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接連幾天,他們都一無所獲。那自然不好找,因為江之推帶著他的一幹賓客去了京兆藍田縣的山中打獵,幾天之後,他才踏上歸程,對江充找他的事一無所知。

他們滿載獵物,悠哉遊哉地走到灞陵附近,一行人也累了,江之推下令停車,豎起儀仗帷幄,笑道,這次獵物這麽多,我們就在這燒烤一些野味以為慶祝如何?

賓客們雜然叫囂,公子身手敏捷,射殺的獵物為我等之最。

說得對,一定要痛飲一番,以為慶祝。另外一個賓客說。

可是我們帶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一時間去哪裏找酒呢?一個賓客提出疑問。

江之推笑道,這有何難?我們有未央衛尉的儀仗鹵簿,派幾個人扛著衛尉軍旗去灞陵縣廷要幾十石酒來就是了,量他們也不敢不給。

賓客們歡呼,好主意,江公子開口,那是給他們麵子。

其中一個賓客遲疑道,雖然如此,萬一灞陵縣廷就是不肯呢?畢竟我們並不真是衛尉府的人。

江之推不屑道,衛尉府又怎樣?家兄的水衡都尉府,難道就不夠資格去一個小小的縣廷要幾壇酒?論秩級,雖然衛尉高一點兒,但是他見了家兄從來沒敢用過揖禮,都是伏地稽首的。

公子說得有理。另一個賓客道,在下不才,願扛衛尉軍旗,輕車驅入縣廷,不討到酒,絕不回來麵見公子。

好,我也和先生一塊去。賓客中又有幾個歡呼道。

他們架起兩輛二馬拉的輕車,第一輛插著衛尉的白虎軍旗,兩個賓客持戈握劍,另一輛車上的賓客也是全副武裝,兩輛車馳上道路,向不遠處的灞陵縣邑奔去。

不一會,兩輛軺車就馳入縣邑,朝著縣廷的高大闕樓急奔,絲毫也不減緩速度。守候在縣廷門前的幾個縣吏看見軺車急速奔近,趕忙拔出劍來,邊舞邊高聲吆喝停下。但是兩輛車沒有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風馳電掣地馳上縣廷門前的斜坡,車輪碾過低低的門檻,直接馳入前院,才猛然停下。門口的縣吏們都大吃一驚,馬上跳到門前,擊起警賊鼓。鼓聲怒響,縣廷闕樓上守候的縣吏們也吃了一驚,紛紛提起弓箭,警覺地往院子下麵望去。

接著,縣廷的後門湧出大批掾吏。中間的一個官員,身穿黑公服,頭戴一梁冠,腰下係著黑色綬帶,這自然是灞陵縣令無疑了。

縣吏們看見縣令出來,將鼓聲停歇,那縣令怒道,發生什麽事?怎麽突然擊鼓?他很是驚駭,因為平時除了上司行縣或者吉日都試,縣廷的鼓一般不會敲的。雖然有盜賊則擊鼓,是老規矩,但是尋常盜賊,怎麽敢公然到六百石長吏的治所來搶劫呢?

一個縣吏跑上前,長揖道,啟稟明廷,這兩輛軺車不聽嗬止,竟然馳入縣廷,下吏等不知所措,擊鼓驚動明廷,死罪死罪。

那縣令怒道,竟然有這種事,立即征調發弩卒,長戈衛士,隨我去前院。

一夥人匆匆趕到前庭,大群縣吏手執長铩、盾牌、弓弩圍在灞陵令身體前後。灞陵令的腳一踏進前院,就大聲怒道,誰在這裏囂張?他話音甫落,仰頭看見衛尉的白虎軍旗,臉色倏然一變,怒氣隱去,轉為惶恐。

江之推的幾個賓客已經下車,領頭的揚劍喊道,縣令何在?他看著灞陵令,揶揄地說,大概你就是縣令罷?

灞陵令懾於他的氣勢,聲音低了八度,訥訥地說,下吏正是。敢問諸君從哪裏來,失迎失迎。惠然光臨縣廷,有何指教?

