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樓上箭射得並不太密,但是剛才猝不及防之間,還是射倒了數人,看來那上麵至少藏了數名賊盜。這時郭破胡已經衝出院子,瞬間再次跳進來,左手提了一柄大盾,右手提著剛才斫門的大斧,大聲吼道,你們這幫鳥賊盜,竟敢射傷爺爺,還不快快下來受死。他的肩頭箭杆已經被自己硬生生拔出,血液浸漬了整個右肩,肌肉被三菱形箭頭勾出了不少,殘碎地掛在外麵,顯得猙獰可怖。

但是這時角樓上的箭突然停了,變得一片死寂。院子中間倒著幾具屍體,有兩個是起初跟著進來看熱鬧的頑童,另一個是鄰居的老者,都被羽箭射中背脊,仆地而死。其餘還有負傷的幾個,全部被人攙扶著躲在角樓底下的射擊死角。賊盜們顯然更想射死小武,他躲藏的楹柱上密密的釘著箭杆。小武長劍駐地,又是憤怒,又是緊張,大聲道,破胡小心,不要硬來。

郭破胡大吼了數十聲,角樓上根本沒人理他。他勃然大怒,豎起大盾,噔噔幾聲竄到角樓底下,大吼道,再不露麵,我將這樓斫倒,看你們這幾個禽獸下不下來。

那角樓底部是靠幾根大木支撐的,木頭很粗,一時半會根本斫不斷,而且站在樓下斫柱子,萬一倒塌,自身也很危險。但是郭破胡受傷之餘,心情暴躁,見樓上仍然無人應答,立即揮起大斧,狠命向那木柱上斫去。

小武喊道,破胡不要莽撞,我寧願架火燒掉這座樓和整個院庭,也不許你這樣蠻幹。

郭破胡應道,府君放心,臣不會有事的。臣就不信這幾個賊盜有多大本事,值得用火去對付。府君自己還是趕快進去,先去找老大人和太夫人,看他們是否安好。

小武道,好,你千萬要小心。他剛露出半邊臉,啪的一聲,兩枝箭就飛了出來,釘在他身後的木壁上。他趕快縮回臉去,心中氣苦,卻是無可奈何。劉麗都站在另一邊,柔聲安慰道,武哥哥別著急,如侯將軍已經取弓去了,到時賊盜一露頭就可將之射斃。

小武見愛妻臉上布滿了擔心,定了定神,歎道,這賊盜要是不露頭,豈不是無計可施。

劉麗都道,放心,他們免不了會露頭的。

這時隻聽得郭破胡斫柱子的聲音越來越響,角樓雖然高大,在大斧的斫擊下也不禁瑟瑟發抖。那幾個賊盜果然沉不住氣了,其中一個怒喝了一聲,跳起來趴在圍欄上往下看,想將手中的短戟擲向郭破胡。但是他甫一露頭,脖子頓時被一枝羽箭射穿,他向後一翻,發出碰撞在樓板上的沉悶之聲,顯然是倒斃了。

如侯張弓站在中庭,管材智手持雙盾,一柄遮住如侯,一柄遮住自己。如侯道,管君不必了,他們已經沒有機會發箭。

小武急道,如將軍,留下活口,問問到底是什麽人。

如侯哦了一聲,沒有府君提醒,剛才真是忘了。話音剛落,他手中大弓持滿,羽箭已經閃電般飛出,隻聽得角樓上傳來慘叫一聲,一個賊盜手掌中箭,由於如侯的弓力威猛,他趔趄了一下,被羽箭疾衝的力量一拉,竟將手掌釘在角樓的板壁上。他又驚又怒,淒慘地叫了一聲,好強的弓力。右手伸出去想拔出那枝羽箭,但是似乎怕疼,不敢用力。這時如侯已經換了個角度,引滿強弓,啪的一聲,箭矢飛上樓去,竟然將那賊盜的右手硬生生和左手重疊著釘在一起。這下賊盜此時隻能慘叫連連,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箭法。小武和樓下主人不由得都讚歎了一聲。漢代百姓都要練習射箭,對善射的人非常敬佩,如侯箭法之卓絕,弓力之威猛,實在是他們生平所未見,都由衷發出歡呼。他們哪裏知道,像如侯這樣的北軍第一射士,擅長射雕的匈奴人也對之畏懼不已,若不是機緣湊巧,哪裏會來到豫章這樣的偏僻小縣。這樣的箭術,並不是誰都有福氣能見識的。

