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長安民眾惶惶不安的時候,遠在千裏之外的南昌縣,小武已經接到詔書,征召他回長安擔任京兆尹。他沒想到會升遷這麽快,豫章是小郡,按常理,要升到京兆尹,起碼要在小郡當滿太守三年到五年,再去大郡當滿太守三年到五年,畢竟京兆尹秩級為中二千石,離九卿隻有一步之遙了。有時皇帝要拔擢人為三公,也經常讓他們試守京兆尹,看他們是否升任。難道自己將來能升任三公麽?小武捧著詔書,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
說實話,他並沒有太多欣喜。才在豫章太守任上幾個月,還沒建立功績就要調離,他覺得有些不甘。而且他很想和劉麗都在家鄉過幾日太平悠閑的日子,暫時不想忙於公牘,三輔多貴戚子弟,向來號稱難治,他也不是不知道。去那裏治事,又在天子眼皮底下,每日戰戰兢兢,哪裏有在豫章郡舒服。但是詔書來了,不去不行,到底是什麽原因讓皇帝要我去呢。
然而,這對小武的鄉人來說可能是一件好事,他們慶幸終於可以走出噩夢了。小武到任才不過兩月,除了留下了五百具屍體之外,可以說沒有什麽政績。然而朝廷計算政績的方式,和百姓們是不一樣的。在被殺豪猾們的父兄子弟眼裏,小武算是風光的高升,京兆尹雖然也相當於一郡之長,然而所治是京畿郡,秩級比一般郡太守高,門下掾史的秩級也高於一般郡國。
所以除了小武本人之外,掾屬們倒是很高興的,恨不能馬上就向長安出發。
新太守很快就到了,名叫召廣國,陳留郡人,已經四十歲了,以潁川郡都尉任上捕斬群盜尤異升為豫章太守。接過小武遞過去的官印,他有些嫉妒地說,恭賀府君高升。也難怪,自己混到這麽老才當上豫章太守,而眼前這個青年滿臉稚氣,也就二十多點,已經升任京兆尹,這世上有什麽公平?
小武和召廣國順利交接後,帶著妻子,率領如侯、管材智、張崇、檀充國等一幹掾屬出發,還有一個重要的故交嬰齊,在他的邀請下,也願意跟他去長安,做兩百石的卒史。車馬行到青雲裏,正要馳上贛江馳道,小武下令停車,他想最後一次去拜見自己的老師李順。當初他決定處死五百人之時,李順就苦苦勸他,不能這樣大行殺伐。但是小武堅持己見,不肯聽從,並列出一樁樁確鑿的罪證,來證明自己行事並非悖妄。他深深怨恨郡中那些為非作歹的遊俠少年,不光是自小就受到他們的淩辱,而是他們確實敗壞了天下的風俗;而那些豪猾大族的賊害百姓尤其讓他憎惡,是風俗不純的根源;至於貪生怕死、玩忽職守、貪贓受賕之類的事則是官吏的頑疾,必須殘酷打擊,才能令行禁止,他自小在這裏長大,目睹了多少不平,一一記在腦中,現在都要當事人來做報償。
這些不都是先生當日教誨臣的嗎?現在臣要按照先生的教誨施行,怎麽先生反而不滿呢?小武不解地問。
雖然如此,但是我認為卻不宜在本郡實行,李順道,明府想想,為漢家官吏,固然尊榮,然而風險也極大。萬一他年明公被天子免職,遣歸故郡,將何以在鄉裏圖存?豪猾無賴定會推刃明府,為其父兄報仇的。大漢許多名臣治理他郡極其猛厲,回到鄉裏則頗為優容,這都是為了後路打算啊!朝廷向來不讓本郡人任職本郡,隻怕也有類似原因,望明公三思。
小武稍有不悅,先生之言,臣不敢從命。臣現在既為天子大吏,佐天子治民,怎麽能畏首畏尾,老擔憂自身的安危呢?且治理本郡寬,治理他郡嚴,號令不齊,將何以服眾?小吏枉法挾私憤報仇,背公營私,尤不可縱容。臣之父母,就因此被害啊。臣不敢從先生命。
李順長歎一聲,那明公就好自為之罷。說著抬腿就走,歸家杜門不出,再也不願見他這個得意門生。小武認為老師是一時想不通,將來看到自己治郡的政績,一定會理解的。可沒想到這個太守的位置還沒有坐熱,就被征召進京試守京兆尹,這也是一個大大的遺憾!他心情沉重,但是既然要走,終究要向老師辭別。他步入裏門,裏長和伍長慌忙跑上來迎接,長揖問安,語氣裏是不盡的惶恐之意。小武客氣地說,二位免禮,本府這次進京,待罪朝廷,煩請二君代為照看舊宅,有朝一日免歸,隻怕還要在二君轄下灌園治產,以遣餘生呢。
裏長等再次免冠叩頭,連道不敢。小武看見他們眼神飄忽,緊張地回避自己,不由得萌生一絲悲哀,心道,難道我就這麽可怕麽。的確,我是新誅了原來縣廷的一幹小吏,但是倘若他們不犯法,我又豈會如此。刹那間,隻覺悲哀愈盛,愁苦盈滿胸中,轉而又思忖,先生估計仍不肯見我,既然如此不理解我,見又何益。於是頹然道,也罷,二位轉告一聲,本府急著上路,不想打擾先生了,有些薄禮,煩請二位代為轉贈。說著命令隨從送上金帛,自己轉身大踏步走出裏門,斷然下令:出發。
一路上倒也順利,靠著沿途驛置的快馬,半個多月就到了長安。這時天子已經到甘泉宮養病去了,主事官吏領他到了直城門附近的京兆尹官署,奉上印綬,道,天子拜君為京兆尹,是想看看君治民的功效。漢家三公,許多都出身於京兆尹任上,望明府時刻不忘天子恩德,勉之哉!