那賓客用劍一指衛尉軍旗,縣令是什麽出身?難道連衛尉軍旗也不認識麽?實話告訴你,我們是水衡江都尉府上的人,因公事路過,一路饑渴,現大隊車騎正停駐在灞陵郊外,望縣令趕快調集五十石美酒和時鮮瓜果酒菜,犒勞江都尉的府吏。我等都是為皇帝治理巫蠱之事勤苦奔走的,犒勞府吏就是協助辦事,對皇帝忠心——廢格明詔可不是好玩的。

灞陵令遲疑道,可有大司農發下的征調過往官府庫藏的節信?如果沒有的話,下吏實實不敢奉命。他心裏想,看這衛尉軍旗,他們的確來頭不小,不過未必真的是公事路過。何況一下子要湊齊五十石酒,本來就很困難;而憑這個賓客一句話,就征調庫藏,將來年終上計,怎麽去向丞相、禦史兩府交差,說不定會因此坐法免官,嚴重點兒還會髡鉗為刑徒,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

那賓客勃然大怒,江都尉的府吏,需要持什麽大司農的節信?就連未央衛尉也肯將旌旗鹵簿借給我們,難道你一個小小的縣令,比中二千石的九卿還更有架子?說著他一個箭步躍到縣廷門側的警賊鼓邊,舉劍斫去,牛皮蒙的鼓麵立即被利劍劃開了一個口子。他咆哮道,爾等是不是將我們當做群盜,來訛詐你們的酒食了,真是無禮大膽之極。等我回去馬上奏稟都尉,調集車騎,將你們全部逮捕下獄。

他仍要舉劍繼續斫鼓,一個守在鼓旁的年輕縣吏下意識地揮劍去格,另一個賓客看見,大叫一聲“反了”,引滿弓,一箭射去,那縣吏仰麵栽倒。他被箭矢射中右臂,長劍落地,左手捂住右胳膊,趴在地下呻吟。持劍的賓客想要給他補上一劍,兩個縣吏趕忙上去,一個舉盾牌擋住他,另一個扶起受傷縣吏,拉回了自己的陣營。

這麽一來,在場的縣吏無不憤然變色,他們都將目光注視灞陵令,叫道,明廷,這些狂徒太無禮了,格殺他們。他們睜著通紅的眼睛,等著縣令發話,一旦獲得首肯,他們就會立刻蜂擁而上,將這幾個不速之客剁成肉泥。

可是灞陵令雖然臉上也掠過憤怒之色,旋即又換上愁苦的表情,低聲哀求道,諸君息怒,下吏不敢,下吏不敢,臣隻是怕年終上計,不好向兩府交代。

那賓客哼了一聲,這有什麽不好交代的,現今水衡都尉府藏錢已接近大司農府庫的一半,有我們都尉撐腰,你還怕什麽?識相的話,就快點備辦,否則我就幹脆稟告都尉親自來求你了。

他把“求”字咬得很重,灞陵令自然能聽出他話中的譏諷語氣,他木然沉默了片刻,下決心道,好吧,請諸君少歇,下吏馬上備辦酒食,犒勞都尉府吏。說著轉頭對身邊一個掾屬道,立即傳令縣廷少內和倉嗇夫,裝辦美酒五十石,瓜果百斤,肉菜若幹,為水衡都尉府吏接風。

他的話一出,縣吏們的眼睛簡直要迸出血來。但是漢法至重,誰也不敢違背長吏的命令。他們隻好垂下手中的刀劍和弓弩,無力地蹲在地下。

灞陵令也知道縣吏們心情不快,他走到那個手臂負傷的年輕縣吏身邊,低聲道,本縣有負於君,甚慚,望君以朝廷大計為重,萬勿怨恨本縣。本縣準備擢拔君為獄史,君且回去休沐一月,不用坐曹治事,如常領獄史職俸。

那年輕縣吏捂住流血的胳膊,感激道,下吏何敢怨望明廷。是下吏妄為,得罪了都尉府吏,死有餘罪。他聽到自己從縣小史升職為獄史,一下子增秩二級,心情十分痛快,感到真是因禍得福,一下子完全忘記疼痛了。

江之推的幾個賓客相視大笑。我說一定不會辱命的,現在諸位相信了罷?那個領頭的賓客向其他幾個誇耀道。

不是我射倒那個豎子,你就沒命了。另外一個賓客道,應該說,我們都不辱使命。

好,現在我們駕車回去複命,別讓公子等的太急。說著他們上車,打馬馳出縣廷,路過門邊的時候,其中一個賓客橫戈一揮,將縣廷大門啄了一個洞,罵了一聲,鳥縣令開始還挺橫的,到底是色厲內荏。說完,笑聲激**。縣吏們枉有滿腹憤怒,也隻能看見他們的車馬漸漸遠去了。

