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諸人見這情景,莫不目瞪口呆。小武也沉默了一會兒,慨歎道,獄事還沒有經過覆鞫,何苦自棄如此。不過心中也頗為震動,他平生最恨這些貪官汙吏,認為他們給百姓做了極壞的榜樣,是大漢風氣敗壞之源。如果官吏貪汙成風,而又別無廉直剛健的官吏請詔誅殺,百姓皆會對這朝廷失望。既然官吏可以輕易而累巨資,公正**然無存,力耕者也就自然會拋棄壟畝,遁入山林淪為盜賊,因為他們覺得,相比官吏的不勞而獲,做強盜並不在道德上更壞。而大漢朝廷將日漸糜爛,離墜亡也就不遠了。他聯想起以前在南昌縣當小吏時,之所以日日自勉,勤勞職事,就是期望有朝一日升為太守,有機會善治一郡,爭取年年考核為天下最,朝廷將會號令天下郡國效仿。由一郡而化天下郡國,就是小武的理想。所以,見令狐橫為汙吏辯解,惱怒無可比方。現在見他慨然自殺,又轉而心生敬佩,甚至懷疑自己剛才的申斥是否過分了。看來這縣令性情剛烈,也是個鯁直的漢子。朝廷的慣例,隻有二千石以上的大吏犯罪,臨到使者簿責,才伏劍自殺。這是激勵朝廷大吏自惜身份,培養他們的榮譽感,敢於為自己所作負責。如果不肯自殺,偏要去見廷尉辯解,會很被公卿們不齒,認為是貪生怕死。而一般長吏,並不要求他們有自殺的勇氣。所以小武俯身向屍體一揖,道,令狐君能自持禮節,不腆顏求生,武甚為欽佩。半晌,他抬起頭道,將令狐縣令妥善安葬,立即發吏係捕謝內黃,無使走脫。

主事官吏應道,下吏即刻回縣廷發契,逐捕謝內黃。說著,帶著幾個縣吏匆匆去了。劉胥這才開口插話道,使君疾惡如仇,一下車連水都沒喝一口,即誅殺殘賊滑吏,不肯絲毫拖延,使百姓無不敬服。皇帝陛下如果聽到,一定會大悅的。現在請使君枉步玉趾,即刻進城,寡人已在顯陽殿設下筵席,為使君接風。

小武暗道,今番比起往日,果真不同,連這人都對自己這般恭謹了。他看到地上令狐橫的屍體,心下又有點惻然,霎時間覺得毫無胃口。不過轉念一想,既然身奉此職,許多事情就迫不得已,滿肚子的婦人之仁,又能有什麽用呢?於是答道,承蒙大王厚愛,敢不從命。

劉胥又笑道,寡人早已得到禦史大夫寺傳達的文書,皇帝親口將小女麗都許配給使君,寡人甚為榮幸,寡人已吩咐卜史,占問良辰吉日,就等使君安排迎娶了。

提起婚事,小武心頭又是一陣鹿撞。他脫口道,麗都在哪裏?我要見她。

來士梁、向夷吾等人心裏一陣好笑,這個少年大吏雖然吏事明敏,剛健敢斷,但畢竟是少年兒郎,一聽見娶妻,立刻得意忘形。在朝廷奉職,哪能如此放縱性情的?他們看見小武急切地伸長脖子向後望,嘴角都油然露出一絲哂笑。

劉麗都在幄帳後麵,心裏正老大的不高興,這個小武也太過分了,一點也不掛念我,剛下車就這樣大行殺伐,也不怕影響了喜慶氣氛。惱怒之中,用短劍在地上畫來畫去,腦子裏滿是胡思亂想和埋怨,突然感覺一個陰影擋住了她的陽光,她抬起頭,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正站在麵前,似笑非笑。見劉麗都仰起頭,他拱手施禮道,臣武參見翁主,敢問翁主別來無恙?