如侯叫道,郭卒史,不要斫樓柱了,快快斫開角樓下麵的門,衝上去。上麵頂多還剩一個能格鬥的,我守在下麵,一定萬無一失。

郭破胡會意,當即停止斫樓,幾斧斫開樓門,將盾舉在頭頂,沿著梯子往上闖。樓上最後一個賊盜看來有點絕望,叫道,阿兄,沒有真正報得了仇,可是殺了兩個,也算不枉了,我們兄弟去泰山府相會罷。說著一手舉盾,一手舉矛,就向那個雙手被釘在板壁上的人刺去。

如侯看那個賊盜本來露出了半邊身子,但是很狡猾,持盾護得嚴嚴實實,當即大喝一聲,將弓拉成滿月,箭脫弦急飛出去,射在那賊盜的盾上,箭矢十分勁疾,隻聽得沉悶的一聲,羽箭竟然破盾而入,那握盾的賊盜長矛還未及到同伴的身體,突然仰天栽倒,顯然是已被箭矢射中。原來尋常百姓人家的盾和軍中用盾不一樣,隻能抵擋一般飛矢,哪經得起如侯的強弓臂力,所以被勁矢一沒而入。

小武鬆了口氣,大聲道,多謝如將軍,你們先將受傷的賊盜擒下,我先去看看我的翁媼。他說最後這句話,心中已是十分絕望,深知自己的父母肯定遭了賊盜毒手,萬無幸存之理了。

果然,他跑進後堂,推開門,看見自己的父母躺在榻上,胸前皆短刀穿胸,血流遍榻。他撲上去痛哭失聲,感覺屍身尚溫,想是遇害不久,顯然賊盜是故意在不久前動手。他萬沒想到,對父母而言,自己像象個勾魂使者。如果他不回來,父母就不會死;他晚回來一天,父母就能多活一天;晚回來一刻,父母就能多活一刻;晚回來一分,父母便能多活一分。

小武趴在他們的屍體上號泣了半天,劉麗都也滿臉熱淚,跪在他身邊,拍著他的背,低聲勸慰道,武哥哥,人死不能複生,不要傷了自己的身子。小武抬起頭來,擤了一把鼻涕,泣道,賊盜分明是針對我來的,都是我害了他們啊。

劉麗都哽咽道,武哥哥,千萬別這麽說,都是翁姑自己沒福,怎麽能怨你。我聽說人物故後是有靈的,現在翁姑的魂魄猶在天上徘徊,如果他們看見自己的兒子做到二千石,這麽有出息,一定會自豪而含笑……其實生和死本沒有什麽不一樣,人活著就像寄宿在旅館,死後才算回歸真宅。鬼者,歸也。武哥哥如此聰明,怎麽看不開呢。

唉!麗都,你怎能知道我們這些蓬門蓽戶的貧民的感慨。小武沙啞著聲音道,我的父母,他們從沒有享過一天的好日子,我還想著這次回鄉,能報答他們的劬勞。如果此前他們一直都是錦衣玉食,也許我不會這麽難過。況且人死而有靈,又何從證實?即便有,也隻能在天上含笑觀望,我不能當們向他們訴說我心中的快樂,又有什麽意義呢?

劉麗都黯然道,當初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也是如此痛不欲生的。慢慢的也隻有想法子來安慰自己,隻是道理雖然明白,卻總是敵不過情緒罷了……不過當下之計是要去審問那個賊盜,看他們是受誰指使的。他們下手如此凶殘,計算時間如此巧妙,恐怕隱藏有極大的奸事。

這句話提醒了小武,他馬上站起身,吩咐道,立即持我的節信和金斧,將陳不害和南昌縣令找來,本府要當場責問。如果不能妥善應對,我將他們一個個都斬了。

檀充國應道,下吏這就馳往縣廷和太守府。他接過裝金斧的革囊,又從侍者手裏接過裝節信的木匣,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小武抬袖拭了拭淚,慢慢走出堂外,隨從搬過一個枰席,請他坐下。小武道,將那賊盜帶過來。

郭破胡揪過那個兩掌被箭穿透的賊盜,往前猛力一推,踏著他的背脊,那枝箭還留在他的手掌上,他的兩手沒法張開,好像帶了桎梏似的。腦袋向前仆在地上,滿臉都是血跡和灰塵。其他兩個同夥,皆被箭貫穿了喉嚨,早就氣絕死在樓上了。