他們即刻馳到了灞陵郊外報告消息,江之推哈哈大笑,這縣令還算曉事。

沒過多久,灞陵令果然親自押解縣廷的牛車,送來了酒食瓜果,並當麵向江之推請罪。江之推道,罷了,你算是懂事,來日考績,我一定稟告家兄,將你升遷。現在你也坐下,陪本公子痛飲幾杯如何。

灞陵令陪笑道,今天並非休沐的日子,下吏不敢不坐曹守職。再說朝廷法令,官吏百姓無故不能群居飲酒。前十來日新任京兆尹特意派吏來灞陵縣廷,傳達文書,重申縣令要嚴格坐曹警備盜賊,不許隨便離開治所。下吏還是先告退了。

江之推道,什麽京兆尹,不是於幾衍那個老頭子麽?再說京兆尹怎麽管到灞陵來了,諸陵縣一向是由太常管轄的。

公子有所不知,灞陵令繼續陪笑道,天子因為諸陵縣動**不安,特意將諸陵改歸京兆尹。於幾衍剛被詔書收回印綬,以軟弱不稱職罷黜。新任京兆尹沈武,吏事明敏,乃從豫章郡守任上升遷,一向號稱酷暴。豫章郡是他的家鄉,他竟也毫不留情,一日報殺五百人,就是當日中尉王溫舒任河南太守的時候,也遠不如他殘賊。依下吏之見,公子還是小心點兒好,這段時間不如安居府第,暫且避避沈武的銳氣。

江之推不屑地說,一個小小的京兆尹,有什麽了不起?大將軍和丞相都不敢得罪家兄,他該不會長了個豹子膽,覺得自己比大將軍和丞相還尊貴罷。縣令且坐下,一切有我。如果實在不肯賞臉,那就回治所坐你的曹,治你那些鳥事罷。

他這樣一說,灞陵令哪裏還敢走,隻好躬身道,既然公子看得起下吏,下吏豈敢不陪公子盡歡。

江之推笑道,這才是爽快的縣令。

於是縣令率領幾個從吏坐下,一夥人繼續大嚼,伴以歡呼醉號。正是酒酣之際,隻聽遠處噠噠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還伴有轔轔的車聲,似乎有一隊人馬正向這邊馳來。灞陵令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立刻臉色煞白,驚道,不好,有大隊車馬過來了,不知道是不是京兆尹派出的行縣督郵和卒史。

江之推舉杯道,憑他什麽人,都不敢管本公子的事,除非天子出巡……我們盡管喝我們的,不醉不休。

但是灞陵令顯然已經沒有興致再喝下去,他惶恐地站起身來,跳到一輛車上,踮起腳,往車馬聲傳來的方向眺望。

等到他看清迎頭一輛車上的旌旗,身上好像中了傷寒一般,禁不住抖索不止,手中的酒杯也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江之推笑道,縣令身體有恙麽?怎麽連酒杯也握不住。

灞陵令爬下車,說不出一句話,突然癱倒在席子上,呻吟道,公……子,是……是京兆尹……親……親自行縣視察,我們都要大禍臨頭了。

江之推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才不管什麽京兆尹不京兆尹的,誰要攪了本公子的興致,本公子就滅了他的宗族。

賓客們也轟然叫道,公子有魄力,讓那個鳥京兆尹來得去不得。

他們繼續不管不顧,對京兆尹評說嘲弄。一會兒,車馬聲陡然止住,周圍灰塵蔽天,大隊車騎已經將他們圍在一個圓圈之內。首車上豎著一柄亮閃閃的大斧,旌旗飄揚,淡藍色的底子上用黑色絲線繡著三個鬥大的篆字:京兆尹。一個少年長吏站在另外一輛革車上,腰間掛著青色綬帶,雙手按劍,柱於車茵。他身邊一個健壯的侍從身披甲胄,手握雙戟,跳下車來,大聲喊道,什麽人,敢在此群居飲酒,公然違背天子法令。

江之推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說,叫你們長官來見本公子,量你一個小小的卒史,也不配和本公子說話。

那漢子大怒,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今天任誰碰到我,哪怕是三公九卿,也一定要讓他知道獄吏的尊貴。來人,給我全部逮捕。

大群縣吏從車上跳下來,有的持劍,有的持弓弩,蜂擁湧向江之推一夥。領頭的漢子大踏步跨到江之推身旁,將右手短戟交給左手,一把揪住江之推的前襟。江之推待要掙紮,不料這漢子的力氣太大,掙紮不脫。漢子手一甩,江之推淩空飛了起來,摔出了一丈多遠,接著漢子飛速跳過去,一腳踏住江之推的脖子,江之推臉的一側踩按在泥土地上,滿臉是血,異常邋遢。他口裏嗚嗚地嚎叫道,賊刑徒,好大的膽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水衡都尉江充的弟弟,趕快放了我,跪地求饒,本公子還會發發善心,否則將你們全部族滅。