劉麗都嗔罵道,有恙,今天才心情好些,又被你攪壞了。

顯陽殿裏,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大家相互侑酒。小武坐在劉胥身邊,對麵的劉寶一改當日對小武的蔑視態度,頻頻舉杯頌揚道,臣早就知道沈使君是人中之傑,當日那個趙何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竟垂涎我姊姊的美色,前數月聽說他被皇帝處了宮刑,實在是蒼天有眼。這種慣於想入非非的人,早該得到如此下場。臣敬使君一杯,一則為奸人得懲而慶賀,一則感謝使君,要不是使君,臣早就被那趙何齊害死了。

小武皺起眉頭,暗道,天下竟有這麽不要臉的人,我今天才算見了。要說處宮刑,趙何齊其實有些冤枉,你這豎子遠比趙何齊夠格,閹割一百次都不為過。也罷,看在你當日為我說好話的份上,我就饒你這回。下次再惹了我,非叫你褲襠裏的東西也搬家不可。於是就淡淡地說,王子不必客氣,你遵守了諾言,很好,本府也會遵守諾言的。但是,王子以後還是收斂一點嬉鬧的脾氣為好,不要太讓大王擔心了。

劉寶見小武話裏有話,臉色有些尷尬,強笑道,敢不遵命。他一飲而盡,心裏暗道,媽的,看來這豎子還對我記恨在心。算你豎子運氣好,碰上皇帝這幾年老得有些傻了,本來像你這樣曾經戴罪逃亡的小吏,和宗室翁主奸亂就是重罪。孰料那蠢皇帝把它當作一件雅事,反而賜金封賞。老子現在是惹不起你,但是將來如果有一線機會,那是斷斷不會放過的。

小武不去理他,隻顧和身旁的劉麗都說笑。劉麗都果真比以前矜持了許多,在他麵前時而露出羞澀之態,別有一種風流嫵媚態度,讓小武更加心旌搖搖。他輕聲道,麗都,剛開始你躲在幄帳後,怎麽不出來擁抱情郎我啊?劉麗都嗔道,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誰的情郎了?沒羞。小武道,你才沒羞。他突然放大聲音,吟道:“君行卒,予誌悲。久不見,侍前稀”。

在座諸人都愣了一下,劉胥馬上笑道,使君真是太有眼光了,寡人收集了不少銅鏡,很喜歡上麵鑄刻的銘文,但一向覺得所有的鏡銘中,這幾句最好,最能打動人心。

小武苦笑不得,也隻好應付道,看來臣和大王是不謀而合。突然覺得大腿一陣生痛,原來是劉麗都在偷偷捏他。他不好做聲,轉頭看著劉麗都。劉麗都皺著眉頭,似笑非笑道,你一個鄉曲小吏出身的豎子,懂什麽鏡銘?

我不懂我不懂,行了罷?小武隻好求饒。

好好的一場宴會,變成了小兒女之間的打情罵俏,但小武這個人惹不起,所以座上的人都假裝沒聽見,自己談自己的。小武也不管這些,壓低了聲音,湊到劉麗都耳邊說,你如果不想念我,怎麽會心悲呢?劉麗都假裝驚愕,我不過送一麵銅鏡給你日日攬鏡自照一下,讓你提醒自己,長成這副德性,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啊!小武笑道,不然。我一念銘文,你馬上就捏我,可見心裏有鬼,也可見那銘文是你背熟了的,鏡子自然也是你精心挑選的啦。劉麗都麵色緋紅,才不是,那是我隨便拿的。不相信你去宮裏翻翻,哪枚銅鏡上不是鑄著這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又不願叫宮裏的考工令特意為你鑄一枚,否則一定吩咐鑄上這樣幾個字:“君行遲,予事理。久不見,心獨喜。”小武假裝怒道,太過分了,來日洞房,本府定要興師問罪。劉麗都眼中波光流動,輕輕嬌嗔道,怎麽個問罪,哼,我還要問你罪呢?在長安這麽久,真的這麽清白,沒有和那傾國傾城的靳姊姊勾搭上麽?