小武叩頭拜謝,心中又有熱血澎湃的感覺,想,雖然我在豫章郡一日殺五百人,做得過分了一點兒。但那五百人中確實沒有無辜的,不過是罪狀輕重的問題。天子既然讚許自己,那說明自己所為完全正確。哼,隻要我自身清廉,奉公無私,將來總會有人理解我。這次天子特地征我治理劇郡,更加不能含糊了。京兆是天下豪傑大俠和公卿世家最集中的地方,向來號為難治。我何妨再賭一把,賭得好,升為九卿、三公,賭得不好,大不了掉腦袋就是。何況我要讓後來者追思我的功效,就更加不能手軟。
第二天一早,小武下令召集掾屬,列隊庭中,號令道,本府不才,由下郡太守超遷為京兆尹,慚懼不已。諸君都是久習律令的人,夫三人之行,必有我師。諸君有願教誨本府的,本府無不樂聞其善。
掾屬們見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大吏,都不敢心存輕忽。他們早知道小武的行事風格,這次出守豫章不過兩月,斬首數百人,一時群盜都不敢出入豫章郡界。天子大喜,才將他召回。且素來不畏強禦,前丞相都被他告倒,還有什麽不敢做的。所以見小武說話,一廷的人都竦息不敢出聲。不過他們聽到小武在訓話中還引經據典,未免有些奇怪。因為前任於幾衍就是儒生出身,開口閉口也喜歡這樣掉書袋,在掾屬們麵前也從不擺上司的架子,治理盜賊,也汲汲於仁義不肯重治。難道新任也是這樣的人嗎?那就未免有點傳聞不實了。
小武掃視了他們一眼,道,漢家的製度,就是以霸王道為底質,而以儒術緣飾之。偏於霸道,則流於殘賊;偏於儒術,又會軟弱不勝任。本府向來疾惡如仇,見到豪猾不法,將如鷹隼之逐燕雀。現在本府要在你們當中選拔習曉文法和武功者各二十名,諸君可以毛遂自薦,自以為曉習文法的站左邊,精通武功的站右邊。從明天開始,曉習文法的就在曹治獄,武吏則立即分部巡視京師諸縣,所在地發現豪強不法,立即就地征召縣吏,務必嚴加逐捕,不可放過一人。以前諸陵邑屬太常,天子新近下詔,諸陵全歸京兆尹管轄,諸君接受派遣之後,一定要勤勉職事,有功勞即可超遷,否則常刑不赦。等會兒職事分配完畢,諸君即可回家休沐一日,與父母妻子言別,明天開始吏事將會十分勤苦,也許一月都不能歸家。
掾屬們沉默了一會兒,分別站到了左右邊。小武安排了他們分屬管轄巡視的地域後,道,本府也不會閑著,將日日帶人行縣,倘若發現諸君有懈怠而不勤於職事的,定會嚴譴。如有受所監臨飲食,或坐贓超過六百六十錢,必以重論之。如有故意放走不法豪猾的,將以“見知故縱”罪即刻斬首。
他布置完畢,掾屬們一一告退,這時隨從來報,江都尉派遣使者來見府君。
小武心裏暗道,江充這豎子,好好的來找我幹什麽?而且還拿架子,不肯親自來。也罷,且出去看他到底想幹什麽。
他走出前院,江充的使者早坐在前廳等候,看見小武進來,隻是不冷不熱地行了個禮。小武心裏登時不悅,該死的江充,果然好大的威風,這豎子不過是他一個隨從,爵級不過公乘,秩級不過百石,竟敢和自己分庭抗禮。他忍住氣,淡淡地說,江都尉派君來看望本府,本府感激無似,可有事要傳達嗎?