小武道,你這賊刑徒,如果識相點,就趕快老實交代,本府問一句,你答一句,否則,本府將你銼骨揚灰。

那賊盜道,大丈夫死便死了,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你殺了我罷。

做下如此慘案,就想一死了之。小武恨道,如果本府這次不能讓你開口,就解去印綬,再不當這個太守了。來人,趕快去架起火堆,用燒紅的鐵鉗灼熔他的眼睛,看他還說不說。

在長安當丞相長史的時候,小武也曾考察過各中都官詔獄,各種刑具了然於心,任何進了這些詔獄的囚犯,憑你是鋼筋鐵骨,也絕對扛不住那慘酷的刑具。用鐵鉗灼眼睛就是他見怪不怪的拷掠當中的一例。

等到火堆架好的時候,陳不害和縣令都匆匆趕到了。一大群縣吏和府吏充塞著青雲裏,嚇得閭裏的這些百姓都杜門不出。繼王德之後的縣令名為王廖,是原先縣令王德的侄子,因為皇帝下詔優恤王德,丞相府希旨,立即將王德的侄子王廖辟除為郎。王廖家貧,不願為郎官,上書自言曾跟叔叔學過律令,願意治理一縣。於是丞相府下文書,任命王廖守南昌縣一年,因為是特殊優寵任為官的,所以滿兩歲才能即真,至今還在試守縣令期間呢。他在跑來的路上已經後悔不迭,真不該來當這個鳥縣令,可是誰會想到小小的南昌縣竟如此多事。豫章郡不算大郡,戶口不多,一向太平,難道自己叔叔死在這裏,自己也將步他後塵嗎?陳不害更是差點沒嚇死,前個月為了討好新任太守,命令征召百姓火速將小武的蓬門小宅推倒,改建為富麗的大宅,沒想卻成了自己的取死之道,如果沒有自己的巴結多事,怎麽可能讓賊盜有角樓作為攻擊的堡壘據點呢。他想到這裏,長歎一聲,從蘭錡上抽出長劍,就想自刎。

嬰慶忌及時勸住了他,明公切莫如此,這事不能怪明公。當初明公也是一番好意,都怪裏長不奉公盡職,縣廷諸掾吏都有責任。逐捕賊盜這樣的小事,太守原就不可能事必躬親。

陳不害歎道,嬰君不必再勸我了,我還有何麵目去見新使君?不自殺也是個死。

檀充國見狀,也頗有些不忍,陳公不必如此,不如先去使君麵前分辨,有罪無罪,皆有律令為據,相信使君是會秉公辦事的。

陳不害隻好硬著頭皮,接受小武的征召。他和王廖以及一應百石以上的卒史、書佐齊齊下跪請罪。小武見這場景,更是神傷。想起身後的正房正躺著父母的遺體,魂魄不知是否仍在這院中遊**,悲不自抑,道,來人,奉上詔書。

檀充國奉上一個精致的木匣,打開,將一卷竹簡雙手遞給小武。小武攤開竹簡,念道:

征和二年三月丙申朔乙卯,禦史大夫勝之承製詔侍禦史曰:故豫章太守陳不害,為郡將七年,任二千石之重,未能輔弼朝廷,拯溺濟困,而坐使本郡盜賊橫行,元元失所,軟弱不勝任,殊辜天子厚望,不可再為一郡長,其免之,奪爵為士伍。遣新任豫章太守、繡衣禦史武往收印綬,若廉得故太守他不稱職處,可及時誅戮,以為後來二千石戒。製曰:可。

陳不害心裏哀歎,如果不發生今天這樣的慘事,看來這條老命還是保得住的。縣官並沒有說當即斬我,隻是免官奪爵,還可回家享天倫之樂。仗著自己多年為官的積蓄,後半輩子總還不愁。可恨那該死的裏長、監門,不好好防守裏門,搞得這個賬要算到我頭上,實在太冤枉了。

小武合上詔書,麵色鐵青地發令,來人,解去陳不害的印綬,下郡獄,等待本府派遣掾吏簿問。收上王廖印綬,本府欲借用幾日。將王廖下縣廷獄。縣廷主事吏,立即逮捕青雲裏裏長、伍長,下縣廷獄,嚴加拷掠賊盜,務必問出所從來處,如三日內拷掠不得實情,主事掾吏皆當坐之。

他發完這些令,心裏才覺好過些。他相信,賊盜的幕後指使一定可以問出,縣廷最不缺的就是殘賊的獄吏,活人到了他們手裏,縱然嘴巴是精鐵鑄成,也會撬開,自己就不勞心費力地去拷問了。反正有言在先:“如果三日內不得實情,主事掾吏皆坐之。”掾吏們怕反坐受罪,一定會盡心盡責。

