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武帶著幾個隨從,來到蓋公的官署裏。正值暮春天氣,蓋公還是如常坐在大樟樹下,搖頭晃腦地讀書。小武疾步走到他前麵,恭敬跪拜。蓋公笑道,免禮免禮,原來是故人來了。前幾天就聽大王說你現在不同往日,車朱兩藩,腰垂兩組,是二千石大吏了,老夫怎敢再受你這番大禮啊?

小武道,先生不必過謙,不管我官有多大,但曾向先生問學,等於有師徒名分,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

蓋公頗有些激動,雖然他自視甚高,也不願意巴結官長,但陡然見一位二千石對他如此恭敬,心裏還是喜滋滋的。他笑道,難得明公還認得我這個師傅,其實明公學問底子一向很好,雖然以師禮事我,可我們互相啟發的地方實在很不少啊。

先生過謙了。小武道,臣隻懂得一些法律條文,在這方麵還算稍有些自信。至於儒術,則遠不如先生。何況先生還精通醫術卜筮乃至考工鑄造,實在是天下奇才。對了,臣正有一事需要請教呢。當下就把趙國邯鄲群蛇相鬥的事說了一遍。

蓋公蹙眉沉思了一會兒,老夫固然習過卜筮,但年老也忘得差不多了。不過依老夫的推斷,其中實在大有凶險。請屏退人說話。

小武見他說得鄭重,知道有些話題敏感,不便外傳。漢代不允許臣下對一些災異亂加評論,特別是涉及到朝廷,一旦被人聽了去,就會被主事官吏劾奏為指斥乘輿、大不敬。於是一揮手,你們到門外巡視守衛,我和蓋公有話要說。

隨從們魚貫而出。蓋公低聲道,老夫也不知道猜得對不對,據說現在朝中的寵臣江充,是趙國邯鄲人。

小武道,是的。

嗯,這就對了。明公沒有讀過《左氏傳》罷?

小武道,慚愧,《左氏傳》是石渠閣密藏,臣生長窮鄉僻壤,哪有機會看到?

蓋公道,據《左氏傳》裏記載,魯莊公的時候,有內蛇與外蛇在鄭國南門中爭鬥,內蛇死,外蛇勝。有士君子就評論說,這種情況叫蛇孽,是不祥的征兆,預示日後鄭國有災禍。前此鄭厲公和相國祭仲勾結,驅逐兄長昭公,自己代立為國君,後來厲公也被迫出奔,昭公又複位。昭公死後,他弟弟子儀代立。出亡在外的厲公又和大夫傅瑕勾結,讓傅瑕殺了子儀,這就是外蛇鬥殺內蛇之象。內蛇死後六年,果然厲公立。我擔心明公所說的趙國蛇鬥,也預示某種不祥啊。

你是說江充會弑君代立麽?小武猶疑地說,這不可能罷。

蓋公道,江充,趙國一閭巷氓隸耳,豈能竊據高位?不過他有可能蒙蔽君上,誅戮宗子啊。

小武道,嗯,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江充得罪了皇太子,害怕今上千秋萬歲後被誅,一定會絞盡腦汁想個保全自己的辦法。

蓋公道,明公近一月來一直在路上奔波,可能不大了解朝廷大事。我聽說廣陵國五天前得到郵傳文書,皇帝最近又禦體欠安,聽從了胡地巫師的讒言,認為有鬼神作祟,新拜江充兼治巫蠱使者,日日率領胡地巫師在長安城登高望氣,他指向哪裏,就可以立即係捕哪裏的百姓。另外據從長安來的禦者說,所有被捕係的人都用酷刑掠治,劾奏為大逆不道。長安各詔獄幾天內已經收捕了萬人之多,未得判決就拷掠而死的不計其數。

竟有此事,這個臣的確不知道。小武道,雖然沿路經過許多郡國驛館,但沒有特意詢問。皇帝年齡老邁,禦體欠佳,所以特別敏感,總以為自己的病是有人在暗算,其實是年齡不饒人而已。至於巫蠱,臣是不信的,尤其是為了這個緣故而妄捕良民,尤為可恨。一般的百姓,誰做皇帝,和他們有什麽相幹,不管誰做,自己的日子仍是那樣過,何必祝詛主上?須知行事一有不密,便有滅族之禍,誰會如此冒險呢?

蓋公蹙眉道,不然,老夫分析,江充隨意捕係平民,並非他的最終目標。

小武道,先生的意思是,他最終想幹掉太子?

