道黔首們錢多的用不完,非要請你們這些人幫助花費不成?如果不是因為生活在你們所管轄的區域內,有所顧忌,何必討好你們?當年景皇帝指定這條律令,就是預料到你們這些人會巧言狡辯。按照《置吏律》,這個亭長早該免職,而你竟然巧言包庇他,依《捕律》:“凡黔首告吏,鞠得其實,縣廷令長匿而不捕,皆以鞠獄故縱論之。”有百姓告發官吏不法,而縣令不派人去捕捉的,全部按故意放走案犯罪論處。也就是說,本府現在將你下獄,一點也沒有冤枉你。你剛才還說謝亭長調戲其妻子,經過廉察,原來是他妻子喜歡亭長,頂多算是通奸。難道你一個六百石的長吏,沒學過《雜律》嗎?《雜律》上說得明白:“凡諸與人通奸,及其所與,皆完為城旦、舂。其吏也,以強奸論之。”每句話都說得很清楚,黔首之間的通奸,那是真正的通奸;但如果通奸的一方是官吏,則此官吏必按強奸罪論處。難道你們這些官吏個個容貌俊秀,才華卓絕,讓民家女子見了無不神魂顛倒,不惜一切委身給你們嗎?如果不是因為對你們的權威有所忌憚,怎會這樣?當年高皇帝和群臣早就預料到你們這些官吏得了便宜還要賣乖,說什麽黔首勾引你們。謝內黃早就應當以強奸罪判處宮刑。你身為一邑之長,如此玩忽職守,本府按照“見知故縱”之罪將你下獄,你難道還敢說冤枉?如果本府願意,立即將你斬於此地。

令狐橫伏在地上,緘默不言。這時聽得一個年輕的聲音道,使君奉皇帝陛下製詔來此巡視,雖說有公事的因素,但一半也是為了喜事,臣看還是先將他解去印綬下獄,暫緩判決罷。

小武一看,原來是王太子劉霸,馬上心軟了下來,道,好吧,先將他下獄,待本府鞫得其實,再做判決。

然後小武注目來士梁,緩緩的說,本府欲借國相君的印綬一用,不知國相君意下如何?你們的甲士,本府似乎指揮不動啊。

來士梁惶恐道,使君奉天子製詔,臣敢不從命。當即解下印綬,雙手遞給小武。小武將印綬結在腰間,大聲道,本府奉天子命,借用廣陵王國相印綬,得征調廣陵國一切甲士,有不從者,立即以廢格詔令罪斬首。來人,你們將令狐橫印綬解去,下司空獄。

見小武結著國相印綬發令,旁邊的廣陵國甲士再不猶疑,當即上前,欲將令狐橫印綬解去,縛送司空獄。一般的士卒,不懂得那麽多官吏製度,是隻認印信不認人的,印信在誰手裏,就聽誰的命令。所以尋常官吏丟失印信,將背負極大的罪名,重則處死,輕則免官。漢代有不少列侯都僅僅因為丟失印信,就將先人百倍勞苦換來的爵位丟掉。小武指揮不動這些士卒,但是指揮得動這些官吏,這如同以臂使指。

甲士們剛走到令狐橫身邊,令狐橫突然站起身來,朗聲道,且慢!他退後幾步,緩緩將印綬解下,遞給甲士,然後整整衣襟,突然嚓啦一聲抽出身佩長劍,吟道:“身為漢吏,奉職不謹;長鋏出鞘,以刎吾頸;忽忽別兮,一瞑不醒。”小武感覺不妙,剛想令甲士阻止,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令狐橫橫劍頸中,反手使勁一拉,利刃霎時割破喉管,一道紅箭從傷口****而出。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兩眼失神,喉管發出空氣進出的呼啦呼啦的聲音。隨即身子一歪,栽倒在地,腿腳像斬了頭的青蛙那樣**了幾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