那使者道,都尉聽說府君新拜京兆尹,特命下吏前來賀喜。都尉一向敬佩明府才幹,有一事相托:都尉有一同產弟,喜好遊**諸陵,望明府他日撞見,能夠有所寬貸。
小武大怒,但麵上畢竟不好發作,隻是冷冷地說,多謝江都尉看得起本府。不過所托之事,本府豈敢做主。這是都尉的同產弟和律令之間的關係,和京兆尹無關。倘若都尉的同產弟不犯法,又何必怕什麽京兆尹呢?
使者驚奇地說,府君何出此言,難道不知道江都尉如今正炙手可熱嗎?
那也是職事不同罷了。小武道,他熱他的,本府冷本府的,各不相涉。本府並不奢望從都尉那裏分半點熱氣。君且回去告訴都尉,本府眼中隻有律令和天子,不受私托。
使者臉上變了色,但畢竟也不敢在京兆尹府發脾氣,丟下一句:那下吏去稟告都尉罷了。他急匆匆走出,顯得意頗不平。
江充正在府中飲宴作樂,聽到使者回報,把酒杯一摔,臉色鐵青,大怒道,沈武這個小豎子,竟敢如此猖狂,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真他媽是小人得誌!他日被本府尋著機會,一定教他死得難看。他煩躁地站起身來,在庭院裏走來走去,顯然是大大的不悅。
他這樣罵罵咧咧了半天,掾屬們也都站在旁邊,肅然不語,隻是心裏暗笑,什麽小人得誌,你江都尉難道就比人家好了?你一不靠積勞功次升遷,二不是名門大族保任,三不是醇儒孝廉察舉,不過是靠告發趙王太子才發跡的,再加上相貌堂堂,得到皇帝寵幸。那沈武雖然也靠告發丞相出身,但是人家精通律令,畢竟有真本事,連嚴延年也舉薦他。嚴延年是什麽人?他為朝廷效力幾十年,一向在外郡治民,親曆政事,吏事精練,三年考績為天下最,才征入長安為廷尉的,尋常人肚裏沒有貨,豈能得到他的推賞。當然,這些話隻能在肚子裏說,他們反而要裝出很氣憤的樣子紛紛幫腔。
都尉君休要跟那豎子一般見識,一個掾吏首先說,那豎子真不識抬舉,也不想想,這是在跟誰作對。他根本不知道,都尉君隻要伸出一個小指頭,就能將他摁死。我看那豎子是愚蠢到家了。
江充斜眼瞧了他一眼,冷笑道,哼,我看你才蠢到家了。那沈武在丞相長史任上就顯出非凡才幹,要不然皇帝能這麽快提拔他。他要是真像你這麽蠢,就不用我來操心了,還需要關起門來罵?你說他蠢,難道是笑皇帝糊塗,看錯了人嗎?指斥乘輿可不是玩的。
那掾吏大驚,沒想到自己的馬屁拍錯了地方,還惹得上司來借題發揮,往“指斥乘輿”上麵扯,嚇得趕快免冠叩頭,乞請都尉君寬貸,臣見識不明,死罪死罪。
那你說說看,他到底是聰明還是不聰明。江充又哼了一聲。
那掾吏滿頭大汗道,聰明聰明。他瞟瞟江充的臉色,補充道,隻不過比起都尉君還是差一些,相信都尉君一定能對付。他在這時候仍不忘拍馬屁,可見馬屁的作用是屢試不爽的。
江充道,嗯,雖然這豎子不如我,可也差不遠了。你們火速給我派人混進京兆尹府,一定要謀上個職位,哪怕是守門的或者打雜的都行,時時監視他和什麽人往來,說不定能偵查到什麽奸事,如果有蛛絲馬跡,趕快回來報告。相信不久我就要讓他知道我的利害。
掾屬們齊聲答應。那個剛才回來報信的使者道,都尉君,既然沈武這麽不識抬舉,那我們還是暫且避避。不如讓三公子最近不要外出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把沈武除掉再說。
嗯,江充道,隻有如此了。不過,之推已經好多天沒有回來,他大概還不知道新京兆尹上任的事,你們趕快分頭去找他,找到了就傳達我的命令讓他回來,老老實實在家裏呆一陣。他說完這句話,在庭院裏轉了幾圈,不甘心地說,媽的,沒想到在老子勢頭最好的時候,竟要躲避這個豎子,呸。
掾屬們又勸慰了幾句,分頭出去。一批水衡都尉府的舍人和家奴立即分頭出發,馳奔三輔各陵縣,尋找他們的三公子江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