蓋公道,明公很聰明,老夫以為正是如此,隻不過他不敢徑直將矛頭指向太子罷了。太子得立已經幾十年,根深葉茂,不是那麽容易動搖的,惟一能決定太子命運的隻有皇帝。江充要加深皇帝對自己的信任,隻有妄說整個長安城都有巫蠱,讓皇帝在心裏堅定認同他這套,確信有人在陷害他,積怒之下才會不顧父子之情,痛下殺手。如果開始沒有任何鋪墊就指向太子,則過於突兀,反而會讓皇帝懷疑他公報私仇。

小武道,先生的分析不錯,江充捕治平民,如果目標最終是指向太子,那麽他就可以對皇帝說太子一向假仁假義,百姓都盼望他早日登極取代皇帝,所以家家自造桐木人咒詛皇帝;還可以造謠說百姓之所以咒詛皇帝,都是皇太子暗中派人指使。皇帝震怒,就會賜死太子,這樣江充的陰謀就得逞了。

對,蓋公道,據說皇帝又想出征匈奴,百姓一向害怕打仗,江充完全可以添油加醋地把這作為百姓咒詛皇帝的原因之一,說百姓盼今上暴崩,以便仁厚的太子即位。

小武心裏暗想,皇帝對死亡有極大的恐懼,一直冀望長生不死,得道成仙。禦宇四十多年來,這方麵癡心不改。唉,實在未免有些暗昧,難道這世上真會有仙人不成。但這想法隻能在肚子裏徘徊,不敢嘴上說,哪怕是對最信任的人。皇帝刑罰峻烈,元狩四年發行皮幣,一張薄薄的鹿皮被強令當四十萬錢。當時的大司農顏異隻是嘴巴撇了一下,就被廷尉張湯羅織罪名,說顏異身為九卿,覺得法令不便於民卻不肯直言勸諫,隻是在肚子裏腹誹,大逆不道,判顏異腰斬。從此之後朝廷有“腹誹之法”,朝臣更加戰戰兢兢,不敢勸諫了。想到這於是歎氣道,這件事實在太過凶險,按照蓋公的推測,江充的陰謀定然可以得逞了?

蓋公道,按照推測當是如此。明公上次在長安,應該見過江充罷,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武道,江充容貌甚偉,相貌堂堂,皇帝曾經誇他“燕趙固多奇士”,確非虛言。隻是沒想到他如此奸詐,臣覺得他是那種看見誰都想咬一口,心態扭曲的人。這次皇帝拜臣為豫章太守,他就當廷表示過不滿的。

嗯,蓋公道,奸詐之人常常外貌忠厚。如今他氣焰熏天,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起見,明公千萬不要得罪他。如果皇太子實在保不全,明公最好靜觀其變。很多事情大概真是天意,人力無法抗衡的。

小武心下想,這江充要搞掉皇太子,不但和我無關,反頗有幫助。為公孫賀的事,皇太子恐怕也恨我入骨。他不倒台,我也難有有好下場。雖然一個立了幾十年的儲君輕率被廢,天下可能動**,但對我又有何妨害?從哪方麵看,我都沒得罪江充,他之所以對我出任豫章太守表示異議,不過是一點兒嫉妒罷了。不過他和劉屈氂、李廣利勾結,要擁立昌邑王,到時劉屈氂和李廣利一定會把持朝政,這兩個人智力不高,而且貪婪忘義。他們治理天下,畢竟不是什麽好事,在他們下麵做個好官恐怕也難。這樣想著,心裏突然湧起一個可怕的念頭,我何不幹脆告發昌邑王謀反的事,讓他們都完蛋。然後擁立廣陵王,雖然廣陵王也是個笨蛋,但自己擁立了他,以後一定能封侯拜相,那樣的話,何愁胸中抱負不成呢。天啊,這樣可怕的念頭都會有,萬一泄漏,梟首陵遲都不過分。小武不覺背上冒出一陣陣冷汗。

蓋公見小武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有汗珠滴下,驚道,明公貴體有恙嗎?老夫頗通醫道,不妨讓我診治一下。說著,伸出手去,就要給小武搭脈。

小武回過神來,沒有,隻是剛才想到江充如此囂張,天下可能洶洶擾動,黔首百姓將流離失所,不覺有些悵惘自失罷了。唉,我大漢錦繡江山,不沒於匈奴,難道一定要毀於內亂嗎?