小武心下有些慚愧,雖然和靳莫如並沒什麽瓜葛。但是在彭城的時候,因為思考怎麽解救如候等人,心中一時煩躁,竟然就和郭棄奴在臥榻上忘情地**。唉,這也無奈,不知怎的,每當他思考某個問題而不解的時候,就會有巨大的衝動,那是理智控製不了的。不過這事自然要隱瞞,麗都的脾氣素來較剛。況且,自來承尚翁主者,一般都不好像其他官吏那樣三妻四妾的。郭棄奴那裏,也定要讓她保密才行。

劉麗都見小武蹙眉不語,又趕忙安慰道,武哥哥別這樣,我從驛置的官吏那裏,知道你在皇帝麵前堅拒了靳不疑為他妹妹的求婚,你可是怕靳家為此不快麽?我想,雖然靳氏官高爵顯,靳不疑更出入內廷,執掌樞要,但是輕易也不敢加害諸侯王的女婿罷。

小武見劉麗都這樣猜想,更加慚愧,強笑道,放心,你的郎君是何等樣人,豈是輕易能被人報複的?這輩子我一定要好好保護你,照顧你。劉麗都低眉道,武哥哥,我知道你心地好。你會保護我,我也要保護你,如果你有什麽事,要我拿生命去換,我也毫不遲疑的。

小武心波**漾,柔聲道,傻妹妹,何必杞人憂天。再說我還比較自信,就算是江充,也未必奈何得了我。他嘴上這樣豪邁,但是想起江充,又確實有些焦躁,總覺得有什麽事不妥,遂轉移話題道,對了,麗都,有件趣事說給你聽,這次我離開長安,一路上行過很多郡國,在趙國的時候,正巧趙王彭祖薨了不久。

劉麗都打斷他道,嗬嗬,我知道啦,廣陵國也接到郵傳文書。就是那個喜歡扮作小吏,半夜裏繞城遊徼的趙王薨了,這回天下的商賈將額手稱慶,再也不用繞道避過邯鄲了。

小武道,是啊,就是在邯鄲發生了一件古怪的事。據當地人傳,趙王喪禮期間舉行祔祭92,在廟中發生了一件怪事。小武說著,假裝出一幅很嚴肅的樣子,好像在驚恐地回憶著什麽。

劉麗都看著他的神色,也有些害怕了,顫聲道,什麽古怪的事?

小武道,邯鄲城的西北有孝文皇帝廟,按照禮典,照例祔祭過了老趙王,新即位的趙王就帶著很多王國官吏來到孝文皇帝廟祭拜,一行人走到院門口,大為吃驚,隻見廟前的院子裏,群蛇狂舞,正在互相撕咬。

劉麗都情不自禁把頭後仰,道,啊,我可是最怕蛇了,你別嚇我。

小武道,誰沒事來嚇你玩?大家看了一會兒,慢慢發現,這些互相撕咬的蛇分成兩派,壁壘森嚴。其中招架抵抗的蛇是從孝文廟的堂基縫裏遊出來的,而凶狠進攻的蛇是從廟外遊來的,起先廟裏的蛇占了上風,入侵的蛇一條條屍體橫集。但是不知怎麽回事,蛇群繼續源源不斷地從廟外遊來。孝文皇帝的廟牆就靠近邯鄲城的西城牆。那些蛇通過城牆下的一個狗竇遊進,由於數量龐大,漸漸的孝文廟裏的群蛇抵擋不住了,終於全部陣亡,堂基下也不再有新蛇遊出相助。那些城外進來的蛇結成整齊的一隊,搖頭晃腦,嘶嘶歡呼了幾聲,就突然全部撤退,從城牆下消失。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劉麗都道,武哥哥,你別講得這麽神氣活現的,還嘶嘶地歡呼,你又不是它們,怎麽知道它們是歡呼,說不定是哀歎死去的同伴呢。