那漢子彎腰揪住他的前襟,將他的身體在地上撞了幾下。江之推頭上的冠幘也撞脫了,頭發四散,狼狽不堪。那漢子笑道,什麽鳥江都尉,老子隻知道天子法令,從來沒聽過有什麽江都尉。

其他賓客這時隻能遠遠看著他們的主子被折辱,他們自己也已被群吏圍住,動彈不得。隻是這幫人一向驕橫慣了,嘴裏猶自不幹不淨地罵道,連水衡都尉都不知道,怎麽當上官的。這句話讓江都尉知道,你們都要族誅。還不快放了我家公子,叩頭請罪。我家公子一高興,說不定開恩,給你們留個全屍。

這時那少年長吏也下車了,喝道,破胡且住,這公子說他是水衡江都尉的弟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都尉乃天子的忠臣,本府一向敬仰,他弟弟豈會這樣公然幹法?莫非是奸人冒充的。

江之推趕忙嚎叫道,我真的是江都尉的弟弟,此處有這麽多證人。我向未央衛尉借的旌旗鹵簿也可以作證,不是靠江都尉的麵子,怎麽借得到?你們趕快放了本公子,現在還來得及,否則……

郭破胡又踢了他一腳,他媽的,還敢威脅我們府君。我們府君是天子新拜京兆尹,按秩級比水衡都尉還高一等,按爵級已經是關內侯。量你這賊刑徒,不過是個無爵的士伍,也敢在我們府君麵前托大。

小武笑道,破胡不要魯莽,如果真是江都尉的弟弟,打壞了不好向都尉交待。畢竟本府和江都尉還是交情不錯的。真的有人可以作證麽?他仰頭看了看白虎軍旗,道,這軍旗看去不像假的。好吧,本府相信你,回去代向令兄問好——破胡,放開江公子。他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暗罵,該死的未央宮衛尉,身為中二千石,位列九卿,竟然如此諂媚權臣。他媽的,這朝廷真是奸人充斥,大漢江山簡直被他們糟蹋得不像樣子了。

郭破胡放開腳,江之推爬了起來,吐出一顆帶血的門牙,本想發作,但看到小武笑中含威,硬生生將怒氣壓了下去,灰溜溜地說,多謝明府寬恕,小人馬上回去向家兄轉達問候。他轉身對那些賓客說,我們走。

小武道,慢著。看在江都尉的麵上,公子可以走,但是公子的賓客卻要留下兩個,不然,本府怎麽向天子交待?來人,將為首馳車闖入灞陵縣廷的兩個賊刑徒逮捕,下獄案驗窮治。原來小武派出的武吏剛才打探到了江之推的賓客衝擊縣廷的事,故此立即循蹤趕來。

賓客們立即鼓噪起來,小武冷笑道,誰敢再鼓噪,一起收捕。江之推看見小武凜然的目光,心裏一顫,他走近那兩個賓客,無奈地說,二位先生暫時跟他去,我回去告訴家兄,一定馬上讓他親自送你們出來。

那兩個賓客渾不在乎,公子先回去罷,小人等公子回來相救。江之推命令道,駕車,我們趕快回家。說著,一夥人收拾旗幟和帷幄,倉惶駕車絕塵而去。

這時嬰齊走過來,有些憂慮地問,府君恐怕不妥,這次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江充啊,做事不宜如此剛直。

小武對嬰齊特別信任,上次在家鄉重見,恍如隔世一般,立即將嬰齊辟為卒史,隨入長安。嬰齊雖然正直,但性情平和,經常勸小武勿大行殺伐。上次豫章縣一日斬五百人,就表示過異議,搞得小武還一個個給他解釋,殺那些人的理由是什麽。嬰齊看完爰書,最後也無話可說,他不能不承認,就律令來說,小武的做法無可厚非。但是從情感上,他還是隱隱覺得不妥,所以一有機會就免不了勸諫。

聽嬰齊這麽說,小武笑著回答,嬰君不必擔心,天子征召我入京,就是因為前任於幾衍軟弱不勝任。如果我仍像於幾衍那樣,豈非讓天子失望?好了,你馬上持我的節信,發縣廷現卒,並命令強弩縣尉發弓弩手三百人,埋伏到縣邑城門的樹林裏,看我的信號行事。

嬰齊迷茫地說,為何?