蓋公道,明公時時不忘天下百姓的安危,實在令老夫敬佩。不過明公力量微小,有些事是沒有辦法的。皇帝太信任他們了。

小武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有一個辦法,也許可以除掉江充一夥。不知道說出來,先生會不會支持我?

什麽辦法,明公不妨直說。蓋公道,隻要有益於天下蒼生,那老夫是義無返顧的。即便不能,至少能當個熊宜僚罷。

小武會心地一笑,他知道蓋公的意思。熊宜僚是春秋時期楚國人,勇力過人。當時楚國的白公勝想殺掉令尹子西,意欲找一些得力的幫手,因為楚王和令尹的衛卒左右都各有五百人。白公勝手下的家臣石乞推薦說:“市南有個叫熊宜僚的人,如果得到他的幫助,一個人就可以抵擋五百人。再加上我也能抵擋五百人,就差不多了。”白公勝大喜,帶著厚禮去拜訪熊宜僚,告訴他自己想殺令尹,並劫掠楚惠王。熊宜僚推辭不願,但是聲明不會泄漏這件事。石乞也是楚國有名的力士,拔劍抵住熊宜僚的喉嚨威脅,熊宜僚也紋絲不動。白公勝很佩服,對石乞說:“這個人處變不驚,絕不是那種會告發別人秘密以求取富貴的小人,我們走罷。”

小武笑道,先生為人行事,果然有古之風烈。既然如此,我也不瞞先生。上次來廣陵的路上,我們捕獲了一個假繡衣禦史,真名叫張崇。經過我們掠治,已斷定他是昌邑王派遣的,想矯製在豫章郡擊殺太守,嫁禍廣陵王。我們如果將他檻車送往長安,皇帝得知昌邑王早有異心,一定會大怒,將他賜死。這樣,李廣利和劉屈氂都會牽連進去,江充自然也逃不脫了。

蓋公道,這個辦法不錯,除掉江充,皇太子就安然無恙。不過……他說到這裏,欲言又止。

小武道,先生不要見外,有話直說好了。

蓋公道,請恕老夫多嘴,我知道明公是靠告發公孫賀發跡的,而公孫賀和皇太子是親戚,我想皇太子對明公肯定恨之入骨。除掉江充,自然對天下蒼生有利,卻對明公自身不利啊。明公何不暫且隱忍,作壁上觀,等他們鬥得兩敗俱傷,再來收拾殘局。

小武心裏頗有些酸楚,這個“靠告發公孫賀發跡”幾個字深深刺痛了他。誠然,我是靠告發公孫賀發跡的,但是憑我自身的才幹,難道就不夠格做一個郡太守嗎?你當我喜歡靠告發別人發跡啊?我何嚐不想靠積勞升遷,隻是我沒有選擇。不過蓋公雖然言語刺人,關心之意還是很明顯的。於是尷尬地一笑,既然先生認為這樣好,那臣就暫且等待一陣,如果到時江充一夥愈加得勢,臣就告發昌邑王的奸事。總之,大漢宗廟神器不能落在李廣利、劉屈氂一夥手裏。說到這裏,他本來還想說,到時我們索性擁立廣陵王。可一想到廣陵王實在欠缺人君之相,怕蓋公心裏不以為然,又將話吞了回去。到時再說罷。他心裏想。

蓋公道,明公所言甚是。對了,明公此來,郭破胡一直念叨呢。今天正好輪到他休沐,我已經叫人去喚他了。

小武興奮道,臣也確想見他,特別是要給他一個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對了,臣這次在彭城收了幾個隨從,說起來有趣,都是原先公孫賀府裏的舍人賓客。其中一個叫如侯的,曾經官居射聲校尉,箭法卓絕,先生一向對弩箭有研究,可以和他切磋切磋。

蓋公一聽到如侯這個名字,臉色一變,呆了半晌,突然滴下淚來,道,明公所說的就是那位名震隴西六郡的如將軍麽?

正是。小武奇怪地說,先生為何如此激動,難道認識他不成?