檀充國解下陳不害印綬,欲交給小武,小武歎道,銷毀了罷。檀充國將印綬丟進火堆中,綬帶入火,立即燃起熊熊的火焰。綬帶燒盡後,一個獄吏伸出鐵鉗,鉗住火中的銅印,放到鐵砧上,另一個獄吏舉起鐵錘,一錘敲下去,方方正正的銅印登時變成了一塊銅餅。這就是官府銷印的程序。陳不害側首偷偷望了一眼自己佩戴七年的印綬陡然化為飛灰銅餅,不禁老淚縱橫。幾個獄吏悶頭不響地挽起他,反接雙手,拉出門外去。律令就是這麽殘酷,剛才還為一郡首腦,威風八麵,轉眼之間卻要受小小的獄吏折辱。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接著,王廖也被反接雙手帶了出去。檀充國則帶領幾個獄吏,出去逐捕裏長伍長。

小武道,本府就在這裏等著,諸位如果早一刻撬開這賊盜的嘴,本府就不但赦免你們,還有重賞。否則,本府將你們全部斬首。

但這次小武想錯了,饒是那些獄吏百般拷問,那賊盜也一言不發,最終竟死在鞭笞之下。小武拿到上報文書,呆了半晌,突然把簡冊一扔,罵了一聲,他媽的,來人,擇個適當的日子,清理南昌縣東市,閉市一天。本府要報仇之後,為父母發喪。

小武絕望了,他依稀記得那個賊盜在角樓上說的話,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到底是誰呢?他們為什麽對自己如此怨恨?竟處心積慮地要讓自己經受如此痛苦。他惶惑地苦苦思索,難道是在廣陵被自己處死的令狐橫的親戚,為了報仇而追蹤至此?這是有可能的,不少官吏因為秉公執法,而遭到被懲治者族人的暗算,所以有些官吏斷獄,經常搞連坐,殘滅別人全族,為自己解決後顧之憂。雖然酷暴,卻並非毫無原因。還有些官吏一旦退職,就遭仇人追殺,所以常常自願遠徙邊郡躲避。或者這事又跟謝內黃有關,甚至和早先南昌縣被自己懲治的衛氏有關,都是有可能的。現在既然無從究詰,那麽幹脆不要心慈手軟,把本郡的不法豪強遊俠全部窮治一番罷了。他恨恨地想。

陳不害在獄中給他上書,說凶手肯定是衛氏的族人門客,因為自上次衛氏剽劫獄之後,朝廷嚴令他對衛氏嚴加看管,他因此將衛益壽捕進獄中折辱,誰知衛益壽年老,沒幾日就瘐死獄中。衛氏族人對他切齒痛恨,曾經聲言總有一天會報仇雪恨。如今他被詔書免職,正是衛氏報仇的良機。如果在此時殺死小武的雙親,可謂一箭雙雕。既可以讓小武遷怒他,將他處死;又可以報當年太始四年衛氏剽劫獄之仇。如果將他處死,等於變相為衛氏報仇。

小武覺得也有些道理,當即征發車騎,將衛府團團圍住,將衛氏青壯年男子全部逮捕,押到郡府拷掠。事實證明,陳不害的猜測果然有道理。有兩個衛氏族人吃不住刑,招供了殺死小武雙親以嫁禍陳不害的計劃。小武聽得怒發衝冠,罵道,很好,你們一個也別想活了。

征和二年七月初一的甲午這天,南昌縣東市旗亭門大閉。旗樓上的旗幟也不見升起,大批太守府府吏圍住了旗亭的大門。新任豫章郡太守、繡衣直指使者小武坐在監斬台上,目睹著大批死刑徒被推到斬首台上,三下五除二地剝去了衣服,將頭伸在砧板上,劊子手大刀一閃,一個個人頭骨碌碌滾下砧板。一天之內,沈武下令斬了數百人,這其中按官職高低分別為:原豫章郡太守陳不害、太守丞田淩、卒史徐富、書佐李慶、賊曹掾史王萬年、縣尉張充、縣尉丞張閑、縣令史魏不識、獄史卜千秋、獄史陳喜……以及一大群在數日之內捕獲的無賴遊**少年而曾殺人越貨者,不經廷尉府報文,全部斬首。小武本來想把青雲裏的裏長和監門等一並殺了,都是他們不盡心守職,才使父母遇害,但是最終放棄了,畢竟那些人還夠不上死罪。衝天的怒氣還算沒有完全蒙蔽他的理智,他認真思考之後,決定不該殺的還是不殺,盡快他有殺的權力。

這一日,南昌縣東市血流成河,全縣黔首無不閉門躲在家裏發抖。第二天,在青雲裏裏門,小武隆重地為父母發喪,斬決公文也同時隨郵傳馳往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