小武道,你也不是我,怎麽又知道我不知道它們是歡呼。

劉麗都嗔道,別耍嘴皮子了,你說的這事是真的嗎?好神秘。

小武道,唉,我覺得有些不祥。

劉麗都道,那是趙國的事,你管它幹什麽,這普天下,隻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小武心裏一陣感動,不過嘴巴上還是不服,不然,當今天下一家,趙國的事很可能就是天下的事。既然是天下的事,怎麽不和我們休戚相關呢,我現在可是朝廷的大吏呢。況且這蹊蹺事發生在孝文皇帝廟前,那可是漢太宗的廟,未必和天下無關的。

劉麗都道,也是,不如找建除家、叢辰家、太一家93或者卜史占問一下吉凶罷。

嗯,這倒是,小武頷首道,廣陵國誰懂卜筮?

劉麗都道,蓋公就懂,他是無所不通的。我們去問他罷。

小武道,也好,那隻有等明天了,我還真想念他老人家。對了,郭破胡呢,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他肯定驚喜。

什麽事啊?劉麗都道。

小武本不願講這敏感的事,但是又明擺著躲不過。他隻能不斷安慰自己,作為一個二千石的太守,就算曾和其他女人有過曖昧關係也該無妨。這天下有一定爵位的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就算太祖高皇帝的父親,當年在秦朝治下,爵位隻是個公乘,除了正妻劉媼之外,也還蓄有兩個小妾。何況我一個堂堂的關內侯。退一萬步說,那天晚上我究竟有些走神,把郭棄奴當成麗都了,她應該能原諒我。想到這,小武膽氣又壯了,道,這次我路過彭城,竟然在楚王宮中認出了郭破胡的妹妹郭棄奴。你說巧不巧,她還以為她哥哥早就陣亡了呢。

劉麗都笑道,哦,的確是夠巧的。隻是不知明公怎麽認出她來的,莫非手上有她的名籍尺牘,對她的年齡和狀貌色牢記在心?就算有這麽張名籍尺牘,那也不可能是今年的,人的樣貌會改的,否則就不用讓百姓每年赴縣廷重新登記、複核狀貌色了。

小武心裏一驚,感覺劉麗都不悅了,她竟稱自己為“明公”,這自然是揶揄的語氣。看來女人吃醋實在厲害,剛才鼓起的氣焰一下子變成了死灰,他尷尬地笑了一聲,好妹妹,你真會說笑,你夫君又沒在彭城做過戶曹的小吏,哪裏會有她的名籍尺牘,我也是問了她的籍貫和家世才知的。

哼,誰知道你。劉麗都捏起勺子,呷了一口湯,似乎有意無意地問,棄奴,好嬌弱的名字。嗯,她是不是很漂亮?對了,你有事沒事去問人家的籍貫家世幹嘛?還不是見色起意。

小武伸出手去,放在劉麗都的大腿上,他們跪坐的前麵有幾案擋著,外人也看不到。他陪笑道,這世上豈有比我妻子更美的女人,也永不可能有比我妻子更好聽的名字,麗都麗都,既麗且都。都,美盛也。“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我想,天上的神仙也不及你一半的。

劉麗都見他出神地看著自己,滿嘴像塗了蜜一般,心裏十分喜歡,淺笑道,好吧,饒了你,不追究了。郭破胡被父王派在蓋公官署裏當衛士,明日你自己去看他便是。我們既然擇吉日要成婚,你就不好再住在宮裏,有專門的華麗驛館給你歇息呢。今天這樣的宴會,他是不能來的。而蓋公又一向不喜歡熱鬧,父王從不叫他出席任何宴會。

小武看見劉麗都的臉蛋若芙蓉一樣嬌紅綻放,頓時又覺神魂飛越,暗道,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便得罪了十個靳不疑,又有何妨?實在不行,還可以聯合江充,將他先搞垮再說。不過,江充這個豎子,橫豎日後難得有好下場的。即便是利用他,也不能和他靠得太密,否則日後也是個麻煩,被他牽連並誅,可就得不償失了。想到這裏,心裏又是一陣慨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