蓋公抬袖擦了擦老淚,歎口氣道,怎麽會不認識,我和他都是東海郡蘭陵縣人,二十年前,曾經同門學藝。他膂力過人,能拉三石的強弓。偏巧老夫那時也喜歡爭強好勝,隻是沒有他那臂力,頗為遺憾。後來幹脆日夜琢磨弩弓技術,那時所想的就是要超過他,想他再大的臂力,也比不過機械之力。

那是自然,小武道,弩臂可以承受四十石的拉力,豈是人臂所敢望的。不過弩臂雖然強勁,卻不如手臂拉弓靈活快捷。

蓋公道,的確如此,偏生老夫一向的牛脾氣,一定要使弩做到比他拉弓還要靈活。所以日夜琢磨,終於製出了連射弩,一次可以射三支弩箭。這樣截長補短,差不多就可與他匹敵了。

小武讚道,先生智力超邁,實在非同一般啊。

哪裏哪裏,明公過獎,也因我這一點兒好勝之心,鑄成大錯。那日鄉裏秋射,我們各發十二支箭,全部射中質臬,無法分出高下。師弟見我弩箭神奇,心下不服,點名要和我對射,雖然我們都拔掉了箭頭,而且身披皮甲,但是由於我弩機的力量強大,在一百步內,箭竿仍將他射倒。我慚愧驚懼之餘,遠走他鄉,躲到廣陵縣,杜門不出,後來聽說他傷勢痊愈,投軍西北,威震匈奴,心裏才稍微好過了些。

小武心裏暗笑,這對師兄弟,真是很有性格。看那如將軍雖然行事慷慨,說到好爭小勝,卻是一點兒不讓。當日在彭祖樓上,曾兩次發箭,顯示武功。最後一次已答應我的勸降,卻仍然要發一箭,顯示自己之所以投降並非因為畏懼我的吏眾,乃是屈服於做人的道德,實在有至性至情。於是笑道,怪不得,臣路上一直納悶呢,皇帝早就有詔書,自來邊疆騎士,都是挑選出身生長於隴西諸邊郡的,獨獨如候將軍是山東人,原來是先生的師弟。這回真是上天安排,讓先生師兄弟見麵。他走到門口,大聲喊隨處,快快去請如將軍進來,讓他們全都過來。

侍從答應了一聲,跑了出去,不久帶著一幹人眾湧進來,檀充國、管材智和如侯都在其中。小武大笑道,如將軍,沒料到廣陵國有你的故人罷。

如侯換了一身袍服,朝蓋公看過去,臉色立即變了,師兄,竟然是你,他脫口叫道。蓋公早就疾走過來,伏地拜倒,慚愧,師兄當時將你射傷,不敢承擔罪責,倉惶逃竄,實在是愧為丈夫啊。

如侯也趕忙跪下,扶起蓋公,師兄,果然是你。唉,那件事怎麽怪師兄你呢。還是臣少年心性,非要磨著和師兄比個高低,不自量力,師兄有什麽錯。這樣說,真是羞死臣了。

小武看到他們在不停地自攬責任,雖然敬佩他們的君子之風,卻也有些不耐煩,你們也不要自責了,給我一個麵子,將前事拋開,不如就在這裏擺下酒宴,大家痛飲幾杯,以慶相會。

早有侍者出去辦理筵席了。郭破胡恰在這時也跑了進來,雖然他是個粗莽的漢子,但在軍中和宮中都呆了一段時間,上下的禮節是深知的。他趴在小武跟前就稽首道,破胡未能迎接使君,死罪死罪。願使君無恙。

小武喜道,起來罷,今天我也有一個人讓你見見。這時檀充國早已著人叫來了郭棄奴。郭破胡摸摸腦袋,大為意外,如夢初醒,喜道,原來是妹妹——你怎麽碰到沈使君了。

郭棄奴將當日情形一講,獨獨略過了和小武在驛館床榻上歡好的那段,好像那件事從未發生過。小武大為放心,道,現在你妹妹在我身邊,你是願意跟著我去豫章呢?還是我將她留下,還給你這個哥哥。

郭破胡張嘴還沒說話,郭棄奴臉上一紅,搶道,妾身呆在這裏幹什麽,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妾身的屬籍已經被楚王贈給了主君,自然是終生侍奉主君了。主君為官清廉,妾身十分景仰,如果主君將妾身留在廣陵,妾身永遠也碰不上像主君這樣的好主人的。

郭破胡道,妹妹說得對,下走早就盼望使君娶了翁主,衣錦還歸。然後下走隨身侍奉,跟著使君奔走天下郡國,多長些見識。

郭棄奴聽得她哥哥說起“娶了翁主”四字,似乎臉上有些失意,不過很快恢複,低聲道,哥哥說得有理,我兄妹二人都願意一輩子侍奉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